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夢悠著急證明，他從床上跳下來，結(jié)果激起了一大片黑壓壓的塵，他著急翻找時間，不小心絆到鼠標，電腦驀然點亮，界面停在畫圖軟件上。

    就是這張圖。

    已經(jīng)改名尤利亞的海夢悠點了點屏幕：一個男孩，和一個幾乎是七拼八湊的機器人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畫的，但我母親不這么認為，她認為頂多是我在夢游，或者，是我的大腦騙過了我自己。

    索菲帶他去做了許多檢查。那些心理醫(yī)生、她的同事，都同意她的觀點，沒有一個人相信他。

    直到我爸爸把床上那些黑塵送去研究，你知道那是什么么？

    Hope：灰塵？

    某種意義上是。尤利亞說，那是合金碎屑。但我爸的同事說，那些碎屑至少在幾十年前就是碎屑了。所以我的罪行又加了一條，為了圓謊，還拿外面陳舊的鐵塵撒在自己床上。

    其實，如果是別人告訴我這么件事，我也不會相信，它根本不符合我們認知的科學(xué)原理。而且，當(dāng)時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沒人注意到這個，更沒人相信我

    我相信你。

    尤利亞細微一凝。

    Hope的字浮現(xiàn)出來：我剛剛花了0.38毫秒，重新梳理了你的記憶庫，在其中搜索到了這段記憶。時間太久，它生成的畫面相當(dāng)模糊。不過我能看到你的遭遇，這是真的。

    尤利亞被逗笑：我都忘了，這里有個了解我所有想法，知曉我一切生活的家伙。

    Hope：是。

    不過，人的記憶其實是一種主觀存儲，即使你找到了它，也只能證明我主觀上是這樣感知的，并不一定是真實的。

    Hope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還是相信你。

    尤利亞微微一笑：我從來沒和別人提起過這件事，說出來，讓我感覺放松很多。今天謝謝你的相信。

    他丟開平板，轉(zhuǎn)向內(nèi)側(cè)，閉上眼睛：晚安。

    燈光叭地熄滅了。

    屋子里的光芒，只剩下被點亮的平板。

    畫上的機器人雖然七拼八湊，但他有手有腳，理直氣壯地牽著小男孩的手。

    Hope盯著看了很久，冗余計算區(qū)里翻騰著很多他難以理解的東西，幾乎要將他陷入邏輯卡死的循環(huán)中。

    尤利亞蜷縮著睡，露出小半個瘦削白潔的肩膀。

    四圍星辰閃爍。

    窗外最近的星體是流浪行星ASAEANA0063，細碎的光投射在星球表面，反射出一種曜石般潤澤、璀璨的光。

    極遠的地方，一顆恒星停在毀滅的瞬間，拋散物質(zhì)劇烈綻開，像一朵延時盛放的花。

    為了制造人工重力，夜歌者號在極緩地自旋。

    旋轉(zhuǎn)，星辰在轉(zhuǎn)，花朵在轉(zhuǎn)，時空在轉(zhuǎn)，所有一切，都在繞著尤利亞轉(zhuǎn)。

    旋轉(zhuǎn)的微光匯聚在尤利亞的面容上，仿佛點上了一層將融的薄雪。

    Hope覺得，冗余計算區(qū)域是個壞主意，很可能要將他撐壞掉了。

    他明明理解尤利亞的一切想法和情緒，可看著尤利亞的時候，冗余計算區(qū)好像堵滿了無數(shù)凌亂的東西，他刪除、清理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毫無辦法。

    他似乎被夜歌者號的自轉(zhuǎn)同化了，無盡的引力裹挾著他，和星辰一樣，無可抵抗地沉進宇宙中心。

    他的宇宙中心，是尤利亞卿。

    Hope調(diào)用機械臂，幫尤利亞稍稍拉了拉被子，而后順著網(wǎng)絡(lu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

    深空中沒有晝夜，為了保障艦員的健康，一到地球時間十一點，所有的走道、獨立艙、實驗室都會調(diào)暗燈光，進入人工夜晚模式，強制艦員休息。

    地球時間快要五點的時候，尤利亞被一些朦朧模糊的聲音吵醒。

    他摸黑起身，并在心里下了決心，如果再讓他抓住老韓手底下的工程師偷偷搞什么X愛機器人，就讓所有工程師去流浪行星上跑圈。

    他很快到了應(yīng)天劍科研院所在的工程區(qū)。他停在動靜最大的艙門外，出其不意，猛地打開了艙門。

    流暢工作著的機械臂忽然停滯，好像有人按下了無形的暫停鍵。

    焊接工作臺旁，空無一人。整個工程區(qū)艙體都空無一人。

    尤利亞大致猜到了是誰，他刻意敲敲艙門，提高音調(diào)：現(xiàn)在主動認錯，我可以不追究擾亂作息規(guī)定、私自建造未經(jīng)批準機械的責(zé)任。

    室內(nèi)依舊一片寂靜。

    尤利亞換了個策略，刻意詐他一下：艙門口有微重力按鈕，我只需要按一下，里面的所有東西都會浮起來，到時候，你躲都沒地方躲。

    答話的聲音低沉又好聽，是尤利亞親手調(diào)的聲線：錯誤信息，該艙體并沒有微重力按鈕。

    尤利亞眉梢輕揚。上鉤。

    第4章 軀體 是想牽它么？

    尤利亞抱起胳膊，靠在艙門邊上，等著出聲暴露的家伙自投羅網(wǎng)。

    繁復(fù)的工作臺后方，一片黑影在地面上逐漸蔓延，尤利亞神經(jīng)略有些緊繃，稍稍站正，他也不知道Hope會把自己造成什么樣，萬一韓清曙是對的，萬一他有任何的不軌之心，把自己的塊頭造的巨大無比

    剎那間，很多念頭涌了上來。

    尤利亞忽然想起來，Hope之前一直在研究便攜式光能武器，現(xiàn)在實驗室里還留著不少模型；還有Hope津津有味地把《環(huán)太平洋》看過87次，還將這個片子拷貝進了核心存儲區(qū)萬一他認為幾十米高的大型機甲很帥該怎么辦？

    萬一，他也想把自己造得幾十米高，該怎么辦？

    地上的黑影越拉越長，尤利亞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幾條閃著熒光的光纖絲從工作臺后游移了出來，怯生生地扒著工作臺側(cè)面，好像在害羞。

    然后，一個小機器人稍稍歪頭，從工作臺后露出了一只眼睛。

    不到半米高。

    尤利亞險些笑了出來，急忙以拳掩了回去。這點微小的動靜，讓本就小心翼翼的Hope越發(fā)忐忑，他立即縮回了工作臺后面。

    Hope窩在冰涼的工作臺下，聽著腳步聲越走越近，大腦里的各種信號亂成一團。

    緊接著，他整個騰空，被人提了起來，又被輕輕放在工作臺上。

    你還真沉！

    尤利亞湊了過來。他單手撐在Hope身側(cè)，目光好奇又赤誠，眼睫細微眨動，似乎在認真辨認Hope造身體所用的材料。

    因為離得很近，Hope能看到尤利亞卿眼瞳中的倒影，紫色的，像遙遠的、莫名引人注目的星云。

    而且，這片沉紫色的星云里，只倒映著他自己。

    只是尤利亞卿的目光，有如審視一般，讓他煎熬又難受。

    尤利亞面色稍沉：東部聯(lián)盟命運共同體刑法，分則第七章 第376條是什么？

    他體內(nèi)的邏輯回路立即查找，給出了標準回答：無上級部門批準建造武器裝備、軍事設(shè)施且提供給東聯(lián)武裝部隊，視情節(jié)嚴重情況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尤利亞稍退一步，抱著胳膊：看來，你還是知道這條法規(guī)的。

    面對艦長、少將、他的負責(zé)人三重身份的質(zhì)問，Hope立即發(fā)揮了從溫夕那兒學(xué)來的應(yīng)對方式：認慫。

    他低著頭：我錯了，尤利亞卿。我大錯特錯。

    嗯。尤利亞在平板上迅速cao作，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你是錯了。

    Hope學(xué)著溫夕，加了一句更真誠的：我托馬斯回旋認錯。

    尤利亞纖長的手指一頓：少跟著溫夕學(xué)那些亂七八糟的。

    他掉轉(zhuǎn)平板，遞給Hope。

    Hope迅速讀完這份文件，他有些發(fā)懵，這是一份特殊器械建造的批準協(xié)議。就在談話的時間，尤利亞做了些微改動，還在艦長、指揮官區(qū)域簽好了名。

    特殊制造不僅需要提前向你的指揮官匯報，還要向艦長申請，你這次幸運，是被艦長兼指揮官親自抓到，而且艦長還認為你情有可原，所以愿意給你做特批文件不過，以后不許再犯。

    尤利亞輕輕抿起一個笑，朝他眨了眨眼。

    Hope就像被他隔空電了一下，瞬間腦子亂亂的。他那副愣愣的模樣把尤利亞逗得不行：還看什么，簽字！還是說，你有異議，不愿意我批準同意？

    Hope急忙搖頭，他試圖去接尤利亞遞過來的筆。

    這具軀體還沒有完全造好，人工神經(jīng)調(diào)試也沒做，何況現(xiàn)在是Hope第一次拿筆，他的動作緩慢又笨拙，捏了幾次才將太空筆捏住。

    尤利亞原本帶著笑看著，看他嘗試了幾次都不得要領(lǐng)，只得親自上手：拿反了，這樣拿。

    他靠著Hope，稍稍靠上工作臺，左胳膊環(huán)過Hope的身體，重新幫Hope調(diào)好握筆姿勢，握著他的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教著寫。

    他的左手腕戴著一條簡約纖細的銀色金屬鐲子，恰巧箍在腕骨下方，顯得手腕尤其纖細。

    筆尖在平板上艱難挪動，HOPE哪個都寫得歪七扭八，尤利亞倒不急不躁，極有耐心地帶著Hope繼續(xù)鬼畫符。

    一層淡淡的溫度覆蓋在Hope冰涼的機械上，穩(wěn)定地輻射著熱量。Hope那些打結(jié)的死邏輯終于活泛起來，湊成了一個念頭：原來這是人體的溫度。

    難怪那些安慰圖，要么拍肩，要么擁抱，原來被纖長、柔軟的手輕輕握住，是這種感受。他想到了春天，開滿粉色花朵的枝頭，還有夜晚的時候，安靜蜷著的尤利亞卿

    抱歉，我是左利手。尤利亞低聲說，因為湊得近，這幾乎相當(dāng)于耳語，別被我?guī)崃?，你才剛開始接觸仿真身體，最好左右手都試試，看看哪邊用著順手。

    尤利亞說完，名字也徹底簽好，他將手拿開，收回平板，利落地站了起來，Hope短暫的春天體驗便戛然而止了。

    動靜小一點，不要吵到大家休息。你還需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叫我，我就在隔壁。

    尤利亞交代完，隨手攬著平板，剛走出兩步，回頭說：還有，這個外形，挺可愛的。

    Hope是照著那副畫上的機器人造的。那副尤利亞五歲遭遇幽靈球時，電腦上留下的男孩牽著小機器人的畫。

    尤利亞頭也不回地出了實驗室，Hope仍坐在工作臺上，充滿驚奇地盯著自己的左手。

    *

    誰給你的權(quán)利，讓你能接觸實體

    隔壁艙體，尤利亞猛然驚醒。

    對Hope制造身體這件事，他看著瀟灑，毫不關(guān)心，其實心里在意的不得了。

    他既想讓Hope大膽嘗試，獨立去創(chuàng)造，又擔(dān)心Hope瞎搗鼓，弄出什么問題，只好窩在隔壁艙體聽動靜。也許是太累，尤利亞強撐著聽了一會，還是睡著了，直到他被朦朧的爭執(zhí)聲吵醒。

    他點了點左耳耳廓上的銀質(zhì)凸起，這個凸起十分不顯眼，看起來就像個平平無奇的耳骨釘，但它其實是共振翼的收縮形態(tài)。

    共振翼的功能不止是用來聽，還能捕捉遠超過人類聽力范圍的頻率和電磁波，只是平時日常生活用不著這個功能，所以基本都折疊著。

    共振翼無聲綻開，翅膀一般停在他耳側(cè)，翅膀幾乎透明，但因為特殊材質(zhì)的關(guān)系，閃爍著一層幻妙的油膜般的炫光。

    隔壁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少將少將準的，文件呢？

    別以為少將給了你批準，所有人都得聽你的。這里是我管轄的工程區(qū)，作為夜歌者號首席工程師，我不同意你隨意借用工程區(qū)器械，應(yīng)天劍科研院的實驗室也不

    尤利亞一躍起身，推門就看到韓清曙正抓著Hope的光纖絲，將小小的機器人狠狠拉向自己，而他則極有壓迫性地前傾，是個威脅和震怒的姿勢。

    韓清曙！

    尤利亞大步上前，一把拉開韓清曙的胳膊，Hope制造軀體的事情我知情，而且做了簽批，你有什么權(quán)利來質(zhì)問他？

    你同意了才是瘋了！韓清曙的反應(yīng)更加劇烈，他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快的超級計算機，這還不夠，你居然讓他接觸實體！

    原本他只在網(wǎng)路中游走，萬一發(fā)生什么，大不了切斷網(wǎng)路，大不了徹底關(guān)機，他對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很難造成影響，你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親手造了一個有能力控制世界的

    韓清曙瞪著眼睛，死死指著Hope，怪物！

    尤利亞眼神里壓著火，怒火讓他的眼瞳都在發(fā)亮：你可以不用這么有危機感，韓清曙。你擔(dān)心的問題我都知道，我也提前做了預(yù)防的。

    韓清曙火上心頭，幾乎口不擇言：我知道你為什么包庇這個怪物你是她的孩子，她編譯過你的基因，你的大腦！誰知道她當(dāng)時修改了什么東西，誰知道你會不會為了追求所謂的科學(xué)，可以不顧一切，無視道德人倫，是不是毫無底線的瘋子！

    韓清曙！

    這句話一出口，老韓明顯后悔了，腦門上全是澄澄的汗。

    他訕訕收回手指，想補救些許，尤利亞卻極盡克制，只低聲道：滾開。

    韓清曙理虧又懊悔，只得尷尬地退了一小步，在心里給自個兒掌嘴。

    尤利亞目不斜視，大闊步離開了。

    *

    艦長。

    艦長。

    尤利亞卿。

    從實驗室出來，時間已進入人工白晝。

    艦員陸續(xù)起床，進入工作狀態(tài)，廊道上人來人往，但所有人見到尤利亞艦長，都不約而同讓開，點頭問好，有些好奇的，還拿探詢的眼神看向Hope。

    早。

    尤利亞簡短問候，腳下的步子卻絲毫沒停。

    他腿長步子大，插著兜走的是步步生風(fēng)，但Hope個頭小，還沒習(xí)慣走路，跟得是勉勉強強。

    不過Hope不敢出聲，更不敢讓尤利亞卿等等他。

    他隱約覺得，尤利亞卿堅定又聰明，任何人都不該拖累他停下來，他得拼命努力，竭力追趕上去才對。

    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遠，Hope跑跑趕趕，一時情急，連手腕的光纖絲都下意識朝前伸，想夠一夠尤利亞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