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樣菜：土豆、白菜和排骨。排骨一個飯盒，土豆白菜一個飯盒。

    費霓夾白菜的時候又和方穆?lián)P的筷子碰到一起，如果打了矮柜就沒這個煩惱。每次都是她的筷子先縮回來，她討厭這樣，這次她沒縮筷子，方穆?lián)P也沒縮回去，搶先夾了她筷子底下的白菜送到自己嘴里。

    方穆?lián)P給費霓夾了一塊排骨到碗里，費霓說：“我自己會夾?！?/br>
    “那么久也沒看你夾？”

    “管好你自己，別人看見你這樣子，還以為咱家每天都吃不飽呢，連帶著還同情我。”

    夾菜的時候，兩人的手又碰到一起，費霓忍不住說：“沙發(fā)先放一放，你雖然打好了框架，有了彈簧，沙發(fā)布和沙發(fā)墊也沒著落。先打矮柜吧?！彼心绢^，有彈簧，可是沙發(fā)布，他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得用布票。費霓很了解他的根底，買條褲子還要用她辛辛苦苦湊來的布票，哪里有多余的做沙發(fā)。

    方穆?lián)P沉默，費霓默認他聽進了自己的話。

    費霓問他：“我給你的布票，你買毛呢料了嗎？”費霓準備用布料給方穆?lián)P做條褲子，方穆?lián)P說他自己買，她不僅給了他布票，還給了他買料子的錢。

    “我前兩天買了褲子，先不做了。”

    “你那褲子……”不提也罷，他那褲子是在信托商店買的舊貨，太肥了，還是她幫著改的。改完倒是合身，只是太單薄了，不適合現(xiàn)在穿。費霓又說，“你要是沒買料子，把布票給我，我去給你買?！?/br>
    “布票我用了，你不是說沙發(fā)需要沙發(fā)布嗎？”

    “你是說你把我給你的布票買沙發(fā)布了？”費霓的聲調不由自主地變高了。

    方穆?lián)P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你真聰明。褲子等另一半稿費到了再說。”

    費霓被他的從容給激怒了，“方穆?lián)P，你怎么能這樣？誰允許你把我的布票買別的？”他腿長，做褲子用的布料多，和老太太換的布票不夠用，她又拿錢偷偷跟人買。就為了他能穿得像樣一點。可他不做褲子，非要做家里并不需要的沙發(fā)。她本來想讓他先做矮柜的。

    當然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穆?lián)P嘴上說聽她的，說得那樣好聽，可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拿她的話當耳旁風。

    方穆?lián)P仍是那個語調：“別生氣了，我以后還你還不成嗎？”他又夾了一塊排骨給她，“再吃一點?！?/br>
    “你每月的補助還沒我工資高，連褲子都只能買舊的。你拿什么還我？你就嘴上說得好聽?！?/br>
    也不知道誰傳的，說她的丈夫什么都沒有，但高高大大，看上去瘦，但可有勁兒了，搬木頭打家具都一個人。今天下班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提到了她，說她選丈夫就是看中了男人高高大大，有勁兒，她從那笑聲和語調里被迫聽出了更深一層的意思。

    她寧愿別人說她圖錢圖房子。

    有人問她和她丈夫身高差距有多少，男的和女人差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白天還好說，晚上就……這句話應該也有別的意思，雖然她沒聽出來，可要是沒言外之意，也不會有人笑。

    她閉著嘴，一個字都不說。

    她還不能惱，因為方穆?lián)P確實高高大大，很有勁兒，這是事實，她若惱了，別人只會說她想歪了，因為被戳中了心事惱羞成怒。而且，任何一個人在洗澡的時候同別人吵起來，只能把事情引向更尷尬的地步。不穿衣服的人是沒資格發(fā)火的，沉默一分鐘，她不接話茬，別人就去說其他話題了，要不想忍發(fā)了火，整個浴室的人眼光都會射過來，在這些目光下一切更無從遮掩。下次再洗澡的時候，這目光還會跟著她，捕捉高高大大的那個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除非她再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可家里又沒洗澡間，她不去浴室去哪兒。

    她的沉默果然換來了話題的轉移。

    又有人讓另一些人嚴肅些，浴室里還有沒結婚的呢，別什么都說。

    言下之意，要是只有費霓這種結了婚的，便可以大說特說了。

    她結婚確實是自愿的，卻沒想到還有這副作用。她沒結婚的時候，其他人嘴再葷些，也很少開她的玩笑。但她結了婚，別人默認她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想著回到自己家就好了，沒想到他也不讓她舒心。她在廠里被人調侃了，如今這難堪又被她想起來。她和方穆?lián)P結婚，是圖他的高高大大，圖她有勁兒？她越想越羞。只有他的高高大大是能看出來的。她討厭他這樣高，不僅浪費布料，還為謠言提供了土壤。

    本來她即使罵他，也不會揭他短處的。

    說完就后悔了，她本來是很占理的，何苦拿那句話來挖苦他？罵人不揭短，況且是他掙得少這件事。他確實有諸多可氣之處，但才華不能轉化成實際效益不是他的錯兒。

    費霓這句話造成了短暫的沉默。但她不想為這句話道歉，是他有錯在先。

    她的嘴唇閉閉合合，終究沒說出一個字。

    還是方穆?lián)P先說了話：“我不是還有稿費嗎？等我另一半稿費發(fā)了，都給你好不好？”方穆?lián)P看上去并不在乎這事實被指出來，他伸手去摸費霓的肩膀，試著去安撫她，費霓一躲，正碰到了她的脖子。

    她立即站了起來。

    “你自己留著吧?！辟M霓站起來去開樟木箱子，翻出一個包，她拿出里面的錢直接放在方穆?lián)P面前，“你的錢你自己管吧，我不該干涉你。布票算我送給你的，不用還了?！?/br>
    她管他管得超出了界限，超出了他們本該有的關系。

    方穆?lián)P并不去拿自己的錢，而是拿起了兩只飯盒。

    “你干嘛拿我的？”

    “我吃了你的排骨，飯盒自然要我來刷?！?/br>
    費霓搶過飯盒，“從今以后，咱倆各吃各的?！?/br>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水房，方穆?lián)P只拿水去沖飯盒，手一點沒伸進去洗的意思，擱平常費霓一定要叫他用洗碗粉，而他平時確實會用洗碗粉，就是總會擱多了。但現(xiàn)在他倆各管各的。

    水花濺在他袖子上，費霓也當沒看見，因為兩人各管各的。

    他倆向來是各人刷各人的飯盒，但看在汪曉曼看來卻是感情好的表示，兩個連碗都沒買的人，刷個盆都要湊在一起，真夠膩味的。

    汪曉曼最近口味清減，看不了這么膩味的場面，她看也不看費霓和她的丈夫，拿著刷好的碗就離開了。

    謠言能夠廣泛傳播，費霓也有責任，倘若她把盆都交給方穆?lián)P去刷，別人便會認為她和方穆?lián)P在一起，是看中了他的勤勞肯干，畢竟他能打家具，連刷飯盒的事都攬了過來。但她偏要和他一起去。

    第40章

    周六發(fā)工資，二十塊錢配一張工業(yè)券，費霓得了兩張工業(yè)券。

    中午在食堂吃飯，劉姐遞給費霓一封信，“我拿信的時候看到了你的，就給你捎來了?！?/br>
    “謝謝?！奔募藢懼~鋒的名字，費霓只看了一眼就塞到口袋里，低頭吃飯。

    “這么有什么可客氣的，你往那邊點兒，給我留個位置?！辟M霓還沒來得及給劉姐騰地方，劉姐就給自己擠出了一片天地。

    劉姐的丈夫在屠宰場工作，因為這個，劉姐在車間很有些地位，車間主任的兒子結婚還要請劉姐多弄些豬蹄豬下水，劉姐頓頓有rou菜，此刻她把飯盒里的紅燒rou推到費霓手邊，讓她嘗嘗自己的手藝。

    劉姐的紅燒rou像劉姐一樣大方，rou里還汪著油。

    “關于你的那些風言風語，我都聽說了，那些女的，也就會揀著你這種年輕的臉皮薄的擠兌。下次她們再說你，尤其是那個王霞，你就頂回去，問問她為什么一到禮拜天，就把孩子送走，買王八給她爺們燉湯，一整天地不出門，也讓她羞臊羞臊。還有那誰誰……咱們不慣她們那毛病。”

    見費霓不說話，劉姐又把飯盒往她跟前湊了湊：“你這么瘦，多吃點兒rou，我剛灌了腸，今天忘了給你拿來了。今天晚飯食堂有汆丸子賣，你早點兒來排隊。”說完這一樁劉姐又說下一樁，“我想給自己織件四葉花的毛衣，明天我上你們家，你教教我怎么織?！?/br>
    劉姐紅燒rou的香味吸引來了車間的其他人，很快她們這張桌子擠滿了人。

    同桌的一個女工小聲說她的發(fā)現(xiàn)：“發(fā)工資的時候，我看咱們車間剛來那個女大學生馮琳，她拿了兩張半工業(yè)券，工資肯定得有五十多塊。我干了這么多年一個月也沒掙到五十塊?！?/br>
    劉姐說：“我們要用二分論看問題，遇事不要只看一面，你不上大學，不還比人家多掙了好幾年工資嗎？”

    “我那幾年多掙的，人家一年也就掙回來了。劉姐，你一個月掙六十塊，根本不理解我們的苦衷?！?/br>
    劉姐鼓勵大家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你以為我剛開始就掙這么多呵。我也是從學徒工上來的，最開始一個月也就二十來塊，大家慢慢熬……”“熬”字吞了進去，改成慢慢努力。

    劉姐在談及工作的時候，說話都很講求科學，注意影響。

    “我倒想上大學，也沒人推薦我去上吶。我看那大學生還不如我呢，車間讓小費協(xié)助那大學生辦黑板報，結果都是小費在弄，那人就在一旁指指點點。小費，是不是這樣？我看著都生氣，也就小費脾氣好?！?/br>
    “現(xiàn)在的大學生到了學校也不上課，天天不是開會就是學農學工，有的文化程度還不如中學生呢。小費也是沒辦法，脾氣不好怎么辦，那人爸爸是勞動局的領導，管咱們廠長叔叔長叔叔短的叫著。你沒看咱們主任對她那殷勤勁兒。”這聲音越來越低，“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對著二十來歲的姑娘滿臉堆笑，我都替他丟人?！?/br>
    費霓很快就吃完了，留下這一桌熱鬧的人聲，起身拿著飯盒往外走。

    她在僻靜處打開葉鋒給她的信。

    信里有一封請柬，請她下禮拜天去參加他的婚宴。隨請柬還附贈一封感謝信，在感謝之前先是致歉，為他上次對費霓丈夫的不禮貌，為他忘記了人人平等，他既然能尊重拾荒者，也應該尊重費霓的丈夫。致歉之后便是感謝，感謝費霓讓他明白了學識家境各方面層次都不同的人是無法共同生活的，感謝費霓及早跟別人結婚，給了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的未婚妻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在外事服務學校工作，和他的父母相處融洽……

    整封信，葉鋒都在告訴她，他找了一個學歷工作遠勝于她的女孩子，是她當初高攀了他。

    費霓的手指越攥越緊，她覺得葉鋒完全沒必要這樣做，她要是找到了一個各方面都遠勝前任的人，連前任的名字恐怕都忘了。

    “費霓！”隔著老遠費霓就聽見有人叫她。

    那人正是食堂飯桌上提到的馮琳。她和費霓差不多大年紀，襯衫外面穿一件草綠色的開衫，銀色毛呢料褲子，雙手插在褲兜里，因為費霓被主任派去幫馮琳辦黑板報，馮琳直接把費霓當成了她的下屬。

    “費霓，我不是叫你吃完飯就去和我弄黑板報嗎？你在這兒干什么？”

    費霓一字一句地說：“我的工作是做帽子，現(xiàn)在是我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br>
    “你也是車間職工，車間評比難道你沒有責任？”

    “黑板報我負責的地方我已經做完了?！?/br>
    “可你負責的東西要改得太多了，就算是個中學生也不至于錯那么離譜?！?/br>
    費霓心里竄出一股火，她想看看自己做得到底有多離譜。

    馮琳指著黑板上的“xx牌羊絨帽甫一面世”這幾個字說：“羊絨帽子你為什么要寫成羊絨帽甫，這種低級錯誤以后請不要再犯了?！?/br>
    費霓盡可能用一種平靜地語調說：“甫一面世的意思就是剛面世?！彼忉尩臅r候順便示范了下讀音，是“甫一”不是“蒲一”。

    馮琳臉上掛不住，眉毛氣得向上擰：“那就寫成剛面世，辦黑板報是為了給大家看的，一個字就能說明情況，干嘛用兩個字，還含糊不明。用剛既簡潔，也通俗易懂?！?/br>
    費霓甚至覺得馮琳說的這句話是她說過的所有話里最正確的一句，就說：“你說得也有道理。那就改成剛吧?！毕啾人钠渌庖?，這個意見甚至可以說得上珍貴。畢竟黑板報要讓大家都看得明白，馮琳也是“大家”里的一個。

    “什么叫我說得也有道理？你看你寫的這些，我哪句不幫你改，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水平不行可以，但你要端正態(tài)度，我讓你中午吃完飯就過來，你在干什么？我要不是怕你沒面子，早就讓別人來幫我了?！?/br>
    費霓直接抄起了黑板擦，去擦自己寫的東西，邊擦邊說：“你也別改了，干脆重新寫吧?！?/br>
    “你……”

    擦完了自己寫的字，費霓拍拍落在板擦落在自己手上的粉筆屑，“別怕我沒面子，趕快找別人來幫你?！?/br>
    “你就不怕我告訴王主任？”

    “請你馬上去告。”費霓沒再說一個字，轉身走人。辦黑板報一個月有五塊錢的補助，但她不想要了。

    “你一個車間女工，有什么可傲的？”

    費霓聽到這句話，定在那兒，轉身盯著馮琳，把自己的話一字一字送到她的耳朵里：“你要是有勇氣的話，把這句話去廣播室再說一遍，讓大家都聽聽。”

    馮琳自覺失言，費霓要鬧大了，說她看不起工人階級，她就麻煩了。

    費霓輕蔑地看了馮琳一眼，轉身走向了廠房。

    費霓這一天諸事不順，唯一幸運的是在食堂買到了汆丸子。因為還給方穆?lián)P的錢，他并沒有收，費霓考慮到他或許沒錢買飯，也給他買了兩個饅頭。

    費霓本來想先吃的，但實在沒胃口。她坐在方穆?lián)P做的椅子上，看她從廢品收購站淘來的書，是一本英文書，講貨幣的。

    等到八點半，方穆?lián)P還沒回來。

    這是他倆住在一起之后，方穆?lián)P頭次回來這么晚。她開始以為方穆?lián)P因為跟她吵架在食堂吃飯，可這一頓飯何至于吃到現(xiàn)在?；蛟S是去別人家吃飯了現(xiàn)在仍在別人家聊天，這其實是很有可能的。但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拿了手電筒，去樓下等他。她開始是每隔幾分鐘才看一次表，或者發(fā)展到幾十秒就看一次。她想去培訓班找他，又怕他回來和他錯過了，所以只能等著。

    她想，自己不會如此不順吧，被人當面嘲笑也就算了，難道方穆?lián)P也要出事嗎？

    方穆?lián)P在樓下打椅子的時候，她經常打著手電筒來看他。后來他自作主張打沙發(fā)，她就不來看了?，F(xiàn)在，她寧愿他站在這兒打她討厭的沙發(fā)。

    方穆?lián)P覺得面前的清湯魚翅雖然味道算不得多好，但勝在大，選材好，最重要的是不用他自己花錢。培訓班的袁老師找到他，請他畫連環(huán)畫的初稿，做做基礎工作，稿費可以分一半給他，但署名必須是袁老師。袁師在連環(huán)畫屆很有名氣，找他畫的稿件太多，他推辭不過，但創(chuàng)作精力有限，無法一一親自作畫，這就需要別人的幫忙。袁師一本畫的一半稿酬遠勝方穆?lián)P一本的全部稿酬。方穆?lián)P之前畫的連環(huán)畫還沒出版，算是一本作品都沒有，他自覺給方穆?lián)P一半稿酬已算大方。

    方穆?lián)P沒直接說行還是不行，他說想去本市的外事飯店吃一吃清湯魚翅。進外事飯店得有護照，買單得用外匯券，方穆?lián)P都沒有。

    等袁師買了單，方穆?lián)P從包里拿出他的飯盒，在袁師的注目下，把桌上沒動的果盤裝到飯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