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拿過他的保溫杯為他接了點熱水，回來遞給他。

    “我們可以先聊聊別的?！贬t(yī)生說，“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平時對待你如何？”

    咨詢持續(xù)大概半個小時，結(jié)束以后林醫(yī)生詢問聞小嶼是否可以再來，聞小嶼答應(yīng)了，去前臺窗口約好了下一次和林醫(yī)生見面的時間。

    他還比較愿意和林醫(yī)生聊天。林醫(yī)生的氣質(zhì)安靜穩(wěn)定，眉眼天生有點冷，說話也不多，只時而問一句，然后聽聞小嶼講。

    有那么一星半點聞?wù)榈母杏X。

    李清來首都找過聞小嶼，陪著他住了一周，每天一早起來給聞小嶼做飯，晚上就拉著聞小嶼出門在學(xué)校周邊逛，或去商場給聞小嶼買很多東西。

    聞小嶼把家里聞?wù)榈臇|西全都收起來裝好，小心藏在自己臥室的衣柜里，連同胃藥一起藏著，沒讓李清瞧見。他也沒告訴李清自己在看心理醫(yī)生，別的他都愿意和李清說。

    李清很喜歡百歲。百歲長大了點，細腰長腿，尾巴也長，尖尖的精靈耳朵，綠眼睛圓溜溜的像珠子，總好奇地到處看。百歲活潑膽子大，李清抱它它就往人身上嗅，總逗得李清很開心。

    李清有時候想和聞小嶼聊一聊聞?wù)榈氖?。她希望聞小嶼能夠盡快走出來，恢復(fù)正常的生活。好在那段時間聞小嶼在排練舞劇，這場舞劇計劃在首都天橋劇場演出。排練繁忙，大多時候聞小嶼都泡在練習(xí)室。

    繁忙很好，讓聞小嶼能在李清面前維持正常的模樣，就好像就算聞?wù)殡x開了，他的精力也依舊被其他事物分散。

    那一周李清和聞小嶼聊了很多，但具體聊了些什么，回過頭來聞小嶼又想不清楚了。他不想在和mama交談的時候注意力不集中，但他好像不大能控制自己。一聊到聞?wù)椋蚴撬矚g什么樣的人，未來想要如何這些話題，聞小嶼就只感到茫然和模糊。

    從聞?wù)閺倪@個房子走出去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聞小嶼以為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但再一算，也只是過去了一個月而已。

    三月是聞小嶼的生日。聞小嶼在生日前一天回到s市的家。他依舊去看望了胡春燕。胡春燕長胖了點，又黑了不少。她現(xiàn)在常往郊區(qū)鄉(xiāng)下跑，跟著人家一起種大棚菜賺錢。不同于李清時常的關(guān)心，胡春燕只是偶爾和聞小嶼打打電話，說不了幾句話就掛了。每次聞小嶼回家來看她，她就把家里都打掃一遍，做好一大桌菜，看著聞小嶼吃。

    聞康知依舊沒來看過胡春燕。而胡春燕不知怎么，也從不在聞小嶼面前提起她的親生兒子，好像聞小嶼才是她唯一的小孩。聞小嶼曾經(jīng)試探著詢問過李清為什么聞康知不去看看他的親生mama，后來他對問題的答案也漸漸不再感興趣。

    因為他也終于理解了人為什么會選擇逃避。為什么要把問題推到一邊，讓生活多好過一天是一天。

    聞?wù)闆]有在聞小嶼的生日這天回來，也沒有任何電話或訊息。聞家良本想叫聞?wù)樵谛毶者@天回來，但聞?wù)閰s在電話里說自己工作忙，當(dāng)天回不去。

    聞家良覺得自己這個大兒子真是愈發(fā)沒有人情味，連親弟弟過生日都不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還在念叨，說聞?wù)樘欢隆?/br>
    聞小嶼低頭吃飯，李清在一旁打圓場，“好啦，他忙也是沒辦法，等以后新公司那邊穩(wěn)定下來就好了?！?/br>
    聞家良不滿，“小寶的生日，那能一樣嗎？”

    老人說著拿起手機，又給遠在國外的聞?wù)閾苋チ艘粋€電話。李清沒攔住，有些無可奈何，忍不住看了聞小嶼一眼。聞小嶼坐在桌前，捏著筷子不說話。

    電話通了，聞家良的手機聽筒聲音比較亮，聞小嶼一下就聽到聞?wù)榈穆曇粼谑謾C那頭響起，“爸，有什么事？”

    他怔怔聽著，聽父親問：“你是真不打算回了？”

    然后聞?wù)槔涞穆曇艋卮?，“我抽不出空?！?/br>
    “就算不回來，你好歹也和小寶說一聲生日快樂?！?/br>
    聞家良把手機遞給聞小嶼，“來，小寶和哥哥說說話。”

    李清有些無措坐在一旁，欲言又止看著聞小嶼接過手機捧在手里。餐桌上陷入古怪的沉默，那一刻李清只想把手機拿過來，替他接了這通電話。

    “......哥。”聞小嶼喉嚨干澀，全憑機械般的本能叫了一聲，隨后緊閉上嘴，無話可說。

    “嗯?！甭?wù)榈穆曇敉高^遙遠的信號傳輸后有些失真，聽起來冰冷而遙遠，“生日快樂?！?/br>
    聞小嶼扣緊自己手心，“謝謝?！?/br>
    “我還有事，電話先掛了?！?/br>
    “......好?！?/br>
    還沒等聞小嶼說聲再見，電話就“嘟”一下掛斷，沒了聲音。聞小嶼握著手機發(fā)呆，聞家良察覺到不對勁，詢問聞小嶼，“小寶，你和哥哥怎么了？”

    聞小嶼回過神來，勉強找出一個理由，“之前鬧過一次不開心。我們有一陣沒打電話了?！?/br>
    “那小子怎么又......”

    李清把聞家良的手機拿過來放到一邊，“哎呀，兄弟之間吵吵鬧鬧不也正常嘛，過陣子自然而然就和好了。好了好了，吃飯的時候打什么電話呀，菜都涼了，來來，吃飯?！?/br>
    話題就這樣被帶過去。

    那晚聞小嶼住在家里，李清敲響聞小嶼臥室的房門，想和他說說話。

    可聞小嶼已經(jīng)沒有精力了。他本就不擅長掩飾自己，白天里和聞?wù)榈亩潭處拙鋵υ捯炎屗帜_發(fā)涼，耗盡了他的精神。之后他幾乎是強撐著情緒吃完那頓飯，期間渾渾噩噩，不知道父母在說些什么。

    “媽，我有點困了?！甭勑Z在李清面前已實在偽裝不起來，只能自暴自棄坐在床上，懨懨又愧疚地低著頭，“我們今晚不聊那些了......好嗎?！?/br>
    李清握著聞小嶼的手，撫摸他的額角時看清他臉色蒼白，一時心中發(fā)緊，“好，不聊，小寶早點休息。”

    她聽到聞小嶼輕聲說“謝謝mama”，然后躺上床去。臥室昏暗無聲，李清給聞小嶼牽好被角，靜靜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轉(zhuǎn)眼一整個春天過去，夏天來臨。

    又是一年一度的風(fēng)華杯全國舞蹈大賽即將舉行。這一次聞小嶼依舊被分到古典舞男子a級青年甲組獨舞，森冉給他排的是一支劍舞，舞風(fēng)偏大氣柔韌，俠骨義氣，與聞小嶼之前的幾支舞風(fēng)格有所不同。

    森冉覺得聞小嶼又瘦了，這樣不好。舞者需要有強健的肌rou支撐動作，臉頰也不能太瘦，否則上鏡不好看。

    “小嶼，你要多吃點。”一次排練的時候，森冉對聞小嶼說，“不然每次練舞消耗太大，你的體力支撐不住。”

    聞小嶼淌著汗，臉紅撲撲的，聞言點點頭，“對不起森老師，讓你費心了?！?/br>
    森冉看他一會兒，拿毛巾給他擦了擦臉頰邊的汗，“最近有什么煩心事嗎？”

    聞小嶼接過毛巾自己擦汗，筆直站著，“沒有?！?/br>
    森冉?jīng)]有多問，只又叮囑一遍聞小嶼讓他多吃東西后便繼續(xù)看他排練。雖然她很想和她的小徒弟聊聊天，交交心，但小嶼實在不大愛說話，她也沒有辦法。

    風(fēng)華杯在六月中旬舉行，地點這回在s市。李清和聞家良在開幕前一個小時就抵達大劇院，為了在聞小嶼上臺之前和他先見一面。

    聞小嶼穿一身黑色勁裝，收腰豎袖，顯得他腰窄身長，煞是利落灑脫。他從后臺出來和父母見面，一家人聊了會兒。聞小嶼現(xiàn)在算是小有名氣，這回來看比賽的有些還是他的粉絲。為避免麻煩，聞小嶼沒在外頭待久，很快回去了后臺。

    聞小嶼的獨舞排在小組第三位出場。有了幾次大舞臺演出的經(jīng)歷，加之準(zhǔn)備充足，輪到聞小嶼站上舞臺時，他面容平靜，手提一把長劍，長身玉立。

    舞蹈之于他的好處是，無論發(fā)生了任何事，只要他進入這個小小的世界里，一切就是平靜而純粹的。他曾在這個小世界里躲過了養(yǎng)父母帶給他的傷害和陰影，避開了生活本會加之給他的蹉跎和磨難，才令他在經(jīng)歷種種不堪重負后，依然有一股子明亮而往上拔尖的勁。

    如今這個小世界又成為他逃離思念折磨的風(fēng)暴眼。聞小嶼拼命練習(xí)，排練，為了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磨得虎口生了繭。他又犯了兩次舊傷，聞?wù)樗退淖o踝磨損太重，已不能再用，被他收進了柜子。

    他需要舞臺的光來照亮自己，才能感到未來多少還有點盼頭。

    第50章

    聞小嶼的演出非常成功，獲得風(fēng)華杯全國舞蹈大賽金獎。至此聞小嶼已在大學(xué)畢業(yè)以前拿到三項全國大賽金獎，成績斐然。

    在舞臺燈光的追逐和眾人的稱贊中，夏天過去，聞小嶼升入大四。

    聞家良和李清早已在為聞小嶼規(guī)劃未來。不如說無論聞小嶼想在舞蹈這個行業(yè)走到多遠多高，他們都會在背后為他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李清覺得聞小嶼選擇哪條路都好，聞家良則傾向于聞小嶼可以接受國家歌舞劇院的邀請，成為一名專業(yè)的舞者。

    聞小嶼的內(nèi)心深處卻向往的是森林藝術(shù)團。但森林藝術(shù)團是一個世界級的演出團體，專業(yè)性非常強，與此同時入團考核也非常嚴(yán)格。聞小嶼自認專業(yè)水平和資歷都欠缺，還不及門檻。

    他很想與自己的老師商量關(guān)于未來的規(guī)劃，但森冉已在一個月前帶著森林藝術(shù)團出國進行世界巡演，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國。

    聞小嶼進入大四后，姜河與沈孟心畢業(yè)。姜河還是抽空從劇組回來參加畢業(yè)考試的，回學(xué)校那天特地把聞小嶼約出來吃了個飯。

    飯間聞小嶼問孟心學(xué)姐怎么沒和他一起，姜河無奈說兩人吵架了，已經(jīng)冷戰(zhàn)一個多星期。究其原因是姜河自從開始拍戲后就變得很忙，還要顧學(xué)業(yè)和練舞，自然就沒多少時間陪女友。兩人為這事吵了幾次，各自都吵累了，便開始冷戰(zhàn)。

    “我早上六點起床往劇組趕，路上還在背臺詞，完了下午回學(xué)校練舞上課，晚上還要上表演課，就這我都抽時間出來和她打倆小時電話，覺都不睡了我?！苯涌噘赓馀c聞小嶼傾訴，“結(jié)果就因為沒能陪她一起去看那誰誰的演唱會，跟我鬧脾氣了?！?/br>
    當(dāng)然他也只是說說，沒指望聞小嶼能給他指導(dǎo)建議。他這學(xué)弟是學(xué)院公認的小冰山，網(wǎng)上也有人給他取“古典小仙女”這類奇奇怪怪的外號?？傊褪窍衫锵蓺?，沒什么七情六欲似的，姜河可沒想和聞小嶼聊戀愛話題。

    然而他卻聽聞小嶼問他，“你們每次吵架以后，都是怎么和好的？”

    姜河一愣，仔細想了想，“不是我去哄她，就是她來哄我唄，總不是我們倆中的一個人主動，反正吵架原因千奇百怪，也沒個誰對誰錯。”

    聞小嶼安靜聽著，后點點頭，對姜河說：“早點和好吧?！?/br>
    姜河撲哧一笑，“好好，看在你這么關(guān)心我們的份上，吃完這頓我就哄她去?！?/br>
    與姜河告別后，聞小嶼回到家。他一個人住，李清偶爾過來首都陪他住幾天，其他大多時間還是電話聯(lián)系。

    聞小嶼到家后收到營養(yǎng)師的消息，說現(xiàn)在準(zhǔn)備出發(fā)過來為他準(zhǔn)備午餐。聞小嶼回復(fù)不用了，他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營養(yǎng)師說好的，那么他晚餐時間再過來。

    之前聞?wù)闉樗埖臓I養(yǎng)師又開始給他上門做營養(yǎng)餐。就在六月的風(fēng)華杯比賽結(jié)束以后，對方打電話過來與他交談一番，表示很希望能夠繼續(xù)為他規(guī)劃每日營養(yǎng)餐。

    聞小嶼本想拒絕，但忽然想起什么，又答應(yīng)了。等營養(yǎng)師來到家里給他備餐的時候，聞小嶼跟到廚房去，在人旁邊小心問，是不是哥哥讓他來的。

    營養(yǎng)師回答說是老板之前一次付了他大半年的工錢，但后來兩人去了歐洲，加上聞小嶼常常往返s市，如此便積累下許多天數(shù)，他得把該補的工作日都履行完畢。

    聞小嶼就失落點頭，說知道了。

    聞小嶼回s市也變得頻繁，因為聞家良總是想念他。聞家良如今走路已需要時時拄拐杖，否則就喘氣得厲害。

    聞家良很喜歡和他的小兒子待在一起。每次聞小嶼回來，老人就來精神了，有時候教聞小嶼下棋，有時候給聞小嶼講許多趣事，講他年輕時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見聞。聞家良在社會摸爬滾打一回，奇聞軼事隨手拈來，聞小嶼只有和他爸爸坐在一起閑聊的時候才常常笑，聽故事聽得挺開心。

    父親也時而提起聞?wù)?。聞小嶼從父親那里得知聞?wù)樵谛录悠掳l(fā)展得很好，正如當(dāng)初把聞?wù)閺目偛空{(diào)到首都發(fā)展市場，聞?wù)榭偰芙鉀Q任何難題，一切困局在他手中都可以變得井井有條。

    聞?wù)樵诙鲁蹼x開，如今已是十二月。冬天再次來臨，聞小嶼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床上安靜翻手機日歷，才知道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

    他們已經(jīng)不聯(lián)系了這么久。

    聞小嶼還在去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室。咨詢室的預(yù)約其實很隨意，隨時來，也可以隨時走，大部分人都是過來找專業(yè)的咨詢師聊聊天訴訴苦，來過一兩回傾訴夠了，便不再來了。

    可林醫(yī)生每次在咨詢結(jié)束后，都會問聞小嶼下次還過不過來，那意思是希望聞小嶼再過來。如此斷斷續(xù)續(xù)，聞小嶼已經(jīng)和林醫(yī)生見了許多次面。

    “最近還吃藥嗎？”

    “很久沒吃了?！?/br>
    林醫(yī)生和他也有些熟了，“這段時間和你的前男友聯(lián)系過嗎？”

    聞小嶼抱著自己的保溫杯坐在椅子上，搖頭，“沒有?！?/br>
    “我覺得你好像挺想他的?！?/br>
    “我不能聯(lián)系他?！甭勑Z答，“爸爸mama會很傷心。”

    林醫(yī)生依舊習(xí)慣性地拿著她的記錄本，上面的字隨著她與聞小嶼談話次數(shù)的增加而增加，這個記錄本是不能給自己以外任何人看的。林醫(yī)生思考著，手指撫過紙張上寫下的一個詞，[內(nèi)向感覺型]。下面是另一個詞，[自我放棄]。

    林醫(yī)生忽然提出一個問題：“你覺得快樂是建立在你自己身上的，還是建立在你的親近之人身上的？”

    聞小嶼被問得皺眉認真思考，試著回答：“我覺得快樂不可以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br>
    林醫(yī)生說，“那么別人的快樂也不可以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了?！?/br>
    聞小嶼一怔，“......是這樣?！?/br>
    “你的父母應(yīng)該不愿意把他們的快樂建立在你的痛苦上?！?/br>
    “他們不知情?！甭勑Z低聲說，“前提是我不會告訴他們?！?/br>
    林醫(yī)生說，“意思是，你只想維持一個表面的平靜，是嗎？”

    聞小嶼頓一會兒，后無奈一笑，“有時候你說話真的很犀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