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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死的那一年 第72節(jié)

    她瞬霎冷靜下來,理智如被放出的絲線萬縷,極速回攏。

    茶盞被重重放在桌案,楚明玥氣得喊出聲,“我何時計劃過要招入門夫婿。”

    楚明玥被纏繞著帶入歧路的意志,終于歸位。

    第71章 71、71

    六月初八, 寅時剛過,煙羅紗帳內正闔眼沉睡的女子倏爾睜開鳳眸。

    她悠綿吐息翻了個身,枕著半截玉臂側躺, 本是很輕的動作, 被料摩擦發(fā)出輕微窸窣聲,這便驚動了外間守夜的甜兒和春兒。

    春兒挑著一盞琉璃玉片燈進來, 手指輕挑層層紗幔, 正好撞上女子朝外半睜的雙眸若有所思。

    “郡主, 可是又做噩夢?”

    楚明玥搖頭,她只是在夢里見到一段往事,也終于記起, 她竟真的說過要讓奉華帝的九皇子給楚家當上門夫婿。

    那時她尚有兩個月十四歲,宮里尚衣局、宮外禮部、宗人署已經開始準備她十四歲的生辰。

    她入宮試穿生辰當日的禮服, 禮服華麗耀眼, 裙裾上輟著的明珠晃著她生出旖旎大膽的想法。

    她順著那條已經走過無數回的小道,輕車熟路進了冷宮,找到神情冷厭的小少年。

    當時,那個小臉俊美又陰沉的男孩正一個人坐在長廊下紅漆脫落的橫柱上, 嘴里叼著一段枯草, 他身上珠白的皇子服已經褪去光華, 變成黯淡的灰色,與周遭破敗的精致自成一體。

    楚明玥的腦海里忽然蹦出一個想法,這個人可能永遠都走不出這里了,他和這里渾然天成, 充斥著沒有朝氣的腐霉, 和毫無價值的凜銳。

    “宣九, ”楚明玥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繡著金線的霞紅裙裾沾上污塵,“你跟我回去,做楚家的上門夫婿吧,待你跟著我阿爹學會武藝,以后還能做大將軍?!?/br>
    “楚明玥?!毙∩倌暾Z調怪異喚她的名字。

    “叫皇姐!”纖秀的手一掌拍在他腿上。

    小少年側首擰眉瞇眼望著她,幽幽道:“我還不到十一歲,你就敢肖想本皇子?!?/br>
    是宣九。

    楚明玥坐起,“不睡了,幫本宮梳妝。今日大哥啟程回營。”她頓了頓,繼續(xù)道:“到朱雀門外送吧,不和朝中人一道,朝廷的送軍典儀墨跡?!?/br>
    春兒往窗外看一眼,天邊剛露出青白色,“如此,現在時辰尚早,郡主不多睡會兒?”

    “不睡,先去一趟孫太醫(yī)府上?!币浑p玲瓏玉足白得剔透,落在榻前那雙繡著鸞鳥的繡鞋里。

    外間甜兒聽到動靜亦進來,她手上拿著一個火折子逐一點亮屋里所有燭燈,“郡主可是身體不適?何故還要跑一趟,奴婢去把孫太醫(yī)請來便是?!?/br>
    春兒扶著楚明玥在妝鏡前坐下,有府婢端著水盆和清口水盂進來。

    “一來一回總是要耽擱時辰,怕誤了給大哥送行?!背鳙h望著鏡中二人低頭忙碌的模樣,忽而問道:“你們說,癔癥可能將人的意念一分為二?”

    甜兒挽袖打濕帕巾遞上,思索著搖了搖頭。

    “奴婢只聽聞患癔癥之人慣是因為平日里想得多,以至于分不清何為現實,這一分為二豈不生生把人撕裂了?!贝簝菏謭?zhí)雕花桃木梳,為楚明玥梳發(fā)。

    一陣裹挾著晨露氣息的風吹進來,妝案上兩盞琺瑯彩瓷燭臺燈影跳躍,晃得伸過來的手臂忽然暗了一下。

    楚明玥接過濕帕巾,瞳眸縮了一下,她盯著甜兒正在收回的手臂怔看幾息,那截藕白手臂內側,一個淡紅色的月形痕跡,在燭火下瞬霎忽暗,變成引人注目的深紅。

    “這是胎痕?”

    楚明玥一邊擦臉,同時漫不經心問道。

    甜兒聞言怔愣,繼而瞧見自己的手臂,匆慌拉下衣袖,“回郡主,是被暗器所傷?!?/br>
    “哦?”楚明玥遞回去帕子,側目關切詢問,“傷得可重?”

    甜兒接回濕帕,神情明顯放松下來,“謝郡主關懷,當時暗器無毒,撿回一條命,若是中毒,怕是今日就無福份服侍郡主了?!?/br>
    “無毒便好?!背鳙h淡淡笑著,目光停留在甜兒臉上一頓,方才看回妝鏡。

    妝鏡被燭火覆著一層淡金色的光,時而隨著躍動的燭火散射出金色星芒。

    楚明玥瞳光散開,任由春兒為其挽著發(fā)髻。

    若是不識出手之人,又怎會知暗器上的毒是怎樣的。

    她緩垂睫羽,眉宇間籠上薄薄一層困惑,那是暗器所傷留下的疤痕,不是胎痕。

    宣珩允右手背上無端生出的紅痕,是被暗器所傷。

    他氣定神閑的說著欺她的謊語。

    楚明玥忽而低低笑出聲,倒并不為那時的人而心疼,而是夫妻五載,卻連有生命危險都要瞞著,而她呢,那年小產失了孩子,只得日日在那人面前扮作不喜孩子。

    彼此夫妻做成這樣,合該和離,真的該離。

    笑罷,一聲輕嘆,這般變化倒是讓春兒和甜兒面面相覷。

    “郡主,今日這發(fā)式佩戴那八支金鳳釵正合適?!贝簝狠p聲喚她。

    楚明玥不甚在意作何裝扮,去見沈從言,她一向不在乎這些女兒家的穿戴樣式,在自家大哥面前無需打扮。

    一番梳妝,寅時已過,丹秋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

    楚明玥踏出自己住的院子,聽到隔壁長生朗朗念書的聲音,時而伴著一兩聲賢老不耐煩的指點。

    她纖拔身影頓住,鳳眸輕轉,改讓甜兒和春兒留在府中,稍晚會兒照顧著長生用早膳,只帶著半夏和丹秋出府。

    侯府大門沉沉打開,楚明玥方一邁出門檻,就見到崔旺臉上堆笑,不知在府們侯了多久。

    他一只手半握在身前一晃,始記起手中再無拂塵,表情一訕,垂首躬身笑呵呵道:“郡主清上車?!?/br>
    楚明玥黛眉一挑,眸底閃過詫異,再看府門前那片寬敞的空地上,除了她的油壁車,確實還停著一輛樣式精致奢華的馬車,一看便知是宮廷里的。

    “崔大監(jiān)這是要帶本宮去為大哥踐行?”楚明玥仰面看了看天色,現在出發(fā)去參加典儀,時間正好。

    崔旺笑著,“陛下只讓奴才請郡主入宮?!?/br>
    “入宮?”楚明玥尋思,先入宮,隨送行的大臣們一道出發(fā),也符合祖制,既是如此,找孫太醫(yī)一事也不急于一時,便頷首道一聲,“有勞崔大監(jiān)?!?/br>
    崔旺一路跑回馬車,親自搬下馬凳,態(tài)度殷勤至極。

    楚明玥被半夏和丹秋左右扶著坐進宮里的馬車,一路往宮門方向去,而她自己的油壁車,則緊緊跟在后面。

    馬車里,饕餮銅金香爐里燃燒著瑞腦香,半夏鼓動著著鼻翼猛吸幾口,真是納悶,“奴婢怎覺得這瑞腦香和往常不太一樣了呢?”

    楚明玥面色沉沉,若有所思,未言語。

    丹秋注意到楚明玥手指攪著秀帕,開口寬慰,“郡主可是因沈將軍又要遠駐邊塞而憂思,郡主莫擔心,如今朝廷與邊塞諸國正是友好邦交之時,沈將軍回了邊塞,不過是日日cao練將士,斷不會有危險?!?/br>
    話落,丹秋歪頭望著楚明玥,只見她依舊恍若未聞,只得和半夏對視,莫非不是因為沈將軍?

    楚明玥怎好意思說,她是聽到入宮要見到陛下,故而覺得不自在。

    前日里回府至今,尚未和那人見過面,可那日在巷子里慌亂之下答應的荒唐事,這兩日每每想起,便覺兩頰發(fā)熱。

    可她堂堂昭陽郡主也是要面子的,被人玩弄雙唇這等羞事,如何與人說,更別提回來當晚入夢,又在夢中被人狠狠輕薄了夠。

    當真可惡。

    宣九當真可惡,那番輕挑浪蕩之行,絕不是那個儒雅恭謙的人能做出來的,待她問明孫太醫(yī),便讓那輕浮之徒不得不承認。

    “輕浮之徒”正站在大明河宮寢殿里,半闔雙目,長臂伸展任由兩個小太監(jiān)為其穿衣扣帶。

    而侯在屏風外的崔少卿和張首領,隔著繪有映日長青松的屏布被動觀賞著當今陛下更衣。

    待一身珠白緞面皇服的人從里邊走出,崔司淮看一眼陛下半束起的發(fā),終是難改多話的毛病,“陛下,您當真不出席今日的送軍典儀?”

    “不去!”宣珩允雙手背于身后,眼皮挑了挑,舉止間盡是意氣用事。

    “如此怕是會打草驚蛇?!睆堔o水說話快,話一出口挨一記飛眼殺。

    “朕就是不想他夜里睡太香?!毙裨试诘鹬p龍戲珠的圈椅里坐下,接過小太監(jiān)遞上的溫茶,后擺了擺手讓人求退下。

    待屋內再無宮人,崔司淮再次開口,“回稟陛下,沈將軍的生父少年時便一直跟著定遠侯,屬下查來查去,此人并無不妥之處,從軍之前的過往也極為簡單?!?/br>
    “不過,”他話間停頓一霎,抬眼看去,見陛下并無不悅,只是撐頭望著門外,似在等人,甚至于對于他刻意賣關子的行徑,亦未蹙一下眉頭。

    他站直腰背,頗有些丟了興致,平靜如水敘述道:“不過微臣有一意外收獲,微臣查到四年前,遠在邊塞的沈副將托一云游僧人給東宮帶去過果干?!?/br>
    宣珩允終于收回視線,漆瞳凝聚一道厲光,云游僧人?難怪當時黑衣騎不曾留意,若是通過往返軍營的信差送來,不管送的什么,都絕不會被送入京中。

    崔司淮見陛下有了興致,跟著提起精神繼續(xù)道:“送的吃食先到的定遠侯府,又由回府為娘娘辦事的丹秋姑娘帶回東宮。當時是三月,微臣記得……”

    崔司淮又一次打量陛下,這一回,他只看一眼立時低頭,如他所想,陛下的臉陰沉下來。

    彼時的太子妃亦是三月小產,所有問診過的太醫(yī)、每日入口膳食,無不被宣珩允私下查問無數遍,最后,只能認定是正常小產。

    第72章 72、72

    宣珩允半闔眼簾, 看不清眸底情緒。張辭水低著頭,余光往崔司淮剜一眼,就見他和自己一樣, 恭恭敬敬、老老實實候著, 心怨他何不一口氣說完,這種事賣什么關子。

    果然, 一聲刺耳脆響, 宣珩允拂袖掃落案上茶具。

    碎瓷片翹著裂開的鋒利邊緣, 躺在茶水里,而那壺茶水,很快就洇在華貴的雙織短絨地毯里。

    他的腦海里, 另一道聲音久久沉默不語,唯有宣九言辭犀利聲聲質問, 問他那些年究竟是如何照顧她的。

    此時此刻, 這個身體里再聽不到第二個聲音,那個人就像沉睡了一樣,但有巨大的負罪和愧疚不斷從心底彌散。

    宣珩允氣急,一個抬膝, 靴尖踢起一片碎瓷直直飛出屋外, 接著就聽到崔旺的聲音遠遠傳來。

    他的表情一凜, 飛快往門外看去,楚明玥正好從花叢后走出,映在他的眸子里,滿目華光, 燥郁封霜的眉目也在這一霎頃刻消融。

    崔司淮顯然也聽到了院子里的動靜, 不敢再耽擱時間, 接著回話, “屬下已查明,郡主身邊的丹秋姑娘對郡主衷心耿耿,并不知情。”

    一旁的張辭水暗自松一口氣。

    “但,郡主從行宮帶回來的甜兒,是沈將軍安放在行宮里的人?!?/br>
    宣珩允拂袖起身,提靴往屋外走。

    崔司淮一怔,嘴巴張了張又閉上。

    “繼續(xù)查,退下!”宣珩允的聲音透著明顯不耐,又有幾分詭異的興奮。

    崔司淮懷疑自己聽錯了,和張辭水一道躬身退下,退到回廊下時,他忍不住抬眼一看,就見陛下臉上全無方才瘆人的陰戾,只看見當今天子臉上腆著得逞的壞笑,又有幾分討好意味,正大步朝昭陽郡主而去,未看他們一眼。

    楚明玥走在崔旺身后,剛升過頭頂的朝陽落了滿肩的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