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弓弦的震顫聲陡然響起，如波紋般蕩在人耳邊，高和臉色驟然煞白，猛地轉(zhuǎn)頭，就看見一直羽箭脫弦，刺破空氣，自上而下，精準(zhǔn)地扎進(jìn)了李忱的心口，箭尾仍顫顫不止。

    咸寧帝捂著流血的傷口，借高讓的攙扶撐在御座上，他緊盯倒在地上的李忱：“朕這回就教教你，逼宮奪位，不是誰都能做的?！?/br>
    李忱跪倒在地，才發(fā)現(xiàn)，一個弓箭手藏在紫宸殿的橫梁上，手中的弓弦還在震顫。門外傳來朱充嘶啞的喊聲：“殿下，禁軍太多，我們要抵擋不住了！”

    他的父皇，是什么時候藏了這么多禁軍在宮里的？

    他不知道。

    李忱咳出一口血來，不由大笑出聲。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費(fèi)心的籌劃，如何的志得意滿。想起此前他與老二是如何作對，只為了那個儲位。想起更早以前，他是如何希望得到父皇的看重，又是如何因?yàn)橐痪淇洫劧裾駣^。

    單手撐在地上，李忱艱難地抬頭，雙眼看著御座上的人。

    心口處流出的鮮血一直止不住，李忱用盡最后的力氣，笑得滿眼是淚，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道：“我是長子……我是你的兒子，我該是儲君，難道有錯嗎？”

    第75章

    大皇子中箭身死, 高和見勢不對，從窗戶翻出逃走，高讓顧不上阻攔, 只因咸寧帝一口氣泄下來，再站不住, 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很深，血早已將龍袍洇失了一大片, 很是刺目。

    “去把藥拿來?！?/br>
    聽到這句吩咐，高讓才想起什么, 立刻跌撞著從咸寧帝床下拿出一個木盒, 取出褐色瓷瓶，將止血的藥粉灑在了咸寧帝的傷口上。不過刺進(jìn)去的短刀他不敢妄動, 生怕出事。

    眼看著血溢得沒那么快了，又喂咸寧帝吃了兩顆提氣吊命的藥丸, 高讓才險(xiǎn)險(xiǎn)松下緊繃的弦。

    無論是藏起來的禁軍和弓箭手，還是這些藥，都是咸寧帝在楊敬堯被定罪后陸續(xù)備下的。

    如今的朝局確實(shí)如大皇子所說, 半數(shù)朝臣都?xì)w攏于大皇子麾下。若咸寧帝主動動手，那在殺父弒兄之后，還會添上“弒子”的罪名。那般情勢，非咸寧帝所期望。

    因此, 在大皇子步步緊逼時, 咸寧帝選擇了“守”——逼宮謀逆, 大皇子身死，就是罪有應(yīng)得，寫上史書, 后世也挑不出錯。

    只是沒想到，高和竟然會被大皇子拉攏，膽敢刺君。

    這時，高讓耳邊傳來一聲輕響——紫宸殿的暗門被打開了。

    紫宸殿自修建之初，就留有一扇暗門，以作危急關(guān)頭逃生之用，宮中只有少數(shù)人知曉。此時聽見暗門處傳來動靜，高讓心里生出不少猜測，等他定睛一看，又驟然松了口氣：“皇后娘娘，您怎么來了？”

    皇后未別釵環(huán)，衣著素凈，邊走邊道：“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我擔(dān)心陛下出事，實(shí)在不放心，就趕來看看?！?/br>
    先是看見了中箭身死的大皇子，皇后皺了皺眉，沒說什么，等看清龍袍上的血跡，她臉色一變，疾步走近御座：“怎么傷得這么重？”接著厲聲吩咐高讓，“你快去將太醫(yī)帶來為陛下診治，陛下這里有我守著，出不了岔子?！?/br>
    門外的叛軍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控制住，翻不起大風(fēng)浪，高讓暫時還不敢讓外面的人知道大皇子身死、咸寧帝重傷——畢竟宮中還有個二皇子，若讓二皇子知道了這個消息，保不準(zhǔn)會生出什么事端來。

    而皇后與陛下年少夫妻，感情甚篤，雖然這幾年淡了不少，但皇后沒有子嗣，一身榮華盡系陛下，也是這宮里最不想陛下死的人。

    這些想法都只在一念間，到這里，高讓心里有了計(jì)較，但他仍謹(jǐn)慎地看了眼咸寧帝，得到對方的點(diǎn)頭示意后，他才躬身道：“奴婢這就去，陛下這里還望娘娘看顧?！庇謱⑺幤窟f過去，“若傷口處的藥粉失效，就要勞娘娘替陛下上藥了?！?/br>
    “你放心?！被屎笥址愿?，“外面很亂，高公公將弓箭手帶上，讓他保護(hù)你和太醫(yī)。記住，一切以陛下身體為先，先將太醫(yī)請來，其它的任何事都容后再議?！?/br>
    高讓知曉輕重緩急，應(yīng)下來，立刻帶著人從暗門出了紫宸殿。

    殿中再無旁人，咸寧帝的呼吸發(fā)沉，他見皇后盯著他的傷處出神，緩滯地伸過手去，搭在皇后的手背上，喘息道：“朕沒想到，此時來到朕榻前的，會是皇后?！?/br>
    皇后隔了片刻，才回握住咸寧帝的手，柔聲道：“臣妾是陛下的妻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守在陛下身旁?！?/br>
    暗淡的燈影下，皇后眉眼如畫，發(fā)如鴉羽，容貌與年輕時沒有什么差別，咸寧帝看著看著，像是被勾起了回憶，忽地笑道：“朕還記得朕還是皇子時，有一次打獵受了傷，阿嫵也是這般在我榻邊替朕上藥，眼睛都哭紅了?！?/br>
    他慢慢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安撫：“阿嫵，不要怕?！?/br>
    皇后搖了搖頭，手里捏著裝有止血藥粉的褐色瓷瓶：“陛下放心，臣妾沒有害怕。”

    “嗯，朕知道，阿嫵看起來柔弱，性子最是堅(jiān)韌?！毕虒幍垠@覺，可能是因?yàn)樾牡椎哪且荒ɡ⒕?，除宮中設(shè)宴或者有緊要的宮務(wù)外，他與皇后已經(jīng)許久不見。

    心里軟了下去，咸寧帝道：“等朕傷好了，朕就送阿嫵一棵老梨樹可好？春日時，會開出燦白的花?！彼ひ粼桨l(fā)柔和，滿是回憶，“阿嫵可還記得，你我初見，就是在春日的梨樹下?！?/br>
    “我當(dāng)然記得。”皇后回答，“我還記得你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你，你那時還是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子，我父母都極力反對，但只要是你說的話，我就都相信，所以，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你?，F(xiàn)在想來，那時的我，確實(shí)很傻?！?/br>
    咸寧帝臉上的溫和神情慢慢退下，他皺了眉：“阿嫵？”

    “你看，二十幾年了，你依然以為我還是當(dāng)年那個好騙的阿嫵，因?yàn)樘珢勰懔?，所以舍不得傷你?！被屎罂粗虒幍鄣膫?，笑道，“藥效已?jīng)過了，流了很多血出來?！?/br>
    咸寧帝不敢亂動，緊盯著皇后，收斂了溫和：“皇后，不要做不該做的事！”

    “不該做的事？”皇后坐直身，拿起褐色瓷瓶，手一松，只聽“啪”的一聲，藥瓶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迎上咸寧帝的視線，“是這樣嗎？”

    “哦對了，我讓女官拿著我的懿旨，以宮變?yōu)橛桑瑢⑻t(yī)院輪值的太醫(yī)都送出了宮。高讓趕過去，肯定會撲個空?！被屎笮τ氐?，“陛下，你看，如今沒人能救你了?！?/br>
    咸寧帝忍著劇痛，一把擒住皇后的手腕，向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懼色與張皇：“阿嫵，你不能這么對朕！太醫(yī)，朕要太醫(yī)！”他猛地低吼，“你不能這么對朕你聽見沒有！”

    手腕被攥得青紫，皇后沒有掙扎，她收起臉上的笑，聲音冷冷地問：“我不能這么對陛下，那陛下又是如何對我的？”

    “我的孩子是什么不能存于世上的妖孽怪物嗎？能讓你一而再地痛下殺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親子，你甚至不容許孩子出生！”所以的平靜破成碎片，皇后眼中一滴眼淚也沒有，卻讓人覺得她已經(jīng)痛過了極致，“你是不是以為，我兩次落胎再不能生育，都是你動的手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咸寧帝閉上了眼。

    “中宮嫡子，生下來就會被群臣請立為太子，名正言順。怎么，你就這么害怕有人會搶你的皇位？”這一刻，皇后眼中浸著血，“你為了你的權(quán)力，將所有人，都當(dāng)作了你的敵人。”

    年少時，梨花樹下，仿佛一場不可沉溺的短夢。

    見咸寧帝不言不語，皇后提了提聲音：“可以進(jìn)來了。”

    聽見從暗門處傳來的腳步聲，咸寧帝遲緩地睜開眼，就看見了一個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謝琢。

    皇后腳踩上散在地面的藥粉，碾了碾，嘴里道：“正好在殿外碰見，他還幫了臣妾一點(diǎn)小忙。聽說陛下很是看重謝侍讀，臣妾就將他帶進(jìn)來了?！?/br>
    謝琢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夔紋常服，被襯得膚若白瓷，面如冠玉。只是衣衫寬大，令他的身形顯得有些空落。

    他站在原地，對不遠(yuǎn)處大皇子的尸身視若無睹，也不曾有半絲驚訝，坦然地任咸寧帝的目光刺過來。

    “謝衡是你什么人？”咸寧帝話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殺意。

    如今，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羅紹行刺大皇子失敗，羅常被彈劾，秦伯明與盛浩元科舉舞弊被揭發(fā)，太學(xué)生伏闕上書懇求定罪，楊敬堯通敵叛國被判謀逆凌遲……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帶著十二年前的影子！

    甚至與陸驍?shù)牟荒?，全都是演給他看的。

    謝衡回答他的話：“謝衡是我父親，我小時候，陛下見過我?！?/br>
    咸寧帝咳嗽一聲，口中滿是鐵銹味，引動傷口，疼得他呼吸一滯。他在短暫的怔愣后慘然笑道：“原來二十年前，他就已經(jīng)防我到了這個地步！”

    謝琢嗓音清淡：“陛下說笑了，若我父親真的防著您，他當(dāng)年就不會同謝家滿門一起死去。就是因?yàn)樗匀恍拇鎯e幸，仍舊對您抱有期待，才用二十年的輔佐扶持，換來了一紙凌遲處死的詔書?！?/br>
    不知道是哪一句戳中了咸寧帝的心口，他突然不顧傷處，撐起上半身，面目陰沉地斥道：“二十年又如何？我已經(jīng)讓你們謝家登上了這么高的位置，還要朕怎么樣？還要朕怎么報(bào)答？”

    “報(bào)答？”謝琢眉目霜寒，“你到底是想報(bào)恩，還是想讓他去死，你難道不清楚？”

    傷處的藥粉被血沖散，咸寧帝唇色蒼白，他瞳孔微散，像是看不清一般，身體前傾，妄圖從謝琢臉上找出一點(diǎn)和謝衡的相似來。

    失血令他渾身發(fā)冷，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恍惚間，他像是透過謝琢，看見了當(dāng)年在夜宴中遇見的謝衡。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咸寧帝聲嘶力竭，卻無多少氣力，“你可知道，每次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卑躬屈膝、與狗搶食才能活下去的自己！”

    他紅著眼笑道，“可朕是天下之主，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

    再支撐不住，咸寧帝倒在榻上，一字一頓：“你救我、幫我、輔佐我，你父親為我身死，你妻子代我飲毒，你的孩子為我受苦……謝家助我登基，幾番救我性命，如此恩情，朕應(yīng)該如何才能報(bào)答？”

    他像是在問謝衡，又仿佛只是問自己。

    語氣轉(zhuǎn)厲，咸寧帝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如，殺之?！?/br>
    說完，半睜著眼，咸寧帝看著御座前空無一人的地方，沾著血的手緩緩?fù)斑f，似乎生了幻覺，又換了語氣，乞求：“伯平，你知道朕的不易……你肯定會原諒朕的，對不對？”

    謝琢回應(yīng)：“我父親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宮宴那天救了你。若不是救了你，他這一生，父母仍在，夫妻和睦，兒女繞膝。而不是家破人亡，滿門盡滅，生受了千刀萬剮才含冤死去，裹著滿身污名下黃泉。”

    咸寧帝探出的手垂了下去。

    莫非，這就是報(bào)應(yīng)嗎？

    他的長子謀逆，死在了他的手里。他的次子算計(jì)他的權(quán)力，早已與他離心。他的第五子與陸家親近，發(fā)妻恨他，朝臣反他，百姓罵他——

    原來這就是，孤家寡人。

    這就是孤家寡人……

    曾經(jīng)，他得到了無上的權(quán)力。

    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包括權(quán)力。

    謝琢走近，握住短刀刀柄，寸寸下壓。他低頭俯視咸寧帝，眼中無波無瀾：“你殺父弒兄，殘害忠良，弒子屠臣，為君不仁，不配入皇陵受子孫供饗?！?/br>
    當(dāng)夜，紫宸殿燃起大火，整夜不滅。

    第76章

    紫宸殿的木柱和房基上都被澆了桐油, 火勢一起，不用風(fēng)吹，整座殿宇頃刻間就被圍入了火海。

    但起火后, 無論是咸寧帝還是大皇子都還沒有跑出來，有人慌張地想打開殿門, 沒想到門從里面鎖著，根本推不開。

    不過幾息，火舌就已經(jīng)席卷而來, 所有人都不得不退開，太平缸中蓄積的水于大火而言, 不過杯水車薪, 剛潑上去，就化成了白汽。

    謝琢與皇后站在無人的暗處, 遠(yuǎn)遠(yuǎn)看著。

    交戰(zhàn)打斗的聲音漸弱，隨之響起的是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呼喊聲。

    皇后曾與崔螢回相識, 她打量謝琢的容貌，眼中露出懷念：“你長得不像你父親，更像你母親和你外家?！?/br>
    謝琢點(diǎn)點(diǎn)頭：“嗯, 家里的老仆也是這么說，還說母親容貌嬌美，父親為了娶到母親，受了外祖父不少刁難。”

    桂樹的枝葉掩映著一彎新月, 風(fēng)中有淡香, 沒有再提謝衡和崔螢回的舊事傷謝琢的心, 皇后過了一會兒，想起謝琢看見李忱中箭身死時，毫不驚訝的模樣, 問他：“你是不是從最開始，就不相信李忱能成功？”

    “陛下多疑，又將皇位看得至重，他絕不會輕易讓李忱成功奪位?！敝x琢望著遠(yuǎn)處奔走呼號的宮人，側(cè)臉如凝玉，“我的目的，只是想要讓整個皇宮亂起來?！?/br>
    只要亂起來，就有很多棋路可走。

    皇后立刻意識到：“你知道我今夜也會動手，所以才在暗門附近等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測而已?！敝x琢毫不避諱地回答，“因?yàn)榻褚梗悄軋?bào)仇的最好時機(jī)，所以我猜您一定不會錯過?！?/br>
    “你很聰慧，算計(jì)著每個人的人心?！被屎笱劾镉持鸸?，笑了笑，“至于報(bào)仇，我其實(shí)誰也不恨，唯恨我自己而已?！?/br>
    沒有問為什么，謝琢認(rèn)真道：“我記得小時候母親曾提起過您，說您心性純善，是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