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宮之中。

    江循低聲警告道：“你要是敢拿這個做收藏我饒不了你?！?/br>
    玉邈反問：“有何不可？”

    江循：“……”

    ……媽的變態(tài)。

    不多時，這個農(nóng)家樂版本的放鶴閣就被人從外頭叩響了門，阿碧那獨(dú)屬于少女的圓亮清透的嗓音傳進(jìn)門來，活力十足：“是九哥來了嗎？”

    “是。剛剛休息了一下?！?/br>
    簡短作出回答后，玉邈擰了一記江循的后臀，疼得他齜牙咧嘴的險些叫喚出來，江循氣不過，想再瞪他一眼，誰料但剛剛和玉邈視線相觸，他的氣焰就無端矮了三分。

    玉邈看他的眼神一點(diǎn)都不兇悍，反倒……像在看他家養(yǎng)的寶貝貓。

    會意了的江循吞吞口水，垂頭喪氣地變回了一只貓，耷拉著耳朵，趴在玉邈的肩膀上，用小爪子扒拉著水水潤潤的黑鼻頭郁悶。

    ——左右是不能讓祖母和阿碧知道自己回來過的。自己早晚要離開此地，若是讓她們知道自己仍然活著，流落在外，居無定所，必然要多一層擔(dān)憂。

    玉邈低低一笑，把貓從肩上抱下，放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在小貓身上，只露出一只絨滾滾的小貓頭。

    他用手指按住了江循的腦袋，往下壓了壓：“有我，你放心?！?/br>
    江循的內(nèi)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數(shù)月來的奔波勞碌，恐慌茫然，一個人在無燈黑夜里狂奔的空虛落寞齊齊涌上了心頭。他突然累到不想動彈了，默默打了個滾兒，抱住了那根手指，放在唇邊輕吻了一記。

    玉邈見江循這樣依賴的動作，眸光也變得柔和下來：“我出去一趟。你不會跑了？”

    ……廢話我屁股疼成這樣跑得了嗎我。

    江循扭扭酸軟的腰，蜷在被子里弱弱“喵”了一聲，隨即把小貓臉縮進(jìn)了被子里，只露出一雙寶藍(lán)色的眼睛。

    ……早點(diǎn)回來。

    玉邈的唇角揚(yáng)起了愉快的弧度，重新把自己整理清爽后，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院落里登時傳來了阿碧喜悅的叫聲，她早就和玉邈結(jié)拜了兄妹，一見他自是歡喜，不住聲地詢問玉邈是什么時候來的，問他這次能留幾天。

    單聽聲音，江循便能知道她是一個快活開朗毫無心事的少女，和曜云門時的小秋一模一樣。

    很快，他聽到玉邈給出了答復(fù)：“門內(nèi)近來無事，我會在這里多留些時日，大概七天左右?！?/br>
    江循趴在床上，心頭一陣陣地漫過甜意。

    自己已經(jīng)躲過了秦家緊鑼密鼓的搜捕，他們很有可能不會再回到這里了，這樣一來，他就能緩過一口氣來，多歇歇腳，與阿碧和祖母同居一處。

    ……哪怕不能露面也好。

    門外的兩人相攜著踏入堂屋，而江循闔上眼睛，聽力隨他們一道，跟進(jìn)了那散發(fā)著熟悉的竹香氣的老屋。

    玉邈剛才以靈力催祖母入眠，手法極輕，現(xiàn)在祖母已經(jīng)醒了，睜著眼睛臥在床上，布滿虬筋的手正在身旁迷茫地摸索著些什么，聽到二人進(jìn)門的聲音，辨明了二人的足音，喃喃地喚：“……阿碧？小九？”

    阿碧應(yīng)了一聲，剛想說點(diǎn)什么，就見床上的老人眼里煥發(fā)出燦爛的光彩，干癟的嘴輕咧著，好像一個撿到心愛玩具的孩子：“……阿碧，我做了個夢，小循他回家來了?！?/br>
    ……

    江循就這樣在家里偷偷住下了。

    當(dāng)夜，祖母過壽，六十一根壽燭在主屋中熠熠生光。

    江循幻作人形，從床上一瘸一拐地摸下來，趴在窗欞邊，看著主屋里搖曳的燭光，把臉枕在臂彎間，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揚(yáng)起。

    太累了，終于有個地方可以好好休憩了。

    他真的想念過去安穩(wěn)的日子。

    不知不覺間，他的心神松弛了下來，不再那樣緊繃，于是，流亡數(shù)月中一直被他壓抑著的念頭居然就這樣雨后春筍似的在他腦中生發(fā)、茁壯起來。

    ……干脆聽玉邈的，封印了靈力，跟他回東山吧。

    若沒了這一身的累贅，他就不再會是魔道的攻擊目標(biāo)了。

    若是秦牧能夠復(fù)活，他的清白便能昭雪。

    若是吞天之象交由仙界來處決，自己便也能卸下重?fù)?dān)，再無憂愁。

    脆弱的情緒一旦滋生，便難以拔除，滴水穿石地敲開心防。

    從主屋內(nèi)透出的光，在江循眼中變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光點(diǎn)，溫暖得讓他一時間竟生了困倦之意，直到這小型放鶴閣的門被吱呀一聲重新推開，江循才如夢方醒，立即化貓，忍著下身麻木的疼痛，蹭蹭蹭竄到了床底下，把自己抱成一只球，支棱起耳朵來聽了半晌，才舒了一口氣，安詳?shù)夭[起眼來。

    很快，一只手探入了床底，把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貓球抱出來，放在懷中。

    玉邈還沒來得及對這只受驚的小貓崽兒加以安撫，就覺懷中一沉，一個赤裸的青年倒臥在他懷里，滿眼亮晶晶地盯著他笑：“玉九，腰痛?！?/br>
    話音剛落，江循便覺腰中一緊，一只手鎖緊了他的腰。

    玉邈輕聲道：“同我回東山去。我父親已向仙界奏明，仙界已然同意，會對魔道動向多加關(guān)注，嚴(yán)防他們復(fù)活吞天之象。”

    江循正打算說點(diǎn)兒什么，玉邈便橫指攔住了他的唇，不容置疑道：“聽我說，還有一個好消息。我已經(jīng)找到了封印你靈力的法陣?！?/br>
    江循：“……?。俊?/br>
    玉邈的眉眼間俱是閃亮的光彩：“如果你當(dāng)真是銜蟬奴，這法陣是無法徹底封印住你的靈力的。應(yīng)該說，任何法陣都無法徹底封印住神的力量，按照古籍所載，它只能讓你在一個月間喪失所有能力，猶如凡人。一月之后，便能恢復(fù)如初?！?/br>
    ……也就是說，他們只需在外人眼前做一場戲，讓魔

    道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威脅，而實(shí)際上江循本人的能力是不會受這個法陣的束縛的。

    江循勾著玉邈的脖子，盯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細(xì)細(xì)看了一番，充滿深意地反問：“……所以，這個法陣到底是誰找到的？”

    玉邈嚴(yán)肅臉：“當(dāng)然是我。我已經(jīng)反復(fù)檢查過，此乃上古之術(shù)，絕無問題。我……”

    話說到一半，江循便湊上去，極輕極快地吻住了他的唇角，用鼻尖討好地頂弄著他，小聲笑道：“……別安利了，等我養(yǎng)好了，跟你走便是?！?/br>
    玉邈一怔，隨即一把捏住了少年背后尖尖突出的蝴蝶骨，把人一個反壓制在了身下：“當(dāng)真？”

    江循被他弄得挺癢的，仰面朝天肚皮朝上笑得那叫一個肆無忌憚：“玉九，你可注意點(diǎn)兒，這是不打算讓我養(yǎng)好身體了？”

    玉邈的手指微妙地拂過了他的鎖骨，沿著他胸膛的中線緩緩下滑，勾過江循細(xì)長的肚臍后，才將手伸到了自己的腰間，打開了丹宮。

    一股濃郁的薄荷香氣重又在房中漾開，伴隨著一股結(jié)陣的靈力，把內(nèi)里的一切靡靡之氣和低喘呻吟統(tǒng)統(tǒng)包裹在內(nèi)，像是一只蠶繭，再無外界的干擾可以進(jìn)入這片小小的天地。

    之后的幾日，安然得就像是一場叫人不愿醒來的美夢，竹香漫溢，平靜和樂，案牘之勞形，絲竹之雜音，皆無法進(jìn)入這個簡單的農(nóng)家小院。

    變故，是在二人即將離開的第六日發(fā)生的。

    那日，阿碧邀玉邈去林外砍竹子，玉邈自然應(yīng)邀前往，留下江循一個在房中，閑極無聊，便翻起玉邈屋內(nèi)書桌上的書來。

    玉邈此行也帶了些書出來，昨日江循還看他捧著一本文字艱澀難懂的竹簡批注，應(yīng)該還是在研究，好把那用來封印自己靈力的陣法完善起來。

    江循在曜云門里還算是個好學(xué)生，但一個正常人除非有資料要查，誰會天天捧著本十個字有六個字要翻著字典查的典籍消磨時間，偏偏江循今天在房里憋得實(shí)在不爽，便拿了那卷竹簡，扯下上面用靈力加封的絳帶，?？从皴阌媚P批注的部分。

    信手翻開后，一個孤零零的黑圈便映入了江循的眼簾。

    ……旁邊沒有任何惹人注意的標(biāo)識。

    這就讓江循更加好奇了，他捧起竹簡，只讀了幾行之后，臉色便遽然劇變。

    竹簡上的古老文字，他認(rèn)得大半，所以他能夠讀明白，這個法陣是作何用途的。

    他表情茫然地從古舊泛黃的竹簡間抬起頭來，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該去何方，他慢慢蹲坐在了書桌下面，好緩解一波一波襲來的暈眩感。

    ……怎么會是這樣？

    上面的記載并非和那封印銜蟬奴的陣法相關(guān)，而是關(guān)乎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被江循險些忽略的事情。

    那記載很是清楚，沒有半分歧義。

    ——蓋此還魂之陣，寄亡者亡魂一片于其上，荷骨生rou，生筋養(yǎng)血。然死者歸元，強(qiáng)塑rou身，乃逆天之行?！瓪w去來兮，三日為期；三日已過，神滅魂殞?！蝗肴纾惶ぽ喕?，漫漫天地，權(quán)作塵灰。

    這段繁縟繞口的內(nèi)容，解釋起來其實(shí)很簡單。

    由于秦牧只剩下精魂滯留在江循體內(nèi)，其余的魂魄散失，殘缺不全，如果依照此還魂之陣，將他從自己的右手中引渡出來重塑rou身，而不對那些游失的魂魄加以補(bǔ)全，僅憑精魂本身，根本無法維持身體的正常機(jī)能。

    換句話說，秦牧的確能短暫地在一個身體里存活片刻，替他證明清白，但不出三日，他必然死去，且會因?yàn)殪`魂殘缺，不得轉(zhuǎn)世，灰飛煙滅。

    玉邈曾告訴過他，那個上古的封印陣法威力太大，江循雖然神體未成，但憑著擁有三片神魂的rou身還勉強(qiáng)可以承受。

    可秦牧就不一樣了。

    在陣法執(zhí)行過程中，強(qiáng)悍的封印之力會排斥除卻封印對象的一切靈體。如果江循帶著阿牧進(jìn)入陣法，一旦陣法開始運(yùn)轉(zhuǎn)，阿牧的精魂就會被從江循的體內(nèi)強(qiáng)行擠出，排斥出陣法范圍之外，無處憑依。

    按照玉邈的計(jì)劃，他會在安排好江循這邊的封印事宜后，把擠壓出江循體外的秦牧魂魄收入還魂陣中，為他重塑一個rou身。

    ……但是，玉邈從未告訴他，這是一個只能存活三日的rou身。

    最終，秦牧?xí)安蝗肴纾惶ぽ喕亍薄?/br>
    看完之后，只有這八個字在江循腦中黑體加粗地轉(zhuǎn)動，晃得他一腦袋都是茫茫的亂碼，眼前的整個世界就像是被潑上了一層詭異的油彩，他抬起右手按住太陽xue，左手卻神經(jīng)質(zhì)地抓緊了右手手腕，手指顫抖個不停。

    他手腕中傳來了秦牧的聲音，竟是和往常沒什么差別的歡快口氣：“……小循，沒事兒的( ^_^ )反正我早就死了，只要能活過來替你洗清冤屈，活三天和活三百年又有什么區(qū)別？”

    江循咬牙：“……閉嘴?！?/br>
    秦牧卻第一次沒有聽他的，繼續(xù)柔聲勸說：“小循，往好處想想啊。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作陪，我也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江循暴起：“你他媽閉嘴！”

    秦牧頓了頓，語氣中有點(diǎn)無奈：“小循，不要那樣理想。沒有什么事能十全十美的?！?/br>
    江循冷笑：“……拿你的命換來的十全十美？”

    秦牧正欲說些什么，房門便被人從外打開，一股清雅的竹香挾風(fēng)卷入，江循二話不說，劈手便把書卷丟向了來人的面門。

    玉邈眉心一皺，手指只在空中一點(diǎn)，以指尖為圓心便出現(xiàn)了一盤螺旋狀的淺淺波紋，時間驟止，竹香凝滯，他身后抱著幾卷蔑絲、即將踏入正屋的阿碧的右腳懸在門檻上方，再也落不下去，隨風(fēng)卷入的幾片老竹黃葉，和那脫離了絲線

    、散落風(fēng)中的竹簡一道漂浮在了空中。

    整個紅楓村都陷入了絕對的靜止之中，鳥雀不鳴，雞犬皆靜。

    只是這樣的時間暫停已經(jīng)困不住江循，他把胳膊搭在桌沿，借力爬起身來，緊盯著玉邈的眼睛，想要從那淡然的眼眸里看出些許愧疚來。

    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

    玉邈自是很快辨認(rèn)出了丟到自己眼前的竹簡是什么，但他也只是有些不滿地蹙起眉頭，單指撥開了懸浮在空中的雜物，往前走了一步：“你打算如何？”

    經(jīng)歷了最初的震怒，江循此刻反倒心平氣和下來：“為什么不把你打算用還魂陣復(fù)活阿牧的事情告訴我？”

    “你知道了，便會作此反應(yīng)。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江循咧開嘴笑了：“那么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還是打算照法而為，讓阿牧盡了功用，然后去死？”

    玉邈平靜地糾正了他：“你錯了。他本就已死，他最后能盡的，不就是這點(diǎn)作用嗎？”

    ……“不就是這點(diǎn)作用”？

    那個溫柔、天真、軟弱的少年，放棄了轉(zhuǎn)世輪回的機(jī)會，在自己的手中寄生了近十年的光陰。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卻仍像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除了安慰自己、給自己灌點(diǎn)兒心靈雞湯以及賣萌之外，幾乎再無別的用途。

    江循甚至一度忘記了，這是個多么溫柔的人。

    ——一個第一次與自己見面時，就要自己假裝挾持他逃走的人；一個臨死前還在關(guān)心自己生死去留的人；一個不惜故作低齡幼齒，刻意裝傻賣乖，好讓自己過得不再那么壓抑的人。

    玉邈不了解他，他一心一意只會為著自己著想，至于秦牧，之于他而言大概只有一個意義，那便是自己曾背負(fù)過的一個名字。

    大概理解了玉邈的心思，江循側(cè)過臉去冷靜了片刻，才沉聲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別的方法？”

    聽此一問，玉邈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

    江循朝著玉邈所在的方向前迎一步：“……我如果收集齊四片神魂，恢復(fù)銜蟬奴的神獸之身，再以神力還阿牧rou身，不就可以了嗎？”

    聽江循此句，玉邈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