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丟了手中燈籠，調(diào)動了身上靈力，近處的冰蠶被這股食物的香氣誘去，窸窸窣窣地爬上了謝回音的身體。

    就這樣，謝回音為應宜聲分擔了起碼十之三四的蟲噬。

    跌落在一側(cè)的燈籠漸漸燃燒成灰，蟲潮吃夠了，慢慢退去，謝回音癱在地上，痛得渾身打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應宜聲已經(jīng)坐起了身體，只剩下累累白骨的右臂漸漸滋生出新的筋絡和肌rou，粉紅色的rou一跳一跳，看得謝回音心驚，扭回頭來，卻被自己身上濃郁的血腥味逼得陣陣作嘔。

    ……只來這么一次，他就覺得自己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

    只要想一想，有人要每日不休、連續(xù)數(shù)月受這蟲噬之苦，謝回音便不能自抑地哆嗦心顫。

    難受得耳鳴間，他聽到了應宜聲淡然的嘲諷：“怎么這么廢物，怪不得入宮氏這么久了還只能來看牢門?！?/br>
    謝回音頗覺丟臉，掙扎了幾下都沒能起來，只好仰起臉來，對應宜聲抱歉地一笑。

    應宜聲已經(jīng)坐起，左腿支起，還算完好的左肘撐在膝蓋上，看著在地上蟲蠕似的謝回音，嘖嘖兩聲：“也就這廢物雞的樣子跟宜歌像了?！?/br>
    ……趴在地上再起不能的謝回音突然有那么點兒高興。

    他一向是不被人重視，也常被人說是靈根不足，軟弱有余，才會被下放到此處來磨練心智，但沒想到這樣的自己，還能和一個代門主的心愛之人有那么一丟丟的相似之處。

    這種微妙的情緒讓他高興了好幾天。

    時光對不問世事、整日只聽著慘叫悲鳴過活的謝回音來說總?cè)缌魉话?，日日給犯人送去菜rou水米，在他們掙扎慘呼時佯裝不知，找?guī)讉€精神狀況還算良好的人聊聊天，半年就這樣過去了。

    期間來照問應宜聲的人，不只有宮紈，還有一個白凈清秀的師兄，派頭十足，但提到應宜聲的名字時面色總是不虞，且問起他時，總是打聽他精神如何，有沒有失心發(fā)瘋，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的面色便會愈發(fā)難看幾分，離開的時候更是有如逃遁，讓謝回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距離應宜聲開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謝回音很舍不得他，因為比他后進來的幾個弟子都已經(jīng)精神失常。

    每逢夜深，冰泉洞中總是一片瘋言狂語，讓謝回音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得安枕。

    有的時候，他覺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己早晚也會得失心瘋，不過，在當一遍遍巡視過囚洞，發(fā)現(xiàn)在那群難以聚焦的眼睛中，還有一雙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那感覺著實不壞。

    半年之期結(jié)束的那天一早，每隔旬月便會來此探望的宮紈捧著一束還沾著山露的小花，徘徊在冰泉山谷外，與她打過招呼后，謝回音拿著一卷寫在羊皮上的解印咒語，依依不舍地一字字念出。

    唯一一個正常的人就要離開他了。

    從他上悟仙山以來，與他說話最多的一個人要離開了。

    應宜聲和衣坐在原處，笑盈盈地望著謝回音，盯得他十分緊張，連續(xù)念錯了好幾處，只好咬緊牙關(guān)從頭一遍遍再來。

    隨著一句句繁復的咒語，那一片咒術(shù)封印漸漸消失，謝回音放下雙手，退到一邊，恭敬地束手跪下：“弟子恭喜應門主，應門主慢走?！?/br>
    應宜聲站起身來，走出洞門。

    走過他身邊時，應宜聲站住了腳步。

    謝回音把頭埋得更低，他總覺得，今日的應宜聲與往日不同，但具體是哪里不同，他又說不出來。

    他只見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張攤開來，隨之而來的，是應宜聲淡淡的戲謔腔調(diào)：“跟我走。這里不需要你了。”

    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謝回音被應宜聲帶出了冰泉洞。

    沿著從未攀爬過的階梯一路步步向上，謝回音的心里卻越來越被恐慌充斥起來。

    ……怎么辦。

    他是知道應宜歌的尸骨被焚毀的事情的，而這半年的閑談聊天間，他發(fā)現(xiàn)，應宜聲一直執(zhí)拗地認為弟弟未死，只是受了重傷而已。

    望著應宜聲那雙流溢著光彩的雙眸，謝回音的心跳越來越快，一下下沖擊著腔子，頂跳得他難以呼吸。

    近了，悟仙山正門，云臺道，應宜聲沒有去向身在奉祖殿中的師父請罪，而是直接回了無雨閣。

    ……進入院落，踏上臺階，推開已經(jīng)灑掃干凈的門扉，跨入門檻。

    宮紈與謝回音一道在門口站住了腳步，兩人都顯出了心照不宣的慌亂。

    大概捱過了十幾秒光景，無雨閣的大門重新被拉了開來，門口站著同樣茫然慌亂的應宜聲。

    他的眸間閃爍著謝回音熟悉的光澤。

    他看得太多了，那是將瘋之人的目光，內(nèi)里沉淀著黑沉沉如水銀一般的絕望。

    應宜聲喃喃地問宮紈：“……我弟弟呢。”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本來聽慣了人的慘嚎悲嘯的謝回音，仿佛聽到了人世間最凄慘的聲音。

    應宜聲又轉(zhuǎn)回頭問謝回音：“我弟弟呢？”

    宮紈有點慌，她拉住了應宜聲的衣袖，一副要哭的表情：“聲哥，宜歌師弟他已經(jīng)去了，逝者已矣，你不要太難受，傷身體的……”

    他任由宮紈扯著自己，目光愴然：“骨頭呢？我弟弟的傷還沒好，骨頭還露在外面……”

    宮紈的眼淚就勢落了下來，她同應宜歌也是一同長大，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弟弟，提到他的死亦是心酸：“……宜歌師弟的尸骨，父親已經(jīng)下令焚化，灰燼我收斂起來了，放在一方檀盒里……”

    她指了指那擺在無雨閣正屋主桌案上的一方紫檀木盒，應宜聲夢游般望了那盒子一眼，夢游般走過去，把那盒子拿起，掂在手中，只拿了

    一秒便遽然摔去，內(nèi)里的白灰炸開，散落一地。

    宮紈被嚇得不輕，但也不敢哭出聲來惹他難過，只咬著唇啜泣不已。

    謝回音愣愣地盯著應宜聲，應宜聲則盯著那片死白的骨灰。

    應宜聲的手掌收緊了。

    他的掌心里，斂著他以身飼蟲半年、終于控制了群蟲，從而得來的一枚鎏光毓彩的光球，或許就有那活死人，rou白骨之效，或許，能還他一個言笑晏晏的宜歌。

    ……但是，宜歌，你的骨頭呢？

    第90章 丁香餛飩（六）

    出乎謝回音意料的是, 此事應宜聲竟沒有追究, 輕輕揭過, 就此作罷。

    謝回音很納悶，但他向來不善言辭，更不知道怎么同“應門主”交流。

    他只和冰泉洞中的“應門主”相熟, 而且也只限于相熟而已，他根本不知道應宜聲把自己帶出冰泉洞有何用意，更不知道該怎么跟恢復“代門主”身份的應宜聲談話。

    就像以前在冰泉洞時一樣, 謝回音總是迷迷糊糊的。

    當然, 這種迷糊也有好處。

    他就這么糊里糊涂地一步登天，做了應宜聲的侍從, 以未到金丹期的弱雞修為，成了有史以來“宮徵”門內(nèi)綜合實力最弱、抱的大腿最粗的弟子。

    連貼身侍奉應宜聲的謝回音都不知道應宜聲的心思, 就更別說宮紈了。她這半年來每日給應宜聲抄經(jīng)，祝禱他在牢獄中平安, 還苦求父親宮一沖，求他將應宜聲放出，雖然最終父親沒有聽從她, 但也并未解除他們的婚約, 且對外宣稱，應宜聲只是因為酒醉才沖撞師尊，被罰靜心思過半年，出來后，便可繼續(xù)接任門主之職。

    ……畢竟宮家主不會舍得讓自己一片癡心的寶貝女兒, 嫁與一個籍籍無名的平凡小輩。

    再說，應宜聲這半年來并不鬧事，安安靜靜的，也再無浪蕩之言，從冰泉洞回來后，更是閉門修習，再無放浪沖撞他人之舉。

    宮一沖聽在耳里，很是滿意。

    從應宜聲出冰泉洞前五日，宮一沖便開始閉關(guān)，沖擊那得道成仙的最后一道屏障，自然是不能出席“宮徵”門主的接替典儀，左右他也對這個未來女婿感官一般，并不寄予厚望，給他一個門，讓他好生帶著便是，如果他不成，宮一沖也不是沒有得力的門徒接替他的位置。

    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懾之下，果然奏效，想必經(jīng)此磨煉，應宜聲也會收斂心性，稍微知些禮數(shù)，懂些規(guī)矩，以后阿紈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應宜聲也的確是安分了，像是知曉了自己的錯處，從回到無雨閣后，應宜聲就一頭扎在書山文海浩繁卷帙中不肯出來，甚至沒有交代謝回音應該做些什么。

    謝回音和“宮徵”門中的諸位弟子不熟，只好一心隨侍在應宜聲身邊，端茶送水，翻書磨墨，實在沒了事情可做，便坐在無雨閣外的臺階上，看檐下的風鈴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zhuǎn)。

    他覺得這樣挺好。

    半個月后的一個暴雨夜，應宜聲在書房內(nèi)用功，翻的是上古典籍，謝回音自覺地退出了門，縮在廊下。潮濕的雨拍打在松軟泥濘的土地上，把那土泡爛了，打碎了，激出一片片蚯蚓和泥土混合的腥咸氣。

    他就算縮得再厲害，也防不住被風掠入廊中的雨絲，他索性放棄了避雨的打算，就在間或閃過天邊的雷電光影照耀下睡著了，一雙布鞋被打得透濕，他也不介意。

    他就像是一根草，在哪里都能幸福而糊涂地活著。

    在雷雨聲中，謝回音睡得安然，就連無雨閣的門被人推開也渾然不覺。

    直到一件衣服丟在他的臉上，他才一個激靈坐起，低頭看著那華錦精致的衣料，本能地把它往下扯，免得它被自己濺濕了半身的衣服連累了。

    應宜聲蹲下身來俯視著他。

    這是二人從冰泉洞里出來后距離最近的一次，謝回音緊張得對了眼，凍得冰涼的手指抓緊了應宜聲丟給他的衣服：“師……門……門主?！?/br>
    應宜聲特別自然地在他身側(cè)坐下：“叫我?guī)熜?。?/br>
    謝回音的背肌繃得緊緊的，盯著自己濕漉漉的膝頭，覺得自己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潮氣，不由得生了幾分沮喪。

    在冰泉洞里，他也隱隱綽綽地有過這樣的感覺：盡管應宜聲是囚犯，在他面前，謝回音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他把頭埋得很低：“師兄，明日便是門主的繼任典儀了。您該早睡的……”

    狂暴的風雨將應宜聲未梳的長發(fā)掀起，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曖昧媚然的笑意，親切地問：“小師弟，你相信有神靈嗎？”

    謝回音“啊”了一聲。

    他想到了宮紈。

    這幾日應宜聲太過安分，沒有出門走動，她不知應宜聲狀況如何，心中生焦，就常向自己打探情況，自己又沒有什么新鮮的事情能告知她，只能籠統(tǒng)地告訴她，門主很好，諸事安穩(wěn)，請師姐不要記掛。

    每次她靠近自己時，謝回音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氣。

    她應該是去了宮氏祭祀殿，那個名為薄子墟的地方，日日求神佛，保佑應宜聲無恙安好。

    他笨拙地抓抓頭發(fā)，答：“定是有的。只是……從未得見……”

    應宜聲笑：“當然是有。只是神靈太忙，沒空滿足人的心愿?！煹埽绻阌惺裁葱脑?，而只有神才能幫你實現(xiàn)這個心愿，你會怎么辦？”

    謝回音認真想一想：“……我沒有什么心愿。”

    的確如此，他父母早亡，無一依靠，自己像是顆飄搖的草籽，現(xiàn)如今找到了一個踏實穩(wěn)固的落腳處，他還有什么更多要求的東西嗎？

    才想到這里，他就被應宜聲一巴

    掌拍上了后腦，，他摸著后腦勺，怪不好意思地笑，仿佛自己沒能給應宜聲一個像樣的答案，是件多么不可饒恕的事情一樣。

    望著那密密如梭的巨大雨滴在地上打出一個個巨大的浮泡，又看那浮泡四分五裂，應宜聲微笑著喃喃自語：“……若是我，我不會去求神。我會把神抓過來，讓他幫我完成心愿。”

    說著，他的手掌心浮出了一片氤氳的光膜，那躍動四散的光芒中滾滾而出的仙靈之氣，透著一股莫名的熟悉，讓謝回音生生打了個寒噤。

    他問：“師兄，這是什么？”

    應宜聲活動了一番手指，笑道：“這是我和神談判的籌碼?！?/br>
    ……謝回音聽不懂。

    他只知道，要是再放任應宜聲在雨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影響到了第二天的祭禮，那便是他這個近侍的錯了。

    把應宜聲拉回屋中，謝回音熱熱地燙了一壺酒，送到了他的床榻前。

    半月相處下來，謝回音知道，應宜聲不愛飲水，以酒代水是常有的事情，他滿斟了一杯，跪呈給應宜聲。

    應宜聲俯身看去，清冽的酒液上跳動著一朵煞白的浮光，他對著小小杯中自己的倒影露出了溫存的笑顏：“……宜歌，時間到了?！?/br>
    第二日本是由天命官測出的良辰吉日，誰想一早便從山下傳來了噩耗。

    ……囚在冰泉洞中的犯人和臨時調(diào)撥去看守冰泉洞的弟子，一夕之間，盡皆死去。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謝回音正在服侍應宜聲換衣，甫一聽到這驚天之事，謝回音差點兒把手里的錦盒摔到地上去。

    應宜聲卻半分不在意，從他手中接過錦盒，取出一只玉蟬，扶在自己鬢間，笑道：“小師弟，幫我看看，可端正？”

    來報信的弟子雙腿打戰(zhàn)，仿佛是還沉浸在那可怖的血景之中，繼續(xù)回稟道：“應門主，那……那情景著實嚇人，那些冰蠶突然像是發(fā)了狂一樣，把人都吃空了……只剩下一層透明的皮貼著骨頭……冰蠶也都死了……”

    應宜聲沉吟了一會兒，扭頭對謝回音笑道：“這么說起來，你運氣挺好的?！?/br>
    一向出沒穩(wěn)定的冰蠶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