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花落,滄?;ㄩ_ 第21節(jié)
“都是弟子的錯,當時弟子愚昧,沒認出它是窮奇,便買給了薇薇。” “既然你認了,回去面壁罰跪,每天三個時辰,跪兩個月?!?/br> “是,弟子領命?!?/br> 好樣的,我又讓哥哥替我頂了黑鍋。師尊真是個怪人。第一個把玄月變成白虎的人,明明就是幻境里的他,現(xiàn)在還怪我們瞞天過海。不過,現(xiàn)在越了解他,我就越確定,那確實只是假象。 幻境里的胤澤多溫柔,會在河岸邊贈我金蓮,幻化螢火,還會在我跌倒時為我指路,對我微笑。現(xiàn)在這個胤澤根本是個裹了美人皮的夜叉。不過,好在他力量夠強,也夠自信,所以見玄月和那窮奇對望很久,他解開了束縛之術。 此后,玄月立即奔到窮奇腳下,嬰孩啼哭般黏聲叫著,用額頭蹭那窮奇的爪骨。窮奇也垂下頭來,與玄月耳鬢廝磨。 傅臣之道:“難道,這窮奇是玄月的娘親?” 胤澤走上前去,觀察了一下窮奇的身體,疑惑道:“你們是在何地領養(yǎng)的玄月?” 傅臣之道:“在我們故土溯昭,仙界以北?!?/br> “奇了。窮奇乃共工后裔,體內靈氣十成性水。北天是玄武之天,玄武司土,北天境內有許多窮奇的克星。窮奇生性聰明,按理說,應該不會隨便進入北天。一個帶著幼獸的母窮奇,更該避免去那里??墒菫楹巍必窛稍谀歉F奇脊骨上摸索了一下,“這傷痕,分明是‘玄武之崩’造成的?!?/br> 我道:“‘玄武之崩’什么意思?” “是高等土系仙術,只能在玄武之天境內施展,有塵岳神力加身,破壞力極大?!备党贾妓髁艘魂嚕?,“這是不是說明,此窮奇是死在北天下?” 胤澤道:“成年窮奇相當兇猛,若是在其它地方與之對抗,即便是仙尊也不敢掉以輕心。但若是在北天境內,它被‘玄武之崩’擊中,那是必死無疑?!?/br> “那這是為何?”不解地望了一眼玄月,卻見它在我面前揮爪子,一副急切的模樣,我蹲下來道,“玄月,你是不是想說點什么?” 接下來,玄月做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行為:它去咬了一堆草,鋪在地上,張大嘴,慢悠悠地走到草地上,低頭把什么東西放在地上。它趴在地上,歡樂地打了個滾,跳來跳去。突然,它回頭,眼神惶恐。然后,跳到右邊,氣定神閑地用爪子刨了刨下顎。接著,再跳回左邊,害怕地叫了一聲,一邊悲痛地叫著,一邊跳到了另一塊地上。它望了望天空,用兩只爪子撐在一塊石頭上,猛地擰頭,望向跑過來的方向,揮了揮爪。最后,它又跑回那個方向,肩膀繃起,學著成年老虎的模樣,兇吼了兩聲,抬頭望了望天,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背脊,長嘯一聲,搖搖擺擺兩下,趴在地上,變成了一塊小虎皮毯子。 我頓時醍醐灌頂,倒抽一口氣:“竟是這樣!” 玄月睜大眼望向我,似乎很期盼。我一拍頭:“你今天變回原來的顏色,找回了男子漢的尊嚴,心情很好,都恨不得吃素積德了。但你吃草過敏,所以暈了過去。沒事,玄月,跟著我混,還是有rou吃的?!?/br> 玄月伸長了舌頭,倒在地上。我溫柔地微笑著,像母親一般撫摸它的腦袋,卻一股力量打開了手。 我愕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很快反應過來是胤澤做的,回頭委屈地望著他:“為何打我?。俊?/br> 胤澤丟給我一個“汝已朽木不可雕”的眼神,道:“不要不懂裝懂?!?/br> “如此溝通,玄月也能活到現(xiàn)在,也說明窮奇生存之力確實強悍?!备党贾畵u搖頭道,“應該是玄月母親叼著它在草地里散心,它卻被一個長胡子的仙人抓走,母親追去救它,卻中了從天而降的土系仙術,所以死掉了?!?/br> “……是這樣嗎?”這年頭的男子何故都如此可怕?竟比黃花大閨女還了解小動物。 當然,最可怕的是,胤澤竟未就此罷休,愣是去閻羅王那里查了生死簿,找到了玄月母親的死因。果不其然,與傅臣之說得一樣,殺死玄月母親的,是個擅土系法術的仙,而且還與我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岳翁。 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對上號以后,胤澤那雙慣窺世事的眼,又一次朝我倆望過來。 我和傅臣之交換了一下眼神,知道確實也沒法瞞下去,只好把所有事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聽畢,胤澤竟未太吃驚,只淡淡道:“說。為何瞞著我?!?/br> 我道:“我……我們不想給師尊惹麻煩?!?/br> “你話說反了么?!币娢夷X袋越垂越低,胤澤望向別處道,“罷了,這事恐怕不像你們想得如此簡單。況且既然溯昭已被隱藏起來,那肯定已不在原先的位置,想找到它,絕非一兩日的事。先隨我回去,我們再從長計議?!?/br> 玄月再次被封印,與母親依依惜別,這一路上都很反常,乖乖地趴在我懷里,一點也不鬧騰,想來是很想娘親。我覺得它是很可憐,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讓它跟著我混有rou吃。 此后,我們回到了清鴻山。胤澤讓幾名仙君去尋找如岳翁的下落,又跟我?guī)煾父哧栰`人、師伯虛星天君打了個招呼,說要讓傅臣之帶我回房宿,便自己先用法術離開了清鴻山。 師父如何也沒料到,我會拜胤澤神尊為師,悔得腸子都青了,和其他人一樣,對我的態(tài)度也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柔離還是頗有骨氣,對我還是傲慢得不得了,還抱著胳膊瞪了我?guī)籽郏骸澳怯钟惺裁搓P系,要不了多久,我也會搬到少微,你別以為三師兄就是你的了?!比缓螅^續(xù)纏著傅臣之,笑得天真爛漫,問得滔滔不絕。 我和傅臣之不過在清鴻山待了半天,便到隔壁一座城,乘大鵬,踏上去天市城的路。 我們出發(fā)時,天色已晚,但去天市城的人還是很多,一路上經(jīng)過仙界無數(shù)城,不出多久,數(shù)里長的大鵬背上竟已坐滿了各路神仙。大鵬扶搖而上,同風而起,這還是我第一次坐這么大的飛獸,激動得一直從鵬頭走到鵬尾。 大鵬可是名揚六界的名獸,因為體積太龐大,只會停在大都城的驛站。而且,它的最終站只有四個:青龍之天的天市城、朱雀之天的太微城、白虎之天的少微城、玄武之天的紫微城。 這四大城市是仙界東南西北天的四座首府,每一座均是軟紅十丈,九衢三市,有直通神界的無垠之井。東方之天有七顆星宿,天市城在中央的房宿上。 胤澤神尊在仙界最大的住宅,與他設立的學府,也都在天市城。 要去這么有面子的地方,我自然又緊張又興奮,但因多動過頭,被傅臣之訓了一頓,才乖乖坐下來。 傅臣之道:“等再見到師尊,他若不提溯昭之事,你也絕不可再提。他若提起,你也莫要讓他介入此事?!?/br> 我點頭道:“我肯定不提,這畢竟是我們自個兒的事?!?/br> 傅臣之道:“并非這般輕巧。我聽傳聞說,師尊與天帝關系很緊張,因而才久住仙界,非天帝召見,不回神界。師尊是溯昭氏的至高神,其實對整個溯昭而言,天帝無足輕重。他若介入此事,幫我們除掉開軒君或如岳翁,若有心之人將事情捅到天帝那里,怕會給他扣上私結黨羽的帽子,處境會更尷尬?!?/br> “原來如此……可是,他們?yōu)楹螘P系緊張?” “我覺得是因為師尊的個性。你也感覺了吧,他脾氣挺臭的?!?/br>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緩不過氣來,“你也這樣認為?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呢。” “哪有,他這脾氣簡直聞名天下,連魔帝都知道。每次交戰(zhàn),魔帝都會挑撥天帝和師尊幾句。但最好笑的是,天帝竟無法反駁他?!?/br> 在背后說師尊壞話,真不是好徒兒,但我倆光討論胤澤神尊的為人,都覺得趣味多多,足以打發(fā)飛行時間。 原來,胤澤這個性壓根兒就沒變過。 盤古開天辟地后,身體崩塌解體,頭成天,腳為地,前顱成神界,后腦成魔界,兩個世界平行且相反對立,由天地間最大的裂縫——神魔天塹連接。 有了這通道,也就注定此二界不得安寧,神與魔在歷史上交戰(zhàn)過無數(shù)次,并各自拉幫結伙:神管仙,魔管妖,鬼界兩耳不聞窗外事,負責收兩邊丟來的垃圾,譬如說曾經(jīng)的仙君,現(xiàn)在的花子簫。至于凡人,仁者成仙神,邪者成妖魔。 在頭幾次神魔交戰(zhàn)中,立下大功的神將里,便有胤澤神尊。早先天帝最是器重他,但天帝是個多情之人,胤澤卻冷漠獨斷,二人不論在政事上,還是在私交上,都很是合不攏。 而司風之神八面玲瓏,司土之神溫厚踏實,司火之神熱情忠誠,有這一對比,天帝心中的天平便漸漸歪了。外加有人煽風點火,就鬧成現(xiàn)今的境況。甚至還有坊間傳聞說,天帝已有打算栽培下一個滄瀛神。 母后從小便告誡我們,做人很重要,這話確實是一點不假。 抵達天市城已至深夜,只剩滿城華燈璀璨。我發(fā)現(xiàn)這里真是塊寶地,因為處處是水,連星空中都流著清河,其中有銀魚游過,一如漂移的星子,發(fā)光的花瓣。滄瀛府建立在城郊的仙山上,我終于能自己用縱水術飛一次。 抵達府邸,管事說神尊去了浮屠星海,讓我們先在廂房歇息,隔日再找他。但想到哥哥第二天要帶我逛天市,我激動得睡不著,出來溜達。跟仆人聊了幾句,得知浮屠星海離滄瀛府不遠,翻過一個山峰就能到。 于是,我拎著一壺茶,翻過山峰去找?guī)熥稹?/br> 起先,我以為浮屠星海只是個漂亮的地名,沒想到翻過這個山頭,眼前的景象差點閃瞎我的眼。它居然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由星斗堆砌成的海! 以前在書中讀過各式各樣關于銀漢的描寫,都不足以描述此處一分縹緲美麗。 在此處,我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看見上天下地,盡是流轉的澹澹飛星。 仙山上,冰輪下,清云之中,天水傾瀉,玉管凄切,不知是從何而來。 一道長長的懸崖伸入星海,上面站著一個孤傲的人影,他身后數(shù)尺處,放著一個瓊桌,上有一個酒壺,一盤下了一半的棋。 看來師尊今夜是幽人獨往來,頗有雅興,自己跟自己下棋,自己跟自己喝酒,自己霸占著這一方美景。 見他正眺望星海遠處,我輕飄飄地落在他背后,輕手輕腳地靠近。 誰知走到一半,卻聽他道:“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此處做甚么?!?/br> 敢情他是腦袋后面長了眼睛?我嘿嘿一笑,在桌子上沏好茶,雙手奉杯,在他身后跪下:“師尊,多謝您收我為徒,洛薇來給您奉茶啦?!?/br> “跑了一天不累么?!彼琅f背對著我,只微微轉過頭來,“你可知道,清鴻山離房宿有多遠?” 我始終覺得,神保持著年輕的樣子,是一件很不對的事。胤澤回頭這一望,雖然只有個側臉,但那雪峰般的鼻梁,那水墨般的眉眼,被那黑亮的長發(fā)一襯,在這明耿耿的浮屠星海中一晃,真是讓我的小心肝都快碎掉了。 師尊,您可是老人家,長成這樣真的好么?相比師尊長成這樣,我更希望自己未來郎君長成這樣啊。 我捂著胸口喘了幾口氣,調整內息,淡定道:“師尊,徒兒知道這一路有多遠,但徒兒第一天拜師,奉茶之禮絕不可少?!?/br> 胤澤道:“哪有人會半夜奉茶拜師?” 我笑道:“沒事,師尊覺得半夜奉茶不正統(tǒng),明兒徒兒再給您奉一次!哦,不不不,真是該死亂說話,應該是,以后徒兒天天都給你奉茶?!?/br> “油嘴滑舌?!痹捠沁@樣說,胤澤卻轉過身,接過茶盞,淺淺品了一口。 見他喝完,我笑盈盈地接過茶盞,端回桌子上,又把椅子搬過來,放在他身后:“師尊站著辛苦了,我扶您坐下。” 語畢我攙著他的胳膊,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跪在地上,為他捶腿。 胤澤冷冷地哼笑了一下:“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實招了。” “您這樣說,就太傷徒兒心了。徒兒見此處風吹露寒,想著師尊肯定有些疲憊,才來給您捶捶腿?!蔽覔蠐夏X袋道,“我原本就只是個小小水靈,如今成了孤兒,在這偌大的仙界也受了不少欺負,除去哥哥,就只有師尊真心待我好。師尊的義重恩深,徒兒恐怕此生都無以為報,只能跟在您身邊做牛做馬,任您差遣。” 胤澤靜默地望著我半晌,輕嘆一聲:“起來吧?!?/br> “是!我再給您揉揉肩!” “不必。”胤澤站起來,指著星海遠處道,“想去那邊看看么。” “想想想!”我快速答道,又有些迷惑了,“為何……” 胤澤拾起袍上的羅帶,并著食指與拇指,在上面劃下一道光,把它遞給我:“抓緊這個?!?/br> 我點點頭,接過那條羅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后,他身形一閃,一瞬間便把我拽到了星海中央。我嚇得慘叫一聲,立刻松手去捂眼睛,結果整個人往下掉去。 胤澤趕緊伸手朝下一點,用云霧把我托起來,再指了指我的手。那羅帶自動纏在我的手腕上。他道:“不要解開,否則你自己縱水慢慢飛罷?!?/br> 我拼命點頭。然后,他帶著我,飛過了萬里星辰。不過剎那間,我們所站的山峰已消失在視野中。他飛行速度極快,冷風擦面而過,鼓起我們的衣袍與長發(fā),著實是又冷又舒爽。 開始害怕得哼都哼不出來,等漸漸適應了,我總算擠出一句話:“原來,當神仙騰云駕霧的感覺如此好……” 胤澤道:“這不過只是仙的飛行之術。神可剎那穿越山河,無需騰云駕霧。但我沒法帶你如此做,若穿行那么快,你的rou身會解體?!?/br> “解、解體……好可怕。” 他飛得又穩(wěn)又快,時常給人一直錯覺,便是星海都由我們cao縱一般。如此再對比縱水登天術,我們溯昭氏顯得好悲催。 我道:“師尊,我有沒有可能學會這種飛行術呢?” “若你一直為靈,不可能?!?/br> “那我可不可能修仙呢?” “我告訴過你,清氣難聚,濁氣易聚。靈體修成仙幾率幾乎為零?!?/br> “說了半天,我就是完全不可能學會飛了嘛。”我鼓著腮幫子,自己氣了自己一會兒,又開始耍賴皮,“師尊你不是神嗎,神無所不能,就教教我吧。飛行好威風,我想學。” “那也沒法讓靈變成仙。你若真想學會飛行,只有一條路,便是聚濁氣妖化,再成魔。魔不僅會飛,還會無影移動,比神威風?!?/br> 我連連擺手道:“不不不,不要了。我才不要當妖,總是被仙殺。何況我是師尊的徒兒,才不要去當壞蛋?!?/br> “那就好好練縱水登天術,熟練后能提速?!?/br> 我用力點頭:“是!” 這一刻,我答得很有精神,心境卻并非如此。 細看來,桂花三秋凋謝,蜉蝣朝生暮死,薤露曉時風干,卻無情無怨,是以不明悲歡離合,不懂春恨閑愁。 凡人幾十年壽命,尚且笑他們命短,我可以活三百年,在這世上也并無寄托,然每次與師尊進行如此對話,心底這一份淡淡的遺憾,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