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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漁陽山的十數(shù)天中,他在書房中閉門不出,翻閱古籍書典,日夜不歇,前來安慰他的秦道元夫婦也被他拒之門外。 江循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古怪絲毫不讓夫婦二人覺得奇怪。在他們看來,自家孩子重情尚義,那江循陪他度過了三年光陰,就算是條貓狗,突然橫死,主人也該傷心些時日。秦道元原本還打算留下“江循”的尸體,仔細研究一番他自愈的秘密,可見兒子魂不守舍的模樣,他哪敢留下那尸身,權(quán)衡再三,還是把“江循”下葬了,辦還辦了個簡單的祭禮。但看愛子依舊閉門不出的樣子,秦道元唯恐他這樣傷心苦熬下去會壞了身子,便囑咐人精心煮了上好的湯藥日日送來。 江循除了這些湯藥之外,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大約過了半月光景,某日夜深之時,江循正翻著書頁發(fā)呆,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砗V篤的敲門聲。 江循還以為是來送湯藥的嬤嬤,便順從地走去開門,沒想到開門后,一個纖瘦的小小身影跌入了自己懷里。 手下頭發(fā)如云霧般柔軟,讓江循原本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下來:“……小秋,怎么還不睡?” 溫暖的氣息有些急促地噴吐在江循的前胸,但她的鼻尖卻凍得通紅,頂在胸口,那絲涼意也隨之沁入了江循的肺腑間。 江循聽到她訥訥道:“哥哥,循哥來夢里找我了。他要我為他償命。” 江循:“……” 應(yīng)宜聲說得不錯,秦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江循,在楓林中的選擇,將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江循將小家伙抱入書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屬于秦牧的右手,把她扣錯位的外袍紐扣一粒粒解開,又一粒粒系好:“循哥他那么疼你,不會到你夢里嚇唬你的?!?/br> 秦秋的眼睛宛若天外的星辰,在他懷中閃亮:“真的嗎?” 江循笑著摸她的后腦勺:“當然是真的?!?/br> 秦秋垂下了頭:“哥哥說謊。我害死了循哥,循哥一定恨透我了?!?/br> 江循無法解釋,索性閉上了嘴,繼續(xù)撫摸她的頭發(fā)。他的指尖燃起了一道光,這道光沒入了秦秋的頭發(fā),一絲絲滲透入她的后腦之中。 秦秋根本察覺不到,賴在江循的懷抱里,纖細的手指捏著他胸前的衣服,一言不發(fā)。 一側(cè)明亮的桐油燈爆出了一朵燈花,輕輕的一聲響動,便惹得她身子一顫,靠江循靠得更緊了些:“哥哥,你不能離開我?!?/br> 江循用額頭抵在她濃密漂亮的黑發(fā)間:“當然,哥哥陪小秋一生一世?!?/br> 他用右手握緊了秦秋發(fā)涼的小手,同時,左手緩緩地將那一點流轉(zhuǎn)的光芒完全推送入她的體內(nèi)。 隨著那道光芒的消散,秦秋打了個哈欠,小腦袋抵在了江循懷里,一點一點地打起瞌睡來,說話聲也變得含含糊糊:“哥哥,我想睡了。” 江循低頭看著小寵物似的秦秋,溫柔道:“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秦秋的睫毛微微顫抖著:“循哥又要到我夢里找我了。我要對他說多少對不起才能補償他呢?” 江循笑了笑:“循哥更想讓秋妹把這件事忘掉,忘得一干二凈,永遠不要想起來?!?/br> 是的,忘掉。 應(yīng)宜聲說過,秦秋一輩子會記得這件事,她選了秦牧生、江循死,這樣大的包袱,尚年幼的秦秋不應(yīng)該背負。 這些日子,江循查遍古籍,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清除人部分特定記憶的忘憂之術(shù)。 江循抱著嬌小可人的秦秋,哄嬰兒似的輕輕搖晃著她的身體,含笑重復了自己的話:“睡吧,睡醒了就好了,睡醒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br> 她不會再想起那日在楓林里發(fā)生的一切,即使想起,也會是模模糊糊。因此,江循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很好的玩伴,可惜后來被人殺掉了,至于怎么被殺,如何被殺,她無需再記得那般詳細。 江循擁抱著秦秋,望著小軒窗外的明亮月光。腦海中,秦牧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循,你也可以試試的。那個忘憂之術(shù)還能修改人的部分記憶,我把我的記憶同你融合在一起。你使用過后,或許可以好受些。” 江循有些自嘲地笑開了:“不必了。我用了你的臉,用了你的身份,我不想連記憶都變成你的?!?/br> 秦牧自知失言,不再吭聲。 一切就這樣順利過渡了,秦牧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江循的。 陰陽、父母、秦家唯一繼承人的身份。 江循也沒有因此太拘束自己,他依舊照著自己先前的習慣和愛好行事,他甚至希望秦道元或是什么人能早早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冒牌貨,自己也能解脫了。 然而,沒人發(fā)現(xiàn),只有秦秋偶爾會抱怨一句:“哥哥,你現(xiàn)在跟循哥越來越像了?!?/br> ……是的,所有人都以為秦牧是受到摯友死去的打擊,而故意把性格向摯友靠攏,以此來紀念亡者。 很合理的解釋。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外界的消息不斷飛進來:五仙派合圍了應(yīng)宜聲,一番纏斗下,應(yīng)宜聲被緝拿回了朔方殷氏,嚴加看管;應(yīng)宜聲意圖逃獄,被當場擊殺;有個名為“鉤吻太女”的妖女現(xiàn)世,是應(yīng)宜聲的忠實擁躉,多行惡事,攪得各門各派不得安寧,等等。 對于這些消息,江循麻木得就像一個陌生人,就連應(yīng)宜聲的生死,他也不想關(guān)注。 這種麻木起源于他心中盤桓的不真實感,偶爾醒來時,看著銅鏡中映出的容顏,江循甚至一時難以分清自己是誰,更別提去關(guān)注別人的事情了。 直到冬季再臨,大雪紛飛的某日,秦秋到山下游玩,撿回了亂雪。 他從這個流浪的異域少年身上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一個從人界闖入仙界 的外來者,懵懵懂懂,又天真純善,江循看著就覺得心中喜歡,于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邊。 三年后,江循十二歲,依照世家之約,前往曜云門修習課業(yè),到達曜云門的第一日,殷氏家主紀云霰舉辦了一場盛宴。 在席上,江循與宮異再次打上了照面。 三年前的楓林截殺事件過后,宮異便留在了玉家,由玉家照管。當年粉雕玉砌的小團子已經(jīng)褪去了稚嫩的容貌,但滅門之事,在他的眉眼間留下了難以抹消的戾氣,也因為當年的楓林截殺之事,兩人之間無形間生了一層齟齬,每年的茶會,宮異都不和江循說話,只悶悶地坐在玉邈身邊,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當然,今日也不例外。 直到現(xiàn)在,應(yīng)宜聲還有著一批忠心耿耿的擁護者,那鉤吻太女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她曾試著暗殺宮異,卻未能成功,自此后,宮異的一飲一食都要嚴加驗看,每次都要由明廬親自驗毒,確認無問題后才敢入口。 明廬先把宮異面前的菜一一試過,又斟了一杯酒,飲下試毒,江循在一邊看著,想著今后既是同窗,天天相見,總不尷不尬的也是糟心,索性提起了自己已經(jīng)喝過一口的酒壺,走到了宮異的桌案前主動示好:“宮公子,若是怕酒有毒,我們交換酒壺便是。” 說完,他就提走了宮異的酒壺。 宮異也沒有答話,只注視著他的背影發(fā)呆。 ……這么多年過去,秦牧變了。 是啊,應(yīng)宜聲是沖著自己來的,江循的死,和自己脫不了干系。楓林截殺那件事情后,他怎么還能指望秦牧還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對待自己? 想到這里,宮異心情更差,只悶頭喝酒。 紀云霰釀的酒色香俱佳,入口一線潤喉,江循不知不覺也喝了很多,很快酒力上涌,焦渴難耐,只能提前宣告離席。 他下令不準亂雪尾隨,乖乖在白露殿等候自己,隨即便敞開了衣襟,在夜色中隨意奔走,他渾身燥熱難耐,胸膛有如火烤,酒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當他獨身一人走到波光瀲滟的池水邊時,他腳下一個不穩(wěn),跌翻在了地面。 他渾然不覺,自己的右手隱隱地發(fā)出了些亮光,不受自己控制地舉起,按在了他的后腦上。 一陣微光滲入了他的后腦,慢慢洗刷修改著那些根深蒂固的殘酷回憶。 三年前,江循翻閱典籍,查找消除記憶的方法時,秦牧也看得一清二楚,從那時起,他就把這方法暗記于心。 ——既然小循不愿自己的記憶被秦牧的記憶替代,那自己就為小循再造一段記憶。 ——等再次醒來時,小循只會記得,自己是個小小的修士,修煉失誤后,不慎與秦家之子置換了身體。什么戲院慘案、洗骨伐髓、楓林截殺,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guān)。他還會是那個機靈、快活而嘴花花的少年。 ——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了,離開了父母,來到了新的環(huán)境,除了小秋外,沒人會熟悉小循。小循現(xiàn)在又醉意上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小循,至少,至少我要把歡笑的能力還給你。 秦牧積攢了三年的靈力,一夕用盡,不過,他總算實施了自己策劃三年的計劃。 那人醒來了,那睜開的雙眸間一片澄澈,他緩緩從地上爬起,張望四周,仿佛不能接受現(xiàn)實,一炷香之后,他才默默爬起身來,做賊似的朝后花園小步溜去。 秦牧有點擔心,實在沒能忍住,脫口問道:“你要去哪里?” 江循嚇了一跳,馬上蹲地,三百六十度環(huán)視四周??吹剿o張兮兮的樣子,秦牧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小循?” 江循喘了兩大口氣,才調(diào)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哪里?” 秦牧只能極力地把嗓音調(diào)到最溫和:“我在你的右手,你還是不舒服嗎?” 記憶被全盤篡改的江循自然不記得秦牧,且被腦海里回響的聲音嚇得不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問:“……怎么稱呼?” 秦牧笑笑:“阿牧?!?/br> 誰想到還沒能歇口氣,江循就變了面色,一張臉青白交加,灼傷的感覺火一樣燃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跤跌翻在地,渾身痙攣,秦牧被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個勁兒問怎么了。 但很快,他就目瞪口呆了。 他親眼看到,江循的四肢一點點縮小,縮短,最后變成了一只雪白的小奶貓模樣。 怎么可能? 小……小循是只貓? 更糟的是,在江循回過神來,生怕過路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狀、手忙腳亂地叼著衣服往假山后面藏時,秦牧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足音。 一抹琉璃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假山旁邊,他望著夜色中雙目寶藍四股戰(zhàn)戰(zhàn)的江循,愣了片刻,隨即便走上來,把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奶貓抱入了懷中。 …… 故事演繹到這里,平行空間中的江循再也無法忍受,一步退開,太陽xue兩側(cè)如同被火燙的烙鐵燎過,直燎到了腦仁之中,痛得他根本站立不穩(wěn),他捂著嗡嗡作響的頭,勉強張口:“……怎么,怎么會?……” 怎么會?這和自己進來時的場景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自己原先是認識秦牧的,但在那個時間節(jié)點,秦牧剛剛好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所以他才像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那樣對待自己……所以,阿牧明明不是系統(tǒng),還那么認真地向他解釋這個世界的來龍去脈,讓他趕快習慣這里…… 眼前的引路魂卻會錯了意,安慰江循道:“沒什么,我們要幻出貓形本體,必須是在身體遭受極大創(chuàng)傷的時候,當年我們被秦道元洗骨伐髓時,年紀尚小,靈力還不足以我們幻化出本體,因此 ……” 成千上萬的疑惑擁塞到了江循的腦中,沖得他頭痛欲裂,他伸手抓住了引路魂,神色中含了些許的倉皇:“所以說,里記述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真的有江循這個人?……我,是他的轉(zhuǎn)世?” 引路魂糾正道:“不,‘我們’都是他的轉(zhuǎn)世,在第一世中,江循最后沒能活下來,在臨死前,他以靈力破碎虛空,制造出了這樣一個復刻自現(xiàn)實的鏡像世界。一切,都與原先他生活過的世界一模一樣。我們之所以輪回轉(zhuǎn)世,都是為了實現(xiàn)第一世的江循的心愿。,就是打開這個鏡像之門的鑰匙?!?/br> 江循心亂如麻:“不對啊,里,我中毒之后,不是應(yīng)該同展懿……還有,和那些女孩子,放縱濫交……” 引路魂苦笑:“那,說到底也是一本艷情。仙界總有些奇聞異事傳到民間,那些不明真相的普通凡人會對仙界加以臆想和猜測,加上些自以為是的杜撰,就成了?!?/br> 江循依舊不明白:“那為什么偏偏要選這本書作為打開鏡像世界的鑰匙?原先的世界呢?” 引路魂站在江循身前,放鶴閣外吹入的裊裊寒風,將他縹碧的腰帶吹得獵獵倒飛,也讓他的表情顯得憂傷起來:“……原先世界的五大仙派,因為第一世江循的死亡,已經(jīng)被毀滅了。,是在那場浩劫里唯一流傳到后世的、關(guān)于銜蟬奴江循的記載?!?/br> 第71章 鑰匙(二) 神獸銜蟬奴, 數(shù)百年前在剿滅吞天之象的戰(zhàn)役中殞命, 神魂裂為四片, 四散開來,一片墮入輪回道,其余三片分散在朱墟、悟仙山和西延山。 江循被抓至西延山魔窟時, 這段信息曾在他半夢不醒時閃現(xiàn)在他腦海之中,但他當時飽受烈火焚身之苦,完全不知道它意味著什么, 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凈。 幻化為獸、自愈、修為突飛猛進, 種種怪象,江循只把其歸結(jié)為“金手指”, 但是,仔細想來, 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太多的信息擁塞在江循腦中,像是炸開的蜂巢。引路魂的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