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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們會這樣,太過容易地過完一輩子,是慢一點也好,是快一點也罷,總歸是在一起,怎么過都會覺得滿意。 卻不成想這種容易也是有期限的。 成親那天是冬至。 冬至是要吃餃子的,關(guān)外特有的羊rou餃子,個頭大的像包子,還有就是烤的羊rou。 這婚宴著實有趣,倒像是一場全羊宴。 阿莛離了那身玄甲就要死了似的,渾身不自在,最后還是把玄甲衣還給他了。 帶他的哥們有個叫封北陌的,趁他不注意,抱走了他的刀盾,他愣愣地站在邊上,兩眼瞅著他的刀盾,看上去十分緊張。 也是,他離了他的刀盾就跟鷹爪下的兔子一樣慫。 我身上這件樣貌奇異的禮服,是他阿爹托人去買的蘇繡。 那是我這一生過得最好的一天,大雪,無風(fēng),花瓣一樣大片的雪瓣從白茫茫的天空飄飄蕩蕩,似乎還帶著暖意一樣。 雁門校場上,大紅布的桌子擺了幾百桌,熱鬧,喧囂。 都是他阿爹一手cao辦的。 拜堂時他阿爹臉上滿臉喜色,與天底下所有的父親并無不同,每當(dāng)我回想起這一天,我很難將他與一個叛軍首領(lǐng)的角色聯(lián)系起來。 平淡地活到一個平凡的像夢境的世界,我有了親眷,有了家人,有了共度一生的某個特定的名字,將來我的名字會與這個名字刻在同一塊碑上。 無論是生是死,我已決定和他不再分離。 那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想要離開他,至少,不是我先離開。 我堡里人向來如此,是誰,就一定是誰。 這話我在洞房花燭夜親口對他說過。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這種所謂的誓言一樣的東西放在心上。 我許久再沒能過上那樣安穩(wěn)的日子。 安穩(wěn),簡單。 大雪的夜里,整個蒼云像是被藏到了一處世外桃源一樣安靜,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 許久才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奇怪的鳥叫,低沉的,帶著溫和婉轉(zhuǎn)的旋律。 我掀了自己的衣裳,然后就去掀他的,他就傻愣愣地盤腿坐著看我。 拽掉他的白毛的時候他還抬手摸摸頭。 第一個吻落在他的額頭上,他疑惑地“嗯”了一聲。 若你可知歲月兀長,生死不過三萬天,從其中某一天開始,你會想要把自己變成一顆牢牢扎根在土里的一棵樹。 為了與另一棵樹,風(fēng)雨同根,共度春秋,若是天塌下來,便一同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人,往往就是這么可笑。 你總會覺得現(xiàn)在這一刻,即將成為永恒。 在我撩撥他,撫摸他的身體,帶著陌生而渴求的期望,在我生澀地用他實驗什么叫做接吻,在我?guī)е磳⑼黄茦O限的心跳去觸碰他的時候。 我以為,這就是可以觸碰到的永恒。 以及,在我舍不得他疼,看著他被憋的無法發(fā)泄,豁出去坐上去的時候。 可我從未知曉,那個像一個真正的傻子一樣,眼睛都被憋綠了,摁住我就一通亂拱,把事發(fā)現(xiàn)場搞得像殺了人一樣的那個傻子。 他是騙我的。 我就這么安心地,安穩(wěn)地跟他過日子。 安穩(wěn)到像沉睡,即使后來已經(jīng)離安祿山瞎幾把折騰過去了有十幾年的光景。 我再摸弩,已是隔了浮生半世,我把自己活得像一枝浮朽草葉,像攀著一顆巨樹要摸上天宮神詆的藤蔓。 我曾經(jīng)想活得像一棵樹,與他比肩而立,卻不成想,人越活越倒退,我最終只是一枝無力的藤蔓。 如此活生生地把自己從這棵樹上扯下來,傷筋動骨,自行流放千里,再也找不到自己活著的意義。 我只剩茫然。 第12章 家蒼 我一生紛雜再無多說的意義。 總共不過一句我活該。 我這一生過得最好的,不過短短十幾年。 十幾年,聽上去似乎很漫長,站在人生的終結(jié)時,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如曇花一現(xiàn),如一朵積不出雨的云,很容易就被風(fēng)吹散了。 想來不過只三十載,過得最好的那天,大概就是與弦影成親的那天。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 沒有風(fēng)的雪天,是蒼云最美的樣子,地上滿滿長著結(jié)滿霜凍的草,被修飾成一片純白的草原。 鵝毛大雪從萬丈高空緩緩落下。 如今想來,那天拜堂我并沒有故意裝作是個傻子,我只是單純不知道該做什么。 我看到弦影一身大紅的衣騎在馬上,寬大的袖口和領(lǐng)口都鑲著一圈純白的羊毛,趁得他的側(cè)臉看上去溫和了許多。 他還戴著那只面具。 我與他認識的第二年成的親,他是個認真嚴謹?shù)接行娖劝Y的人,我從未見過他摘下面具的模樣,倒也是個專業(yè)的唐門。 想來驚羽堂教出來的必然是資質(zhì)上乘之人,我到底是交了什么好運氣。 胡思亂想著,他早已策馬到我身旁,伸手揉了一把我腦袋上的白毛,我才晃過神來,跟著上了馬,好奇地盯著他看。 大紅的錦緞裁的衣,趁得他肌膚如雪,又映著淡淡的紅,我看呆了。 他挑眉:成親你倒是自在,虧的是傻,竟然不覺得害臊。 哦難道他是會有點害羞的嗎? 我仍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咽了咽口水。 他不自然地別過目光,不看我。 我仔細打量了他的模樣,雁門關(guān)內(nèi)外不太平,他平日總是穿著一身唐門的裝備,今日成親,他少有地摘了手套,我看到他挽著韁繩的手,白皙纖長。 跟著一群湊熱鬧的弟兄組成的迎親隊伍,在城墻上繞著蒼云堡敲鑼打鼓地鬧了一通,酒席就擺在平日的練武場上,弟兄們熱熱鬧鬧地開始吃酒。 我與弦影下了馬,在阿爹面前拜了堂。 那便是我一生最好的一天,像一場做不完的夢,我兩眼望著弦影,他身著紅衣臉頰緋紅的模樣,后來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我無數(shù)次夢到那個洞房花燭的夜里,他站在掛滿紅布布置得分外喜慶的屋里,終于摘下了他的面具。 我無數(shù)次夢到,那時他把面具遞給我,他說我唐門的人,認定了是誰就是誰,你雖然大概不能懂,你只要知道,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就行,末了還湊近我盯著我,問聽得懂嗎? 后來在夢里,他要把那面具搶回去,他說薛溪莛,你怎么能騙我? 在我的臆想里,在我期望的結(jié)局里,他即使暴怒,即使哭鬧,即使打我罵我,可最后還是沒能逃出我的懷抱。 那是我給他準備的結(jié)局。 大概是人無可奈何時總會白日做夢,還在想著結(jié)局之類的東西,總會好的,總會解決的。 我夢到他哭著罵我,他說你怎么敢騙我?我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錯了,原諒我吧。我抱著他不撒手,最后他哭累了,睡著了,我就贏了。 我可真不要臉。 事實卻總是突破幻想的極限,讓人突然懵到手足無措。 他發(fā)現(xiàn)我的那天,他沒有鬧,也沒有哭,沒有罵我,也沒有打我。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 一直到他離開,我也沒有看到他的眼淚。 是啊,他從來不是一個軟弱到會哭的人,我是故意忘記了,還是根本不敢設(shè)想? 我的自私到極點的人生,就此停留在了那些白日做夢里。 我給他準備好的結(jié)局,就是被迫原諒我。 你愛我啊,你愛我,原諒我,好不好。 一直到后來,我在夢里再看到他,他忽然說,我不會再愛你了,薛溪莛,我恨你。 再后來,我再也夢不到他。 我的夢里,空余那年紅衣華服袖間,他白皙纖長挽著韁繩的手。 我的夢里,只有我平生夙愿終得償,我握著他的手,吻著他紅衣的肩頭,重諾一句我一生最奢侈的期盼。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第13章 缺席唐 原來我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老去了。 天那么高,永遠不會掉下來,我們也不會有一個機會可以證實所謂至死不渝的愛情。 即使他已經(jīng)死了。 我在李牧祠那座墳山對面的大營旁蓋了間茅草屋住下了,蒼云的夏天,天上沒有一絲云,陽光刺眼,遠山荒蕪。 聽聞中原依舊不太平,惡人與浩氣甚至一路打到了戈壁。 我把聽得的奇聞都說與他聽,尚未得到什么回饋。 趁著氣候尚可,我在屋旁圍了一塊地,種了芍藥千里香,茯苓遠志,苜蓿開紫花,甜象草喂馬。 一朵彼岸花,和一株相思子。 中原戰(zhàn)亂,武林腥風(fēng)血雨,陣營刀劍無情,朝堂皇室廝殺。 十八年的光景漫長,那年太原城河岸邊與他并肩策馬而過的年少輕狂,早已被消磨成舊年殘卷。 而我依舊在關(guān)外種花。 冬雪煮水亦或是夏蟬鳴噪,他的碑在對面山丘上,長久佇立,與我對望無言。 河漢星垂,紅塵寂闊,草粟枯黃有德泰,然,風(fēng)流萬千無一等。 我已說不上再有任何執(zhí)念可言。 日復(fù)一日晝短夜長,有時長夜里漆黑天幕遠處泛起奇異的霞光,我總會披上衣服與他席地而坐,偶爾說一兩句我也聽不明白的話。 大雪,立春,驚蟄,谷雨,立夏,大暑,立秋,寒露,立冬,又復(fù)大雪。 生死不過三萬天,我們卻彼此走失,與說好的未來終究失之交臂。 我缺席了與他同眠的結(jié)局,他缺席了與我共命的人生。 凍土怎安眠,我有許多年未見他,不曉得這碑下是否還是我熟識的模樣,抑或只剩一把白骨,披玄甲,握刀盾,烈烈狂風(fēng)卷戰(zhàn)旗,煞氣沾身無人敢擋。 第三年,那青石的墓碑已有些殘破,可以看得到有細碎的裂痕。 第四年,碑的左上角莫名其妙地磕破了,興許是我不在的時候有什么動物來過。 第五年,字跡殘缺,我已看不出它原來的模樣。 第六年,像河堤一旦決口就會被沖散地一塌糊涂,那碑看起來像一塊形狀任性的怪石。 第七年,我身上舊疾犯了,很難常去看看那碑成了什么模樣,興許是塌了罷。 第八年,我眼神也越來越差,身上更是時常疼痛。藥園荒廢了有一年多,起初長了些雜草,后來全都凍死在地里,如今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第九年,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我已經(jīng)和最初相遇的時光一起,從分離的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老去了。我唯一還記得的,就是我愛他。 第十年,我已記不清了,原來已經(jīng)是第十年了。 每當(dāng)大雪落下來,身上就會疼痛難忍,我坐在茅屋前,遠遠的看過 去,對面山上白茫茫一片落雪,他葬在哪個方位,我記不清了。 大雪很好,蒼云過了這十年,還是蒼云,他還是他,我也還是我。 我覺得很好。 雪落一身,我也等到了與他白首的這一天,我沒有任何遺憾。 只是,你啊…… 走得慢些,等等我可好。 第14章 命途輕闊蒼 書信已存滿一箱。 我與阿泉說,每旬一封,莫要間斷,不管弦影去了哪里,信寄到唐家堡即可。 說罷又自顧自研墨,繼續(xù)寫信。 咳出了血弄臟了信紙,便揉了重寫。 時日無多,我已顧不上許多,我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往日他在我身邊時,我沒法說,最終只得把自己寫成了一部陳年的故事。 紅塵浩瀚刀光中,于隙間茍延殘喘,殘生終將蕭索,潦草二字尚未可究其一二分零落。 可我記得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每一天候著日落西山的那一刻,我都懷著一種可悲的末日狂歡的心情,想著今夜若我睡著了,興許再也不會醒過來,他與閻王爺?shù)男」?,到底誰會來的早一些。 又或者,他再也不會來。 霖哥日夜在外奔波,我無事可做,整日睡了又睡,腦袋里空蕩蕩的。 后來我一時興起,畫了幅山河長卷。 我曾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終有一天我可以和平常的一個人一樣,帶著心愛的人,走遍萬里山河。 我活得夠久了。 卻一直不曾做過一天真實的自己。 在我的性格上建立的這個角色像一層長在身上皮,終有一日融入骨髓,我避無可避。 我在這層桎梏下,卻未曾忘記過我想要與他做一對最平凡的眷侶,游歷大唐,去見見不曾見過的風(fēng)景,去遇見他游走在人間四季的模樣,那大概是我能想得到最好的風(fēng)景。 春水在五月份才會蘇醒,而我眼前尚是一層厚重的冰海。 山河大好,草長鶯飛,嫩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