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書謄從門外精致的錦簾馬車上下來，搖著折扇大搖大擺地進了縣衙，周平連滾帶爬地跑到他面前跪下，不知欽差大人今日造訪，有失迎迓，還請大人恕罪！

    寧書謄官居三品，若不是為了自己姐夫豫王的要求，他根本不屑于與這樣的七品芝麻官兒打交道，當(dāng)下便微微一笑，把折扇一揚，拔腳往里面走，起來吧，里面說話。

    欽差大人微服到此，不知圣上有何旨意？兩人在后堂坐定，周平知道寧書謄是豫王的人，說話更為謹慎。

    周大人，治水治得辛苦??！寧書謄笑著說，皇上聽說兗青幾州有難處，便讓我過來察看民情。

    周平心里一陣感動，趕緊從座上站起來跪下，皇上心系萬民，下官替單縣百姓叩謝天恩！

    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查過了，無非是錢糧方面的難處，這都好說，刺史那邊寧書謄抬抬手讓周平起來，他本要說在皇帝面前彈劾這不作為的官員，又突然想起兗州刺史給自己進過好處，馬上改了口，刺史那邊有太多事情要忙，實在抽不出來時間，你也要理解。

    是是是。周平對刺史抱了一肚子的火，現(xiàn)在卻只能忍了，又道：請問大人，這錢糧什么時候能到位呢？現(xiàn)下治水是最好的時機，再拖不得了

    周大人別急嘛。寧書謄在太師椅上翹著足尖兒，你雖只是個七品縣令，卻也是替天子牧民，要學(xué)會替皇上分憂，你說對嗎？

    這是自然。周平品讀出來寧書謄的意思，只是下官微如草芥不知能為皇上做些什么？

    寧書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陰狠的笑容，現(xiàn)下皇上最憂心的是廣陵王蕭閣，為了除掉他，我要你將黃河改道！你明白么？

    天上突兀地響起一聲炸雷，周平渾身戰(zhàn)栗，寧大人，您您說什么？

    將黃河改道！引水南下！寧書謄蹭地站起身來，看似是天災(zāi)，實則是人為，淮河本就易澇，北部黃河一瀉，蘇北必成澤國，蕭閣縱有再大的反心，便也應(yīng)付不來了。這便是皇帝的意思，懂嗎？

    可是，可是。周平張口結(jié)舌地道：可是揚州一帶的百姓豈不是

    寧書謄聞言大笑，譏諷道，你這芝麻大小的官兒，竟cao著宰輔國公的心！還是想想你本縣的百姓如何安置吧！明著告訴你，這事辦不成，錢糧可是撥不下來的哦。

    這已經(jīng)等同于要挾了，周平聽罷已經(jīng)涕泗橫流，他真無法想象，帝王心術(shù)竟有這么狠毒，可他自己人微言輕，作為一方父母官，只得以保自己境內(nèi)百姓為先，當(dāng)下便哭著叩下頭去，微臣領(lǐng)旨！

    第32章 不相為謀

    從速度和威力方面而言，泄洪著實比幾萬大軍有用得多，只是馬上要到秋收的時節(jié)，魯南皖北的萬頃良田桑園兩日內(nèi)被盡數(shù)湮沒，還有那些毫無防備的百姓，拼了命地往南部逃去，接踵擁擠之中已是死傷無數(shù)，更別提水漫樹梢之時，有多少生命就這樣被卷入洶涌洪水這次泄洪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大夏的統(tǒng)治者只想鞏固自己的地位，至于那些如芥如蟻的子民，權(quán)當(dāng)他們?yōu)閲柢|了。

    這招確實用得隱蔽而狠辣，幾年前，黃河泛濫改道也是常有的事，地方州府的官員只道北部堤壩不牢靠才至此禍患，少有人能想到這是刻意人為。

    站在鄴臺望樓之上守城的吳軍望見北部滔滔渾濁洪水席卷而來，立刻吹起急號，繼而各處望樓的銀甲兵尉接替舉起了黃色軍旗，信號一直迢遞傳至廣陵。

    已近日入時分，雨勢斷續(xù)又起，蕭閣和傅弈亭原本在燕云亭內(nèi)吃茶，后也避進了書房，屋外雨水已匯成了小溪，泂泂在鵝卵石縫兒中流淌，縱是長春嶺如此雅致，此刻也混沌得不似人間。

    豫王如果發(fā)兵，主力一定會直攻云都，同時派兩路兵馬分別牽制你我。如是這樣，我們倒不必跟他硬爭，帶軍南下迂回攻他和豫宮去！傅弈亭喝了口茶，指著輿圖道，這樣你我便可以匯合，此時再合力北伐，便有七分勝算。

    有理。蕭閣點頭認同，啟韶此前與豫王大將程子云交手絲毫不落下風(fēng)，可對他的打法有所研究？

    那沒有，驪山易守難攻，換了誰都能守住。傅弈亭跟他相處久了，倒學(xué)會了自謙，對了，你那軍師探親探了這些天，還不回來？

    他自小伴我長大，基本沒怎么回過湖州老家，這次母親病重，加上連綿陰雨，路不好走，便不催他了吧。蕭閣與傅弈亭相交幾日，現(xiàn)在撒謊臉不紅心不跳。

    傅弈亭一聽蕭閣說自小伴我長大這樣的話，一肚子的疑心又盡數(shù)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嫉恨，說話也開始酸溜溜的，你們倒是有竹馬之好啊。

    十余年了。蕭閣一笑，我沒有其他兄弟，他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說好的亂世為友呢，這時候就忘了？傅弈亭皺眉，剛要開口，卻見白頌安渾身濕透，驚惶從門外闖進，王爺！犯洪了！

    雖然他二人心里均有些準備，此刻還是一驚，蕭閣重重嘆了口氣，儀征圩沒守??？

    不是長淮兩河，水自北邊高郵湖漫過來，似是黃河改道。想想來宿遷、淮安應(yīng)該都發(fā)了急件，只是被水截住，消息沒傳過來！白頌安急得說話都開始口吃。

    傅弈亭聞言眉棱一挑，卻沒有言語，只盯著蕭閣，看他作何反應(yīng)。

    蕭閣緊鎖煙眉，只回身對著輿圖思忖，傅弈亭發(fā)現(xiàn)蕭閣那雙平日里柔情蕩漾的美目此刻散發(fā)出堅定而冷毅的光芒，全然是個軍人的模樣，心里不禁一陷，正要開口，蕭閣已經(jīng)迅速拿起椅背上的鶴氅披在身上，派三千治洪軍分中西兩路北上，中路通渠引水東行，西路解救災(zāi)民，把他們帶到儀征大銅山安置！

    且慢！傅弈亭不由分說堵在蕭閣面前，懷玠難道沒看出其中的端倪？我聽說魯?shù)攸S河已幾年沒有改道此時決堤是不是太巧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蕭閣冷毅的面容沒有絲毫松動， 許是有人授意。

    所以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種招數(shù)意味著什么！朝廷已成強弩之末！但凡有與你抗衡之力，也不會使這種法子！傅弈亭目光炯炯，利害有常，取舍無定！你想好了么？

    蕭閣在頸間系鶴氅盤扣的手一頓，而后苦笑道，水淹蘇北，最大的贏家恐不是皇上，你往西瞧瞧。

    傅弈亭往輿圖上瞟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方才還沒想到這層這場洪水猶如把蕭閣陷入泥潭之中，豫王反倒少了個奪位的巨大阻礙！朝中豫王黨不少，這次計劃也許便是豫王的獻策，明著是替朝廷除掉蕭閣，暗里是為自己鋪路！

    這人方才彈指之間能想到這些，還真是絕頂聰明，只是太過迂腐。傅弈亭設(shè)身處地一想，忍不住上手戳蕭閣鬢角兒，所以你現(xiàn)在去治災(zāi)，正中他們下懷！依我之見，需依原計劃行事！養(yǎng)精蓄銳，若豫王真的動起手來，就等局勢分明后，你我立刻起兵！

    這樣做，我蕭閣與大夏朝廷何異？！蕭閣聽到他的言論，心里一陣寒涼，已更堅信此人與自己不相為謀，他冷笑一聲，情急之下，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如果今日被淹的是你秦北，秦王大概也會坐視不理吧？

    你！傅弈亭語塞，蕭閣從他身側(cè)閃出了門外，大步邁了幾步停住，回過頭來說道，本說好好招待你的，現(xiàn)下看揚州這個情形，也是不可能了，你若是想依著計劃起事，便回秦北去吧，我會派吳軍相送。話畢，又匆匆?guī)е绦l(wèi)往外走。

    偽君子！書呆子！傻瓜！傅弈亭定在原地，又羞又氣，在心里把蕭閣罵了個遍，回去吧，舍不得，跟上吧，太丟臉

    鄭遷從側(cè)房出來，聽見他們爭辯，只呆在一旁，看著傅弈亭陰晴不定的臉色，湊上來小聲問道：王爺，咱回嗎？

    憑什么回，就在這歇著！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處理這堆爛攤子！傅弈亭忍著一肚子火，一甩衣袖，轉(zhuǎn)身回了后庭臥房。

    揚州主城中狀況尚可，因為洪水漫溢到此，其實已稍顯弱化，一是數(shù)百里路途分散了水勢，二是蕭閣前些時日沒去追究庫鹽失竊和酋云會的事情，反而撥配人力，層層加固了真州的江堤，所以不至江河盡犯、兩面受擊。

    蕭閣和吳軍起先還能策馬而行，到達城北，便只能下馬行船，眾人看到舟行樹梢、檐瓦浮沉之景，不禁心下駭然，由此可見，高郵、盱眙等縣城桓已被沖毀，大批災(zāi)民恐已困在水中，情形極為棘手。

    蕭閣命陶軻將自己這些年來秘密為北伐南討準備的大型戰(zhàn)船盡數(shù)調(diào)撥出來，他深知這次可能會讓自己傾盡一切，可是他別無選擇。

    天上急閃似搖龍走蛇，悶雷壓境如裂地山崩，渾濁的江洪似燒沸了的滾水，似乎一切都能被那可怖的漩渦吞吐進去蕭閣立在船頭，身后是穿著鎧甲屹立的軍士，他望天慨嘆一聲，你們跟著蕭家短則數(shù)月，長則十余年，原是為了上陣殺敵、建功立業(yè)，可今日，我需讓你們配合抗洪軍賑災(zāi)救民，洪水之兇險不少于戰(zhàn)場廝殺如果回不來，更是尸骨無存

    話到此處，蕭閣有些哽咽，他脫了自己披著的鶴氅，任由疾雨將自己衣衫打濕，定了定情緒，正要再言，卻見面前的吳軍也紛紛卸下銀甲，露出赤裸的胳臂，白頌安站在最前面，高聲喝道：舍生忘死，守衛(wèi)揚州！

    舍生忘死，守衛(wèi)揚州！腳下是片片銀甲，頭上是怒雷狂雨，戰(zhàn)船上迸發(fā)出的喊聲，久久響徹回蕩在混沌的天地間。

    第33章 枝葉關(guān)情

    蕭閣的戰(zhàn)船一路向北解救，已然深入皖魯兩地，這原等同于謀反，此刻當(dāng)?shù)毓賳T卻忙著自救存糧，無人理會。寧書謄撥了些財糧給周平，也早跑回了京城，吳軍沒這些人阻礙，倒也方便許多，不管是哪里的百姓，逢人便救。

    五個晝夜的奮戰(zhàn)過后，已有七批受災(zāi)民眾被安置在大銅山，此乃是蘇北一帶的制高點，洪水來犯之時，這里最為安全，吳軍又依蕭閣吩咐取了府中糧食過來，大家囫圇飽肚子，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早聽說你們魯?shù)氐墓賳T不作為，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黃河這一改道，多少人遭殃啊。皖北的彭大嬸抹著眼淚，抱緊了手里的孫子。

    黃河是在俺們兗州決堤，可你們宿州的官員也沒救人不是？不然俺們哪至于流落揚州來了？一個小伙子不愿意了，大聲爭辯。

    現(xiàn)在好了，大水一沖我的家算是沒了。我那二畝田啊有人嗚嗚咽咽哭起來。

    行了！有個老者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若不是蕭王爺派兵來救，俺們這些平頭百姓，怕是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

    彭大嬸嘆了口氣，他是把我們救了，可是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呦！總不能在這荒山上住一輩子哦。

    聽她這么說，大家便都沉默了，只圍著噼啪作響的火堆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蕭王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便都紛紛抬起頭來，借著火光望向西側(cè)上山的小路。只見一個美俊挺拔的年輕人著一身素衣領(lǐng)兵而來，大家只這么一望，就被他的氣度深深吸引，想上前道聲感謝，卻都不敢，便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

    娘，這哥哥好漂亮一個小姑娘扯著娘親衣袖脫口而出，嚇得那位婦人連忙捂住她的小嘴。

    蕭閣感受到百姓們感激又惶惑的眼神，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只微笑柔聲道：大家都坐下休息吧，我只是來看看你們的安置情況你們放心，我蕭閣救人救到底，定會將你們以后的生活也安排妥當(dāng)。

    他舉手投足雖然極為講究，卻絲毫沒有王爺?shù)募茏樱@樸實的話也說得眾人心里熨貼，紛紛點頭道謝。

    方才勸眾人的那位老者瞧見他面容甚是疲憊，腰封勒得極細，衣物也有寬大之象，不禁濕了眼眶，王爺受累了，怕是還沒用過晚飯吧？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摞薄薄的煎餅，這是俺們魯?shù)氐母杉Z王爺別嫌棄，好歹用一些，不然會累壞的

    話音剛落，遠處那小姑娘也掙脫娘親的懷抱跑過來，將手里的一個梨子塞給他，哥哥水把我家門前的梨樹沖倒了，我想多摘幾個來著，可是沒來得及

    蕭閣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熱流，沖得他眼眶、鼻翼都有些酸澀，他說不上這是怎樣一種情感，只覺得內(nèi)心變得更加堅定無畏。

    爺，咱打開那煎餅嘗嘗唄，我還真沒吃過呢?；赝醺拇?，白頌安一個勁兒咽口水。

    蕭閣笑了笑，把煎餅遞給他，眉宇間卻又籠上一層烏云，災(zāi)民太多了，糧食怕是不夠。我方才瞧，他們晚上的粥熬得極稀，雖然他們嘴上不說，我內(nèi)心卻也是過不去的。

    再這樣下去，就得動軍糧了白頌安嘆了口氣，也覺得難辦。

    我再想想辦法。蕭閣讓吳軍經(jīng)歷此次患難，雖然毫不動搖，可終歸心里有些不忍不舍，但看到自家將士們的狀態(tài)，他反而欣慰起來，這就是他想要打造出來的軍隊舍生忘死，紀律嚴明，這也多虧了溫崢這些年在軍中花的心思。

    頌安，我得再叮囑你。一定不能叫溫先生知道水患的事，我怕他擔(dān)心著急。閩地的事急不得。

    那是那是，屬下知道。白頌安連連保證。

    對了。蕭閣看著現(xiàn)在的水位已經(jīng)大幅下降，心里也松快了許多，傅弈亭回秦北了么？這幾天太忙，沒顧上問他。

    是了。白頌安一拍腦門兒，屬下也是一心裝著治水的事，忘記稟報您了。我們出府第二天，他也閑不住了，帶兵去東邊入?？趲兔νㄇ恕Ｄ鷦e說，他還真有些怪主意，把死去牲畜的皮剝下來吹鼓了給咱的防洪軍綁在身上，倒真有用。

    聽聞西北一帶有這樣的筏排，想來他是受了這個啟發(fā)。不管怎樣，算他還有些良心。蕭閣回想起自己出府前對傅弈亭的劈頭蓋臉的譏諷，心里又有些過意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