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顫著嗓子輕聲喊出個名字：“宿翊阿？”

    “是我。”秋夫人熱淚盈眶，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 “阿兄, 是我。”

    二十年的時光彈指一揮，昔年的滇州少女如今已做人婦，當(dāng)初的躍馬青年眼下面目全非。他們都垂垂老矣, 連眸光都好似一眼干涸的泉, 少了勃勃生機(jī)風(fēng)華正茂，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的青春韶華。

    可與他們而言, 能在蹉跎過二十年后再活著相遇，卻已經(jīng)是那場滇州之亂后能得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

    “你果真在？”齊灝不知所措地打量著自己的meimei，連聲音都在隱約打顫：“宿翊阿，滇州那么遠(yuǎn)，你為什么到這來受累吃苦？”

    “我在滇州找了你們二十年，你怎么……怎么跑到京城來了？”

    秋夫人卻早已是淚流滿面：“阿兄, 你的樣子變了，可你果真還活著，你活著，就很好。”

    “奢悅呢？阿爹呢？你怎么一個人，這么多年怎么過的？沈昭是不是要挾你？”

    強(qiáng)烈的錯愕帶給齊灝難以言喻的手足無措，他想要抱抱胞妹，卻又記得meimei愛干凈，怕手上的血沾污她衣裙。

    “土司府的人全都死在黎順手里?！鼻锓蛉巳掏椿貞?，“只有我和阿嫂逃出來?！?/br>
    “奢悅在哪？”齊灝一字一頓，只怕自己失態(tài)，“這么多年，你和你阿嫂過得好不好？”

    “我和阿嫂那時聽聞你在京中，故而連忙一路北上?！鼻锬篙p拭眼淚，“可順天府離滇州太遠(yuǎn)了，京城，真的很遠(yuǎn)。”

    “阿嫂還有身孕，她擔(dān)憂你，強(qiáng)撐著在路上生產(chǎn)，結(jié)果產(chǎn)后沒有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兩個月便撒手人寰?！?/br>
    “我留在京城嫁入秋家，尋了你二十余載，一直將阿嫂為你生的娃兒帶在身邊。阿兄，你快瞧瞧，她如今都長成大姑娘了。”

    “她叫德良，名字是阿嫂取的?！?/br>
    若擱在狜語里頭，是幸福的意思。

    秋夫人的視線連忙落在屋邊的德良身上。

    德良還怯生生沒從方才刀光劍影的場景里緩過神來，只一個勁往后躲。

    秋斕這才拉住德良的袖口，帶著她走出來：“阿姊你不要怕?！?/br>
    “你瞧，這是誰？”

    德良抬起頭看了看齊灝的衣裳，疑惑著問道：“是大官爺嗎？”

    “傻娃兒，這是你嫡嫡親親的阿爹呀?！鼻锓蛉伺牧伺牡铝嫉募?，“你快克叫他一聲阿爹。”

    “阿爹？”德良茫然地看向周圍，冷不丁對上齊灝的視線，頓時連連搖頭：“我不認(rèn)識他，可我認(rèn)識我阿爹，他不是?！?/br>
    德良轉(zhuǎn)身輕輕揪住秋茂彥的衣襟：“阿娘認(rèn)錯了，這才是阿爹?！?/br>
    齊灝愣住，心中五味陳雜。

    他眼前的德良秀氣伶婉，纖細(xì)靈巧，五官和曾經(jīng)的他像極，而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又全都帶著他愛妻奢悅的影子。

    齊灝不自覺伸出手想摸摸德良的臉，卻被德良不動聲色地躲開轉(zhuǎn)頭溜走。

    他眸色一黯，臉上蘊(yùn)起半絲稍縱即逝的苦楚，忽然自嘲似的笑出了聲。

    如今物是人非，這世上早已經(jīng)沒了運(yùn)籌帷幄的黎氏昊欽庵，只有個卑鄙狠辣的權(quán)宦齊灝。

    即便他權(quán)勢滔天，卻也只不過是個為世人所不齒的閹人，即便地位再尊貴，與紫禁城里的所有上位者而言終究是個奴才。

    德良本該是滇州的按嘉，如今卻癡癡傻傻離不開旁人照顧，這一切少不得他自己親手推波助瀾。

    眼下便是親生父女相認(rèn)，他一個下九流的閹宦哪里還有立場要求德良叫自己一聲“阿爹”。

    齊灝眼中看不出什么悲喜，他只是低聲道：“德良……確實是個好名字?！?/br>
    秋斕印象里的齊灝向來是前呼后擁不露悲喜，可如今竟隱約從他神色中瞧出幾分與過往迥然不同的沮喪。

    她忙上前輕聲規(guī)勸：“督公……阿舅你不要急?！?/br>
    “阿姊因著弄丟頂戴上的紅寶石自責(zé)得緊，先前投繯自盡，雖是被救下來了，可這些日子一直癡癡傻傻不記世事，心智過不了十歲?！?/br>
    “身世過往家中未曾騙過阿姊，阿姊也知道與我是表姐妹，只要過些日子阿姊醫(yī)好了，定然肯認(rèn)你的。”

    齊灝領(lǐng)了情似的點(diǎn)下頭，也順勢瞧向秋斕：“你才這般小的年紀(jì)，見事卻如此分明。想來你的爹娘將你教得很好，德良在秋家我自然安心。”

    “你眉眼生得像你阿娘，只可惜那日未能將你帶回東廠。我從未放棄在滇州找你們的蹤跡，我找了二十年?！?/br>
    可他的親人怎么偏偏在京城？偏偏要嫁進(jìn)沈家？偏偏在他最不愿的狀況下相見？

    秋夫人拿出真的金頂，毫無顧忌地往齊灝手中塞：“阿兄，這本該是阿爹臨死前傳給你的頂戴，你是名正言順的滇州十六奉土司。”

    二十年前的事恍惚還歷歷在目，可回首間卻早已是滄海桑田。

    滇州之亂時沈明苕還在世，尚且是鎮(zhèn)國公世子，而西南總兵便是老鎮(zhèn)國公沈俢鴻。

    黎順叛亂后驟廢議和之策，殘殺滯留在滇州城的鎮(zhèn)國公世子沈明苕，還打著土司府的旗號跟明軍叫囂。

    于是沈俢鴻一怒之下?lián)]兵攻城，將黎順和叛軍踏成了泥，也攻下了三府之大的滇州，偌大的滇州自此改土歸流，并入大明版圖。

    秋夫人忍不住又問：“這二十年我一直好好收著金頂，如今上面的鴿血紅寶石雖是遺落，但金塔底還在，咱們定能去為黎氏申冤，阿爹的降書呢？你帶著降書出城之后究竟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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