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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幾萬里 第75節(jié)

    他向來知曉,咸寧帝最是看重士林評價(jià),以及他這個(gè)皇帝是否為民心所向。

    “陛下起初確實(shí)想保下你,可現(xiàn)在,想保也保不住了。”

    楊敬堯聽出了高讓話里的意思,此前維持的一切鎮(zhèn)定都消失不見,他不禁朝高讓疾聲道:“你轉(zhuǎn)告陛下,臣還有用!這次只是意外,臣——”

    高讓雙手?jǐn)n進(jìn)袖中,平時(shí)在咸寧帝面前躬得極深的背如今挺得很直,他從上往下注視著驚慌的人,笑著問楊敬堯:“你覺得,陛下還會想聽你說話嗎?”

    楊敬堯住了口。

    他好似在一瞬之間,徹底萎頓下來。

    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滿手人命,踩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坐上首輔之位后,他高樓起,宴賓客,無數(shù)人巴結(jié)他、討好他、依附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才能平庸,毫無建樹,除陛下信重外,一無所長。

    如今,樓塌了,樹倒猢猻散。昔時(shí)繁榮,皆如流沙,握不住。

    他聽見自己澀聲問:“陛下可是選好了人?”

    高讓倒也沒故意瞞著:“奴婢可不敢妄測圣心。不過陛下似乎對謝琢頗為欣賞,想來謝琢離開翰林院后,就會被放進(jìn)六部?!?/br>
    楊敬堯想起謝琢,心中竟生出些愉悅來——并非他一人被咸寧帝捏在掌中,被挑選,被利用,被放棄。

    謝琢終究也會走上他的老路!

    “陛下可有什么話?”

    高讓看著眼前失了筋骨的人,覺得這做首輔的,跟他這個(gè)做閹人的,似乎也沒多大區(qū)別。

    “陛下說了,一條狗,是不會給他的主人添麻煩的。”高讓往后退了一步,留下最后一句話,“你造成的麻煩,好好清理干凈,莫要連累了陛下?!?/br>
    第二天,謝琢到大理寺沒多久,就聽聞楊敬堯認(rèn)罪畫押了。

    侯英連喊了兩遍,才將將讓謝琢回過神,他關(guān)切道:“謝侍讀可是身體不適?最近是忙了些,覺睡得太少,我都有點(diǎn)受不住了。”

    “不礙事,只是昨夜沒睡好罷了?!敝x琢問回剛剛的話題,“前幾日,楊敬堯不是才矢口否認(rèn)與這兩個(gè)案子有關(guān)系嗎?”

    “誰知道呢?”侯英確定左右無人,才稍稍傾身,低聲告訴謝琢,“昨夜,高公公親自出宮,去獄里見了楊敬堯。想來,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坐直后,侯英繼續(xù)道:“反正楊敬堯什么都招了。聯(lián)絡(luò)北狄、傳遞消息,引北狄人去劫兵械,都是他做的。十二年前,他因謝衡擋了他的路,便揭舉謝衡通敵叛國,實(shí)際上,那封信是他找人偽造的。”

    “都招了?”

    “都招了?!焙钣s沒有多少激動和高興,“遲了十二年,謝首輔終于洗清了冤屈?!?/br>
    謝琢眼里沒什么笑意,他手上整理舊案卷宗的動作微滯,啞聲道:“遲來的沉冤得雪,遲了就是遲了?!?/br>
    想起謝氏一門無一人生還,侯英心情也沉了下去:“你說的沒錯(cuò),人已經(jīng)不在了,洗清了冤屈又有什么用?”

    臨到散衙時(shí),見侯英手中拿著幾張紙,似有些遲疑,謝琢主動開口詢問:“侯寺丞可是忙不過來了?若有什么是謝某能幫上忙的,盡管吩咐。”

    侯英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不過確實(shí)有件事想讓謝侍讀幫幫忙!”

    天色漸暗,獄中更是昏黑,引路的獄吏寒暄:“今日怎是謝侍讀過來了?”

    謝琢拿著紙頁跟在他后面,解釋道:“侯寺丞家中有急事,便托我來一趟,只是簽字畫押,不是什么要緊事?!?/br>
    正說著,兩人站到了囚室前,獄吏招呼了兩句,便離開繼續(xù)去做手上的事。

    謝琢公事公辦:“這里有份供狀需要楊首輔過目畫押?!?/br>
    “楊首輔?”楊敬堯淡笑,“謝侍讀莫要折煞老夫?!?/br>
    謝琢沒有接話的意思,等楊敬堯看完楊府管家的供狀,在末尾簽字畫押后,便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羅常,徐伯明,我,接下來該輪到誰了?”

    楊敬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謝琢停了下來。

    “我曾懷疑過你,又在一次次試探中打消了懷疑?!睏罹磮蚨⒅泶┚p色官服的背影,“沒想到當(dāng)年謝衡瞞天過海,竟留下了一條血脈?!?/br>
    聽見“謝衡”兩個(gè)字,謝琢才轉(zhuǎn)過身,懸在墻壁上的燈火的光映入他眼中,卻未能將眼底的堅(jiān)冰消融半寸。

    “你不配提這個(gè)名字?!?/br>
    楊敬堯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還越來越大,在空蕩的囚室中激起回音。他想,真是可笑啊,咸寧帝一心想讓謝琢當(dāng)一條溫馴的狗,聽他的話,替他辦事,當(dāng)他殺人的刀。

    卻不知道,當(dāng)謝琢取下嵌進(jìn)rou里的面具,就是徹徹底底以仇恨為食的瘋?cè)?/br>
    對上謝琢的視線,楊敬堯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謝衡時(shí)的情景。

    父子兩人長相面容相似不多,但眼神卻一模一樣。

    眸光清明又剔透,仿佛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所有藏不住的臟污貪欲。

    他不嫉恨謝衡嗎?

    他當(dāng)然嫉恨。

    以至于在將謝衡從首輔之位上拉下來后,終他一生,都再沒有過如那一剎的澎湃快慰!

    眼中逐漸染上瘋狂的惡意,楊敬堯出聲:“你是不是沾沾自喜,以為大仇得報(bào)?”

    不等謝琢回答,他又嘶聲道:“可殺了羅常、殺了徐伯明、甚至殺了我,又怎么樣?害死謝衡的罪魁禍?zhǔn)?,從來就不是我們!我們不過是馬前卒,是棋子,是受驅(qū)使的禿鷲!”

    他整個(gè)人按至近前,枯瘦如爪的五指握著木柵,雙眼泛起深紅,目眥欲裂:“謝琢,你這一輩子都報(bào)不了仇!這就是命!你謝家被滅了門,所有人都死不瞑目,可你注定一輩子都報(bào)不了仇!”

    謝琢沒有如他所想,反而往前邁開半步,站在了木柵前。

    “命?我不信命,也不信天。”謝琢嗓音低,尾音因疑問而輕輕揚(yáng)起,“你以為我會同你一樣,卑微地匍匐在他腳下,搖尾討好,一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忤逆分毫?”

    楊敬堯慢慢變了臉色,呼吸不穩(wěn),肩背劇顫。

    謝琢眸光如雪:“殺人償命,是皇帝又如何?”

    第71章

    七月初九, 陸驍?shù)募庸诙Y在凌北的中軍帳里舉行。

    長風(fēng)卷著薄云,曠野將天際線延伸得極遠(yuǎn),寫著“陸”字的旌旗立在帳前, 映著千里夕照。

    沒有普通勛貴世家在冠禮上的復(fù)雜流程,陸驍身披銀甲, 跪在父母面前,先謝父母生養(yǎng)之恩,再由母親宋語歸將他的頭發(fā)束起, 父親陸淵為他戴上革冠。

    從洛京回凌北不過兩個(gè)月,他身上鉛塵盡洗, 眸光浸著血與風(fēng)沙, 桀驁而俊朗,如一把韜晦多時(shí)、終于出鞘的名刀。

    陸淵鬢發(fā)染霜, 身材魁梧,周身的威勢從數(shù)十年刀山血海而來, 即使不久前身受重傷、性命垂危,也不曾損沒分毫。

    他大掌拍了拍陸驍?shù)募纾骸澳闼闶钦嬲L大成人了。”

    陸驍站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革冠, 又恢復(fù)了一貫懶散的模樣,先夸贊了一句宋語歸束發(fā)束得好,又朝陸淵道:“知道了,以后一定會孝順你的!”

    陸驍笑罵:“你個(gè)兔崽子!”

    這時(shí), 張召在帳外比了個(gè)手勢, 陸驍心神立刻被勾了過去, 十分敷衍地找了個(gè)借口:“我去營里巡巡邏!”

    往外走了兩步,陸驍又停下,突然問:“爹, 娘,及冠之后,是不是就可以議親了?”

    宋語歸梳著一個(gè)簡單的發(fā)髻,衣裙也不繁復(fù),利于行動。她氣質(zhì)言語很是利落,笑話陸驍:“怎么,想討媳婦了?”

    她倒是沒懷疑過自家這個(gè)小兒子在她不知道的時(shí)候,情感上會有什么動靜,畢竟他嘴里成天不是和誰打架切磋,就是兵法行軍,跟沒開竅似的,這令她和陸淵一直很擔(dān)心自家兒子以后會沒人要。

    而且,算起來,上次從他口中聽見小姑娘的名字,還是在他念叨謝家阿瓷的時(shí)候。

    陸驍眉眼飛揚(yáng):“娘,用不著你幫我選!”

    宋語歸聽出點(diǎn)不對勁來,與陸淵對視一眼,試探道:“你準(zhǔn)備……自己找?”

    陸驍?shù)靡猓骸耙呀?jīng)找到了,不過他暫時(shí)還不能來凌北見你們?!?/br>
    說完,陸驍就兩下掀簾出去了,只留陸淵和宋語歸著急——人家到底是看上你了,愿意跟你回凌北,還是根本沒看上你?倒是說清楚啊!

    快步走出中軍帳,陸驍把張召拉到一邊:“洛京來信了?”

    “來了來了,不過不只是信?!睆堈賹W(xué)機(jī)靈了,沒等陸驍催,就趕緊把東西都拿了出來,“一個(gè)小布包,一封信,謝侍讀讓商隊(duì)送來的?!?/br>
    陸驍沒注意到自己唇角已經(jīng)勾起了笑,他先認(rèn)認(rèn)真真看完信,又小心折整齊,放到心口溫?zé)崽帯?/br>
    在確定布包里裝的是謝琢送給他的加冠賀禮后,笑容更是粲然。

    張召不知道信上寫了些什么:“少將軍,你怎么笑得這般開心?”

    “有嗎?我有笑嗎?”陸驍說著,一邊打開布包,將里面的一條深色的皮編手繩拿出來,系在了左手腕上,直接打了個(gè)死結(jié)。

    手繩長短剛好合適,明顯是阿瓷還記得他手腕的尺寸。

    陸驍忍不住朝洛京的方向望了一眼。

    張召看不明白了:“這是什么?謝侍讀送您的?”

    陸驍戴上后就舍不得給張召看了,藏在衣袖里:“他親手編的,專門用的佛家的結(jié)繩法,能擋兇煞氣,保平安!讓我戴在手腕上,特意用來套住我——套住我的命的?!?/br>
    他又?jǐn)[擺手:“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br>
    張召:“……”

    他總覺得,自家少將軍是在隱晦地炫耀。

    初十,天子罷朝。

    幾個(gè)閣老尚書前去探看后,說咸寧帝會突然病倒,主要是因被前首輔楊敬堯蒙蔽多年,又念起十二年前謝衡舊案,太過勞心傷神。太醫(yī)叮囑一定要臥床靜養(yǎng),莫要勞倦。

    眾臣走出大殿,口中都道咸寧帝難以接受自己信重之人竟是此等jian佞之臣,還因此痛失凌云關(guān),心生郁結(jié)也是正常。

    但任誰心中都清楚,若無咸寧帝的授意,楊敬堯如何敢在十二年前構(gòu)陷謝衡?又如何敢在十二年后,串通北狄,將凌云關(guān)拱手相讓?

    誰借給他的膽子?

    楊敬堯確實(shí)是jian佞國賊,但他們這位陛下也沒有干凈到哪里去。

    一時(shí)間,眾臣各有思量。

    寢殿里,高讓扶著咸寧帝坐起身,背靠著壽紋軟枕,又將藥碗遞了過去:“陛下,該服藥了?!?/br>
    咸寧帝端著藥碗,忽道:“你可知昨夜朕做了什么夢?”

    高讓小心道:“奴婢不知。”

    見咸寧帝將藥喝完,他又趕緊將蜜餞呈了上去。

    含著蜜餞,咸寧帝放松地靠在軟枕上,緩緩閉上眼睛,沙啞道:“昨夜啊,朕夢見無數(shù)百姓和文人舉子站在朱雀大街上,吵吵嚷嚷,他們高聲怒罵朕殺父弒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又罵朕昏庸無道,陷害忠良?!?/br>
    高讓連忙勸慰:“陛下,夢都是反的。如今四海升平,百姓感激您還來不及呢,怎會罵您?而且,就幾個(gè)月前,您不是還說那些文人寫的歌功頌德的文章不切實(shí)際,將你夸得天花亂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