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駛出車站，一路朝鎮(zhèn)外開去，駛上了公路。

    午后的天空像藍(lán)海，各異的白色船帆在上面涌動。

    陽光被渲染的飽滿而熱烈，璀璨金光撫順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蒼翠青山，近處是參差不齊的裊裊村莊和無垠田野。

    山靈氣和煙火氣碰撞，生動的宛如水彩畫，意境又似水墨畫。

    文詩月靠窗而坐，卻無意欣賞風(fēng)景。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剛才林旭的那句話。

    那句話對于很多人來說并不陌生。尤其于她而言，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那也是往后這些年里，每每當(dāng)她覺得累，覺得迷茫不公時，讓她沉淀心態(tài)的一句話。

    而她卻更不曾忘，這句話曾經(jīng)有兩個人對她說過。

    一個是她爸爸。

    另一個，是李且。

    其實，她那晚在平臺上忽悠巖睿的話也不完全是編的。

    車廂內(nèi)的乘客大多數(shù)都在打著瞌睡，陷入一片整齊劃一的安靜時刻。

    文詩月望著窗外節(jié)節(jié)倒退的景色，也在昏沉里陷入了一段久遠(yuǎn)的回憶。

    文詩月的父親文陽是一名民警。

    她打小就知道爸爸工作忙，經(jīng)常在家里吃著飯就被一個電話給叫回所里。重要的日子記不住，好不容易記住了時間也過了，就連家長會明明說好他來，也會因為臨時有事而放老師的鴿子。

    王晚晴也不是不會抱怨，但總在一頓抱怨結(jié)束后又一個勁兒的跟她解釋爸爸要去抓壞人，這樣才有我們的幸福生活。

    文詩月小的時候其實確實不能理解，為什么爸爸一定要當(dāng)警察呢？那么多警察叔叔，也不缺爸爸一個，可是她只有一個爸爸啊。

    文陽卻跟她說：“因為天亮之前有一段時間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爸爸的工作就是得讓天很快亮起來，這樣你這個小月亮才能平平安安去上學(xué)??！”

    文詩月那時候還小，聽不懂什么天黑天亮星星月亮的，她以為爸爸是太陽。

    慢慢地長大了以后她理解了文陽的使命和責(zé)任。他確實是太陽，照亮每一處黑暗。

    文陽雖然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是她卻很明白，她的家庭是很幸福的。

    父母很相愛，也很愛她，她也同樣很愛爸爸mama。

    當(dāng)然，文陽雖然忙，只要一有休息日就一定會陪她。帶她出去跑跑步，聽她拉小提琴，一家三口一起去照相采風(fēng)等等。

    文詩月體能很差，文陽就鼓勵她只要拿到馬拉松獎牌就答應(yīng)她一個要求。市里每年都會舉行一次，他不給她限時間，只要她能辦到，她要他怎樣都行，承諾永久有效。

    王晚晴這個時候會從中作梗，說讓你爸爸趁還沒老趕緊換個工作。文陽卻搖搖頭，很自信地回一句我女兒才不會這么要求我呢。文詩月笑著點頭。

    上了高中，文詩月偏科嚴(yán)重，她考上三中是超常發(fā)揮，踩著錄取線進(jìn)去的。

    在高手如云的三中，她就是鳳凰尾巴上的毛，隨時都能搖搖欲墜，岌岌可危。

    王晚晴為了讓她專注學(xué)習(xí)，停了她的小提琴。她雖然從小學(xué)就一直在學(xué)，可她其實并不是天賦型選手，以后要吃這行飯恐怕是難以脫穎而出。

    文詩月也深知自己不是這塊料，也從來沒打算走專業(yè)這條路。只不過畢竟學(xué)了這么多年要放下還是有點兒心有不甘。

    文陽就會安慰她又不是不讓她拉，只不過是作為一個興趣，合理的去利用時間。

    比如在學(xué)習(xí)累了以后用來放松心情和腦子，就非常完美了。

    既然登不上世界大舞臺，那就給爸爸這個小舞臺/獨奏就好了。

    文陽從來就是她最忠實的那個聽眾。

    在成長這條道路上，文陽這個父親參與的并不算多。那也并不妨礙在文詩月心里爸爸是座堅固可靠大山，也是無所不能的超人。

    可是，文詩月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大山會倒，她的超人也并不是刀槍不入。

    那是2009年的最后一天，三中慣例舉行一年一度的元旦晚會。利用晚自習(xí)的時間，讓全校都參與起來。

    高一高二都得參加，高三不用出節(jié)目不強(qiáng)制參與。如果想看要來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班主任同意就行。

    謝語涵是班里的文委，出節(jié)目就算了文詩月的小提琴演奏。

    文詩月知道以后就給她直接拒絕了。她還有好多題要刷，確實沒那么多時間浪費在排練上。

    不過那天，她偶然從蘇木那兒得知他們會來看，這個他們里自然也包括了李且。

    于是排練的時候，她的意外出現(xiàn)讓謝語涵抱著她感激涕零，恨不得淚灑當(dāng)場。

    如果，讓文詩月再次選擇的話，她其實希望永遠(yuǎn)都不要有那一天。

    元旦晚會從六點半開始，文詩月他們的節(jié)目是第二個，得先在后臺準(zhǔn)備。

    禮堂陸續(xù)坐滿了人，而她則是抱著小提琴站在幕簾后面，滿心期待地梭巡著李且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視力太好。

    在人聲鼎沸的茫茫藍(lán)白海洋中，她放眼一望，一眼就尋覓到了李且，再然后才看到他旁邊的蘇木。

    他們是從后門進(jìn)來的，也沒往前走，就著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有說有笑地抬頭往前看。

    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和數(shù)不盡的人頭與目光，她撞上了李且深邃含笑的雙眸。

    她知道他應(yīng)該不是在看她，但并不妨礙她自戀地認(rèn)為他就是在看她。

    一會兒站在臺上表演的是她，他作為觀眾也一定會看到她，也不算她自戀。

    晚會開始，主持人念開場白，校長講話。

    等待第一個節(jié)目閃亮登場的時候，班主任急匆匆地沖進(jìn)了后臺，神色頗為凝重。

    文詩月幾乎是在班主任說完的下一秒，背著小提琴盒就開跑。

    她一路往校門口奔跑，凜冽的寒風(fēng)刮著她的臉生疼?？稍趺匆脖炔簧隙淅锓磸?fù)回響著“你mama打電話來讓你趕緊去市醫(yī)院，你爸爸進(jìn)了手術(shù)室”這句話讓她更疼。

    她是被蘇木追上拽停的，身旁跟著李且。

    “怎么了？”蘇木問。

    “我不知道，爸爸出事了，進(jìn)了手術(shù)室。”文詩月慌的語無倫次，“我……不知道，我得去醫(yī)院?！?/br>
    “姨夫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br>
    “在哪個醫(yī)院？”李且問。

    “市，市醫(yī)院?！蔽脑娫麓?。

    “先去醫(yī)院?！崩钋艺f。

    這一天是跨年夜，又恰好趕上飯點，三個人一出校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串成燈河的車流停滯不前。

    這個時間點要想打車難于上青天，就算運氣好打著車也能堵到明年。

    李且當(dāng)即提議：“市醫(yī)院離這兒不遠(yuǎn)，騎車過去。”

    “我沒車?！碧K木也有些慌神，拍了拍李且的肩膀，鄭重囑托，“李且，麻煩你先帶她過去?！?/br>
    “好?！崩钋覒?yīng)下，就朝車棚方向跑去。

    蘇木陪著文詩月，摸出手機(jī)給王晚晴去了個電話，得到的消息是不容樂觀。

    文詩月眨巴著眼睛看著蘇木漸漸泛紅的眼睛，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是大顆大顆的奪眶而出，無法控制。

    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上了李且的后車座。

    她只知道這一晚格外的冷，冷到了骨髓里。

    這一夜也出了奇的暗，天空死寂一般，黯然無光。

    李且將她握緊拳頭的雙手扯到自己的腰際兩邊，讓她抓穩(wěn)了。

    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很開心，可是現(xiàn)在她的心早已跌入冰窖。

    她緊緊拽著李且校服外套的雙手冰涼沒知覺，像是被凍僵了似的。耳邊的風(fēng)似乎都在哭，替她在哭。

    “文詩月?！鄙砬暗睦钋彝蝗婚_口。

    “嗯?！蔽脑娫孪駛€木偶一般，凍到恍惚，眼淚早已被風(fēng)干。

    “你要相信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你爸爸一定能度過危險的?！?/br>
    “……”

    “你爸爸會沒事的?！崩钋覝芈暟参克?/br>
    “我爸爸會沒事的?！彼鹑鐧C(jī)器人，木訥地重復(fù)著李且的話。

    “文詩月。”李且又回頭喚醒她，提高了音量，“打起精神來，你都沒信心，你還怎么給你爸爸信心?！?/br>
    文詩月這一下被喚醒。她攥緊李且的衣服，像是在給他，又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一邊，篤定地重重點頭。

    “對，我要有信心，爸爸一定能過這一關(guān)，一定會沒事的?！?/br>
    可是，那晚文詩月的信心和信念還是崩塌了。

    文陽因為出任務(wù)被捅傷，身中數(shù)刀，傷到重要臟器，失血過多搶救無效。

    壞人雖然盡數(shù)被抓，他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生命永遠(yuǎn)終止在了2009年的最后一天，再也沒機(jī)會看到2010年的第一道光。

    文詩月趕到的時候很及時，醫(yī)生說再晚點就見不到最后一面了，讓他們趕緊進(jìn)去。

    文陽彌留之際，氣若游絲地朝王晚晴和文詩月伸出手。

    他對王晚晴說：“對不起，要，辛苦你了。”

    他又對文詩月說：“爸爸又說話不算話，要，要失約了?！?/br>
    因為他們很早就約定好明天元旦假期一起去練跑步。

    他看見文詩月背著小提琴，聲音越來越小：“再，給爸爸，拉手曲子，好不好？”

    “好，好?！蔽脑娫虏粮裳蹨I，打開小提琴盒，拿出小提琴拉了起來。

    悠揚的小提琴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一門之隔，里面的人在哭，外面的也在哭。

    琴弦繃斷的那一瞬間，心電監(jiān)護(hù)儀上跳動的線變成了直線，發(fā)出刺穿心臟的聲音。

    文詩月跪倒在地，放下小提琴，緊緊握著文陽的手，靈魂也像是跟著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