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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意犯上 第32節(jié)

    顏喻聞言抬頭往上看,萬里無云,一片晴朗,這一年的最后幾天,絲毫沒有下雪的可能。

    “少了場瑞雪?!鳖佊鞯?。

    世人常言“瑞雪兆豐年”,其實(shí)不無道理,大雪一下,籠罩整片大地,它既有助于土壤保持水分,又能給田地里的莊稼提供一床天然的保溫棉被。

    一場適宜的雪,總能讓人對來年多幾分期待。

    “是這樣的,也不知道新年過后,會不會下一場補(bǔ)上空缺?!绷趾蹜?yīng)了句,沒在意,繼續(xù)埋頭挖土,準(zhǔn)備埋酒。

    可惜一語成讖,希望落空。

    春節(jié)過后,沒有落雪,甚至之后的大半年,都沒見著一場像樣的雨。

    大庸西北諸城因此大旱。

    河流枯竭,大地干裂,去年辛勤播撒的種子還沒長出麥穗就已枯死,數(shù)千畝良田顆粒無收。

    急報從西北快馬加鞭送達(dá)京城時,林痕正在顏喻身邊。

    今年的夏天尤其炎熱難熬,即使已至夏末,悶熱還是經(jīng)久不散,憋得人幾乎要喘不過氣。

    林痕額頭滲出汗珠,可惜他無心去管。

    因著顏喻的準(zhǔn)許,他這半年旁聽了不少政事決策,自是知道西北旱情的。

    早在三月前,旱災(zāi)的苗頭剛剛顯現(xiàn)時,朝廷便免了西北的賦稅,一月前更是打開國庫,送了批糧食過去。

    “怎么樣,情況好些嗎?”林痕關(guān)心地問。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顏喻臉上布滿愁容,他搖了搖頭,道:“更差了,鬧了饑荒,死傷百余人?!?/br>
    林痕震驚:“怎么會?不是算過的,百姓的存糧加上朝廷的救濟(jì),就算是難了點(diǎn),但至少撐到入冬是沒問題的啊?!?/br>
    顏喻搖頭,心事重重道:“那是最理想的情況,先不說災(zāi)荒之前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糧,光是賑災(zāi)的糧食,一路運(yùn)送過去,真正到災(zāi)民手里的,定然也十不存一?!?/br>
    官員貪污,靠克扣賑災(zāi)糧發(fā)國難財?shù)氖录乙姴货r,林痕不是不知道,可沒想到他們竟會如此堂而皇之,難道就仗著天高皇帝遠(yuǎn),朝廷一時半會兒拿他們沒辦法嗎?

    林痕越想越憤恨,問:“既然知道是沿途的官員動了手腳,那可否徹查,讓他們把吞進(jìn)肚子里的都吐出來?”

    顏喻捻著信紙看林痕,回答:“自古以來,不管是朝廷還是地方,官員貪污互惠之事屢禁不止,他們之間早已形成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想徹查,談何容易?!?/br>
    林痕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接受。

    因著少時的親身經(jīng)歷,他最懂食不果腹的痛苦,也深知身處其中是何等的絕望。

    存亡之際,百姓將希望寄予官員,祈求救助,可那些被他們看作衣食父母的為官者,卻借機(jī)從天災(zāi)苦難中攫取利益,貪得無厭。

    林痕手心收緊,手背攥出青筋,他不甘地問:“難道只能任由他們?nèi)绱藛???/br>
    察覺到林痕語氣中過重的情緒,顏喻轉(zhuǎn)過頭來,就見林痕垂著睫毛,神色黯然不甘。

    他有意寬慰兩句,可事實(shí)擺在面前,縱使描繪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什么,思及此,便歇了心思。

    恰在這時,房門被敲響,是容遲,顏喻端正神色,讓人進(jìn)來。

    容遲顯然也已收到消息,進(jìn)門時一臉凝重,還沒站定就急忙開口:“顏喻,我給你說,那——”

    聲音在看到一旁的林痕時戛然而止,顏喻看過來,他便說:“顏喻,我是來同你告別的,隨便說些體己話。”

    后三個字咬得很重,傻子也能聽出來是要趕人的意思。

    顏喻只好捏了下林痕的手:“你去轉(zhuǎn)告劉管家,讓他今晚不用為我準(zhǔn)備飯食了,然后趁天色還早,回宮去吧?!?/br>
    林痕本就不喜容遲,如此一來,厭煩更甚,心中還有淡淡的委屈,只是他面色依舊平靜,識趣地應(yīng)下,離開。

    等確定人走遠(yuǎn),顏喻才開問:“怎么樣?”

    “不怎么樣,和你料想的一模一樣?!比葸t朝顏喻比了個大拇指,“糧食一路過去,沿途官員多多少少還知道收斂,只克扣了一成左右,可糧食從西北那幾個郡縣走過一遭后,連三分之一都沒剩下,若是以前,我真不敢相信那群老頭子的胃口竟然這么大?!?/br>
    "正常,若是以前,他們就算貪,也絕對不敢貪這么大的數(shù)目,"顏喻神情淡淡,臉上找不出一絲的驚訝,“現(xiàn)在若不是江棣明里暗里逼他們交糧,他們也不會鋌而走險做到這一步。”

    “我讓你查的賦稅問題呢,可有眉目?”顏喻又問。

    “基本上差不多了,從江棣到封地之后,當(dāng)?shù)匕傩彰磕晟侠U的公糧增了小半成,并不多,在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可就在四年前,繳納的稅糧直接翻了一番,當(dāng)?shù)匕傩湛嗖豢把?,卻又礙于威壓只能聽從,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幾年老百姓入不敷出,本就活得艱難,家中沒有存糧,攤上旱災(zāi)也才格外難熬?!?/br>
    顏喻沉吟一番,說:“也就是說,那個鐵礦,是在四年前發(fā)現(xiàn)的?!?/br>
    西北多荒地,即使開墾出來收成也并不理想,江棣既然要挖礦私造兵器,定然要供養(yǎng)勞動力,錢財可以耍賴不給,但糧食卻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江棣缺糧,就只能往下壓榨,增收稅糧是一來源,另一來源,便是西北各郡縣官員年年的上供了。

    俗話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官員供出去的糧食,追根溯源還是來自百姓。

    可今年偏偏大旱,土地沒有收成,官員壓榨不出來糧食,可江棣又要得緊,他們沒有辦法,便只能鋌而走險,從朝廷下放的賑災(zāi)糧里挖。

    顏喻思索著,將江陽城郡守請糧的奏章批紅,扔到一邊。

    容遲從袖中掏出一份名單,展開遞給顏喻:“喏,那幫蛀蟲的名字都在上面了?!?/br>
    顏喻接過粗略掃了一眼,和他料想的差不多,都是一群拿錢求官的混賬玩意兒。

    大庸選拔官員的制度并不完善,早年更是混亂,甚至盛行過一段時間的買官風(fēng),后來雖已被先帝明令禁止,但因原本的官員已成體系,便沒往前追溯,讓這群鉆了空子的人繼續(xù)興風(fēng)作浪。

    沒想到,時隔多年,此事的弊端一顯現(xiàn)便是致命的。

    顏喻抬頭,和容遲對視一眼,道:“我稍后便會召群臣進(jìn)宮討論下派第二批賑災(zāi)糧的事,糧隊(duì)送往西北,少說也要十八九日,你可有把握完成我們的計劃?”

    容遲摸著下巴想了想,道:“我立刻動身前往西北,雖不能保證,但一定會盡力?!?/br>
    “好?!鳖佊鼽c(diǎn)頭。

    容遲臨走又想起什么,神色復(fù)雜地看了眼顏喻,沒忍住問:“你和你的小男寵,吵架了?”

    顏喻搖頭:“沒,怎么這樣想?”

    “我進(jìn)來時看他有點(diǎn)不對勁,那小孩一直都沉得住氣的,今兒竟然目露兇光,格外不忿,就差把憤怒都寫腦門上了,我還以為他是知道我們計劃了,然后和你據(jù)理力爭大吵一架了呢?!比葸t說。

    顏喻正準(zhǔn)備出門,聞言動作一頓。

    他們的計劃——早在知道江棣手下有私礦的時候,他與容遲就已經(jīng)著手準(zhǔn)備扳倒江陽王了,可惜一直苦于找不到機(jī)會,直到這次天災(zāi)。

    一月前送出去的第一批糧,他早就知道不可能順順利利交到百姓手上。

    因?yàn)榧Z隊(duì)走得慢,防守松,繞路多,這樁樁件件,都是他一早就設(shè)計好的,因?yàn)樗枰C據(jù),需要拿捏住能徹底按死江棣的把柄。

    至于后果,大旱至今,死傷近千,往后二十日,情況只會更嚴(yán)重。

    林痕若是知道其中有他縱容——顏喻想起就在剛剛,林痕滿目憤恨的樣子,只覺頭疼。

    容遲恍若未覺,只問:“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他?你總得和他講明白,這是我們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吧?!?/br>
    顏喻卻搖頭,說:“他不必知道?!?/br>
    第37章 “我心悅你”

    直至回到住處,林痕心中郁結(jié)依舊沒有消散。

    他恨貪官無度,更恨自己無能。

    這股無力感在心底翻涌蒸騰,林痕垂首坐在桌旁,任由其一寸寸侵蝕全身血rou,鈍痛傳來,他卻連眉頭都沒皺。

    畢竟早已習(xí)慣。

    林痕緩慢抬首,環(huán)視周身。

    房屋老舊,內(nèi)里空蕩,一根劣質(zhì)的蠟燭在手邊燃燒著,發(fā)出微弱的光亮,給房中的陳設(shè)添上一層暗淡的黃。

    房外是逐漸濃稠的黑,萬籟俱寂,每一絲微弱的聲音都被放大,他聽見風(fēng)吹動窗紙的聲音,還有時不時的蟲鳴。

    破敗卻安逸的環(huán)境,他以前覺得已經(jīng)足夠,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里的一磚一瓦都讓他感到恐慌。

    林痕想起顏喻,這個時間,那人往往在書房。

    房中的蠟燭應(yīng)該已經(jīng)燃了大半,燭淚滑落,在底座堆積、凝固,顏喻垂著頭,執(zhí)筆批閱奏章,燭光會發(fā)散出淡淡的暖黃,浸潤到他平靜的眉眼中。

    這樣的畫面,總會定格很久,直到某根蠟燭燃盡熄滅,光線變暗,顏喻才會后知后覺時間過了良久,抬起頭,捏捏鼻梁。

    然后命人換上新的蠟燭,繼續(xù)伏案忙碌。

    是的,顏喻這段時間格外忙。

    朝廷內(nèi)外,皇宮上下,幾乎所有的事都壓在他肩上,顏喻不能怠慢,每天都忙到很晚。

    他時常陪在顏喻身邊,知道那人睡得越來越晚,身形也漸漸消瘦。

    明明才幾個月的時間,顏喻卻已經(jīng)染了好幾次的風(fēng)寒,病癥來得兇且急,再嚴(yán)重也要拖著病體處理政務(wù)。

    他比所有人都心疼,也比所有人更無可奈何。

    想幫忙,卻處處是禁區(qū)。

    這段時間,讓他比任何時候更清楚自己的身份,顏喻身邊的所有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和作用,唯有他,只是附庸。

    可他不想啊。

    他想和顏喻走很久很久,想和顏喻并肩站在一塊,想幫他分擔(dān),想有更多的話題……

    而不是一到要緊事,就會被用各種理由支開的男寵。

    林痕腦袋抵在桌面上,雙手抱著頭,前所未有的迷茫。

    恰在這時,外面響起一聲熟悉的貓叫,接著房門就“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江因小心翼翼探進(jìn)個腦袋,朝昏暗的房間里面小聲呼喚:“林痕哥哥,你在嗎?”

    “在的,”林痕趕忙應(yīng)聲,收拾好表情迎上去,恭敬道,“參見陛下,陛下喊我名字便好。”

    “好吧,林痕,你吃晚飯了嗎?”江因抱著金烏問。

    林痕搖頭:“勞陛下掛懷,還沒。”

    “那正好,我?guī)Я它c(diǎn)心來,我們一塊吃吧。”

    江因把金烏放下,金烏腳剛落地,就猛地躥到林痕懷里,林痕趕忙抬手托住,它就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窩下。

    金烏被養(yǎng)得很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是只大貓了,還是一只很肥的貓,一身灰毛暖和柔軟,尾巴也又大又蓬松,很討人喜歡。

    就是脾氣大了不止一點(diǎn)。

    林痕揉了揉金烏的腦袋,猜測應(yīng)該是顏喻把金烏帶進(jìn)宮的,于是問:“顏大人進(jìn)宮了?”

    江因點(diǎn)頭:“和一堆大臣討論什么賑災(zāi)的事,我聽不懂,好困,舅舅就讓我出來吃點(diǎn)心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