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見他這位穿著黑色制服的白人，不知道是不是白人加制服雙倍加成，人群頓時四散，中間留出個圓形空場，剩下沈杰克拽著許少庭，以及瞪著眼睛喘著粗氣的小青年。

    沈杰克看看倆人，頭發(fā)衣服都亂了，不過看露出來的皮膚都無傷痕，也許有淤傷，這會兒也還沒顯出來。

    他好笑問道：“你們打什么？誰先動的手？”

    卻沒人回答，沈杰克注視著那青年：“是你先動的手嗎？”

    他話聲變得嚴(yán)肅，身高與氣勢也壓了這青年一頭，這青年繃著嘴，突然惡狠狠望著許少庭：“你有本事，便與我實(shí)打?qū)嵉拇蛞粓?，現(xiàn)在有個白人給你做靠山，你覺得很驕傲嗎？”

    沈杰克臉色陰沉下去：“年輕男孩打架沒什么，打一場還是好兄弟，你扯這些東西，該反思的是你自己?！?/br>
    這青年卻是一聲不吭，深深看一眼許少庭，轉(zhuǎn)過身就走了，人群見他就如摩西過海似的自動讓開條道路，襯得他那蕭瑟但挺直的背影到像是個英雄了。

    沈杰克看那男孩，只覺是個小孩，回頭看許少庭，笑容掛在臉上問：“我們兩個再來一場？”

    許少庭捂著右邊臉頰，舌頭舔了舔大牙內(nèi)側(cè)，磕出了點(diǎn)血，這倒沒什么，他看去四周，四周年輕人看著他的目光古怪且復(fù)雜，總之稱不上善意，就也無趣的擺擺手，只想離開這個地方了。

    “我去找?guī)熜?。”許少庭憋著口氣，與沈杰克道別。

    沈杰克站在原地一頭霧水：“……你師兄是哪位？”

    沈靈均正在公館對著羽毛球場的露臺上喝宋太太泡的茶，他們坐這一桌的人，他的年齡最小，但倒是無人忽略他，不說宋太太很喜歡三兩句話就帶上沈先生，那幾位男士也喜歡與他聊些關(guān)于西方國家是如何先進(jìn)，華夏是多么落后的話題。

    茶是好茶，沈靈均聽著附帶的話卻品不出茶的味道，心中想要不是為著許少庭這是個運(yùn)動的機(jī)會，真想離宋太太遠(yuǎn)點(diǎn)，他似乎對宋太太身上噴的香水有那么點(diǎn)過敏。

    心中惦記著的人已經(jīng)走過來，宋太太是個眼尖的，笑著說：“你那小同學(xué)是來找你了?！?/br>
    沈靈均露出笑，等人走近，看他捂著臉，剛剛羽毛球場那里人群聚在一塊有看到，但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腦子一動，臉色就黑了。

    宋太太坐他身旁，察覺氛圍不對，還沒想出怎么出聲緩和，沈靈均已經(jīng)站起身走到那男孩面前。

    探出手捧著他的臉，漆黑森然的眼珠子盯住他捂著的那塊皮膚，許少庭都被嚇到——見過沈靈均許多不同的面貌，但如今這個真是稱得上嚴(yán)寒冰冷了。

    “臉怎么了？”沈靈均冷聲問。

    說著握著他的手挪開，聲音雖然冷的像冰塊，動作卻輕柔小心，許少庭在離開沈杰克時還白皙的一張臉，過了這么幾分鐘，右臉頰下方已經(jīng)淤青了一片。

    許少庭還沒來得及說，宋太太探過腦袋氣的罵道：“是誰在我這里撒野？怎么也不看看是沈警官帶來的客人，不看我的面子，連英國人的面子也不看了嗎！”

    許少庭放下手，低聲道：“打羽毛球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沈靈均直直看他：“這不是能磕出來的?！?/br>
    “那大概是我摔得角度清奇?！痹S少庭笑了聲。

    “你笑什么？”

    “不知道……覺得好笑就笑了?！?/br>
    許少庭反握住沈靈均的手：“別問了，想回家了，師兄……我不想呆這里了?！?/br>
    沈靈均沉默一瞬，抽出手，便攬住他肩膀低聲說：“那我送你回去?！?/br>
    抬頭笑道：“我就先告辭了?！?/br>
    宋太太連忙說：“我這里有冰塊，也可以請醫(yī)生上門——”

    就見沈靈均攬著那小同學(xué)轉(zhuǎn)身，語氣還是禮貌，卻是不容置疑的一一與另外幾位道別。

    等他背過身，臉上笑意已然全無，回程路上，許少庭想說點(diǎn)什么，可是提不起精神，倆人之間無話了好一會兒，沈靈均突兀的開口：“打贏了嗎？”

    許少庭想想，這次真的笑了：“他估計(jì)在左邊，被我錘了好幾拳，論挨到的拳頭，那是我贏了?！?/br>
    沈靈均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氣笑了：“你還挺自豪？”

    才問他：“為什么打架？”

    緊接著說：“肯定不是你的錯?！?/br>
    許少庭聽著他這赤/裸/裸的偏袒，捂回自己的臉，沈靈均等他答案，只等來句：“和人交往并無意思，見識了越多的人，就越不想和人交流了，生平好友能有那么一兩個就是幸運(yùn)了?！?/br>
    “你小小年齡……”沈靈均想笑話這男孩，驀地想到他寫過的小說，只能回道，“你才見過多少人？”

    “是沒你見過的多?！痹S少庭坦然回答，“師兄，那你見過、接觸過、來往過很多人，對這個世界依然保持著激情、熱愛、真心的歡愉嗎？”

    沈靈均無語半天，老實(shí)答道：“辯不過你們寫小說的，不灰心喪氣就不錯了?！?/br>
    ---

    這天回到家中，沒敢讓家中三位女性看到自己受傷，三人也在客廳看小說沒注意他，讓少庭逃過了一時，晚飯時候也特意說要寫稿子，把飯送到房間就可。結(jié)果成也小說，敗也小說，珍珍晚上拿著稿子過來找他了。

    本想與他說：“遲陽這個角色很難讓人理解，你是不是丑化了尹月這樣的普通人?！?/br>
    看到許少庭臉頰下側(cè)靠下巴青紫一塊，小姑娘一溜煙的跑出臥室把許嫣然和張氏都叫了過來。

    許少庭撒謊說是摔得，勉強(qiáng)唬住三位女性，但沈靈均還是被許嫣然打電話說了一通。

    沈靈均本答道：“男孩子不該這么嬌氣，不要把少庭當(dāng)做女孩來養(yǎng)?！?/br>
    許嫣然一句：“摔壞了還怎么寫小說，這幸虧不是傷到了手，只是傷到了臉?！?/br>
    沈靈均立即改了口風(fēng)，和許嫣然一唱一和的討論起他身體的健全非常重要。

    許少庭才知道原來沈靈均也在每天都看滬市晨報，追他的小說連載……

    這件事翻篇不再提，回到少庭的小說《追逐太陽的人》，最終選擇投稿在了《今日文學(xué)》報紙上，本想繼續(xù)投《新月》雜志，但是考慮到體量問題，《新月》似乎并無再供長篇連載的余地，就換了正在招長篇小說的《今日文學(xué)》。

    少庭沒有太抱希望一次投稿成功，結(jié)果卻是第二天就收到回復(fù)，不僅過稿還會立即刊登，他猜測這報紙大概是開了天窗，但也正好讓他撞了大運(yùn)。

    實(shí)則報社那邊的主編，也被他如此豪氣的一次性投來十五萬字完稿驚到，全稿完成度極高不說，他都看完了，自然是優(yōu)先選擇刊登完本的稿子，說起來作者拖稿這件事，《今日文學(xué)》的編輯們自是一把道不完的眼淚。

    第六十八章 張氏：我想當(dāng)老師

    《今日文學(xué)》報紙專做小說, 所有版面不是中短篇小說，就是長篇小說連載，關(guān)于《追逐太陽的人》這篇約十五萬字的小說，報紙主編很是大方的以每天一萬字左右的篇幅刊登。

    許少庭估計(jì)了下, 十五天就刊登完畢了, 還真是某種意義上的高效率啊。

    另關(guān)于《大道》的連載, 少庭是打算第二天就開始恢復(fù)每天兩章的工作量, 誰知一覺醒來, 胳膊痛的抬都抬不起來, 他才意識到許久沒有運(yùn)動，就昨天那么和沈杰克打了兩場羽毛球, 他的胳膊已經(jīng)酸痛的難以進(jìn)行寫作這項(xiàng)工作了。

    遠(yuǎn)在報社的賀主編此時正整理《大道》僅剩無幾的寥寥幾章稿子，心中無不憂愁的想：剩下的稿子只夠連載三天, 千風(fēng)明月先生能按時交上足量的稿子嗎？雖然說千風(fēng)先生已經(jīng)是難得一見的勤奮作者了，但是咱也要考慮卡文啊、沒靈感啊這樣的突發(fā)事件，還有作者萬一身體不適，尤其是頭暈?zāi)X熱的……

    賀主編越想心中越是忐忑，簡直是強(qiáng)忍著打電話問許少庭：先生，您今天的稿子寫了沒有呀？寫了多少字了？

    要不是也明白這做法非常討人嫌, 他真是就要忍不住了。

    結(jié)果三天后，賀主編上門取稿，許少庭遞來薄薄的幾頁稿紙，他沉默良久：“這頂多也就兩三章的稿子吧, 先生——”

    剩下的稿子是被您吃掉了嗎？

    許少庭揉著胳膊，他自己也苦著張臉：“我胳膊痛，昨天才開始寫稿子，實(shí)在是突發(fā)事件?！?/br>
    賀主編立刻滿臉關(guān)懷：“怎么會胳膊痛？著涼了嗎？”

    許少庭不好意思告訴人家, 打羽毛球打的，只是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完全不影響寫稿了。

    賀主編卻是帶著愁苦離開了許家，如今《大道》是完全沒有存稿了，即將進(jìn)入作者每天寫多少，報紙連載多少的境況。

    此時距葉校長葬禮也過去了一周有余，許懷清離家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他是每天都會打個電話到家里報平安，而該回來給許少庭與沈靈均上課的張求仁老師卻是連個消息都沒有了。

    最早想到少庭還要上課這件事的是張氏，她提出了疑問：“張老師是不是也該回來給少庭上課了？”

    許少庭才想起自己的家庭教師，正要打電話問問，張求仁老師主動致電許家，但帶來的消息，少庭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張求仁老師電話中，上來并未多說，直白道歉：“少庭，如今我在葉校長的救助學(xué)院做老師，實(shí)在是分身乏術(shù)，不能繼續(xù)給你上課了?！?/br>
    許少庭本就對重新學(xué)習(xí)遍高中課程不感興趣，他也從沒有來到民國然后考個大學(xué)上的打算——他現(xiàn)在還要兼顧寫小說，也沒有那個精力能做到考上個好大學(xué)的成績。

    表達(dá)了對張求仁老師的理解，兩人閑聊了幾句，許嫣然與張氏兩位女士也站在旁邊，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

    張求仁老師在電話那頭嘆息：“如今學(xué)校很缺人手。”

    許少庭問：“很難招到人嗎？”

    他以為這個年代，能有個工作賺份工錢，人人都要爭破頭，便很奇怪怎么會有招不到人這一說法。

    “是招不到合適的人。”張求仁道，“要會認(rèn)字，讀過《百家姓》《三字經(jīng)》《論語》就不說了，也還要經(jīng)?？窗自捫≌f，然后能教簡單的數(shù)學(xué)和會英文就更好了。”

    “然后，還必須是女性?！?/br>
    “很難招到嗎？”

    許少庭問道，但心里想，好像是不太容易，不過現(xiàn)在讀書的女孩子也有一部分了，他看過珍珍的課程，能有中學(xué)畢業(yè)水平，去教個小學(xué)生應(yīng)該沒問題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們能給出的工資很低?！?/br>
    許少庭不知怎么回答了，這問題太現(xiàn)實(shí)了：“這……那確實(shí)沒辦法了?！?/br>
    要知道這年代能讓女孩家識字讀書的家庭，其實(shí)都是少數(shù)，而識字讀書的女孩很多畢業(yè)后也不會出來工作，大多都是一畢業(yè)或者沒畢業(yè)就嫁人了。

    因?yàn)樯偻ガF(xiàn)在也經(jīng)?？磮蠹埡托≌f，所以了解到如今一部分女性都有了出來上學(xué)讀書的權(quán)利，但大多數(shù)這樣家庭的女性，包括她們中很大一部分都認(rèn)為，出來上學(xué)接受西方化的教育，會英文與數(shù)學(xué)，固然值得驕傲。

    但要出來工作賺錢，那就很讓人瞧不起了——這樣的女孩子家境定是很一般，竟然要靠女兒賺錢養(yǎng)家。

    許少庭當(dāng)時看到小說里那富家女主的想法，以為是作者編造，跑去問了許嫣然和張氏，倆人反而奇怪的看著他，告訴他這正是當(dāng)下許多人的共識。

    驚得許少庭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想通：社會的進(jìn)步都是緩慢的，人的意識形態(tài)是不可能一步跨到位的。就像那些女孩子都能讀書了，可顯然她們很多也只是將學(xué)識當(dāng)做了標(biāo)榜自己身價的、與珠寶首飾并無區(qū)別的東西。

    你看著她們好像也是女權(quán)先鋒，會寫文章，會引經(jīng)據(jù)典的與男人爭高下，但卻因?yàn)闀r代的局限性，仍然不明白女性想要提高自己在男權(quán)社會的地位，想要真正的獲得話語權(quán)，最好的辦法就是參與到社會公共勞動中，大白話就是——出門工作。[1]

    張求仁在那邊嘆氣，剛開始抱怨：“有這樣水平的女性，要么十分厲害，來我們這里做個老師也是耽誤人家，要么夠做個中小學(xué)老師，可也都大多家境普通，也要賺錢養(yǎng)家，但學(xué)校本身就是救助性質(zhì)，每多一個學(xué)生都是在往外出錢，教職工這塊的工資就只能一再縮減了?！?/br>
    許少庭特別理解的安慰：“是不好招到，但是只要女老師嗎？”

    張求仁更氣了：“有些女孩子家長威脅我們，要是不專門分出女孩子的班級，不配備專門的女教師，就要把孩子接回家，不允許她們上學(xué)了?！?/br>
    少庭還能說什么，其實(shí)是那些家長的錯嗎？但他們也都是接受著這樣的觀念長大，所以究竟是誰的錯？大概，正是因?yàn)閷じ返?，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是時代下的受害者，所以才讓人更加難以接受。

    ——沒有誰是真的錯了，這也就是真正的悲劇吧。

    安慰了張求仁老師幾句話，掛掉電話，少庭也知道說的話都是不痛不癢，在真實(shí)的困境中，拿不出解決的方案，所謂的“言語有力量”也只能變成“言語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但也許世事就是如此巧合，許嫣然和張氏兩人把電話旁聽了從頭到尾，雖沒聽到張求仁說的話，也從許少庭的回話中了解了來龍去脈。

    許少庭蔫嗒嗒的走回自己臥室，兩位女士自去了客廳，倆人接頭交耳的嘀咕了好一會兒，便抬腳去了侄子/兒子的房間。

    少庭剛寫了個《大道》最新章節(jié)開頭，兩位女士進(jìn)來，他只好放下筆，許嫣然是老樣子的行事做派自有她那番隨性曼妙的風(fēng)情氣質(zhì)。

    張氏如今也換了襯衫長褲，她人不高，但足夠瘦，從出了老宅后，如今跟著孩子們天天喝牛奶、果汁，臉色變好了不說，臉頰也日漸豐潤起來。

    而前幾天參加了葉校長葬禮后，更是被許嫣然攛掇著燙了頭發(fā)，只是燙出一頭小卷爆炸頭的效果，氣的她差點(diǎn)掉眼淚。還是許嫣然想了辦法，把頭發(fā)全部用珍珠卡子別在腦后，再畫了眉毛與口紅，于是終于能勉強(qiáng)稱得上是位面貌雖一般，但也算一位摩登女郎了。

    看著如今米色絲質(zhì)襯衫掖在深色長褲中，映入眼中的便是個精干簡練的、瘦伶伶的三十來歲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