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奉答道：“蘇娘子不在山里?！?/br>
    這么大點(diǎn)的地方，倘若真的是迷路，他們這般多的兵馬，如何會找不到她。

    徐墨懷氣笑了，指節(jié)被捏得發(fā)出響聲，眼神像是要將蘇燕撕碎。

    “吩咐下去，封鎖洛陽，貼上告示，傳令給各驛站?！?/br>
    “將她綁回來見朕，倘若她敢跑，打斷她一條腿?！?/br>
    他算是看透了，蘇燕根本不可能聽話，即便暫時(shí)溫馴了，也是給他裝模作樣，倘若一有機(jī)會便想著逃。何必還要想法子討好她，正要將她鎖起來，任她如何不情愿，都一樣要待在他身邊，不過是給的教訓(xùn)還不夠多罷了。

    第57章

    林拾要帶走的人是皇后,自然想到了無數(shù)遮掩的法子，只是不曾想最后林馥不跟她走，反而將蘇燕推給了她。

    出城需要勘合公驗(yàn),她偽造了許多身份文牒，還給蘇燕換上了灰撲撲的老舊衣裳，讓她扮作是瘦小的男子,兩人出洛陽時(shí)都廢了不少力。讓人意外的是徐墨懷的反應(yīng),大有將整個(gè)洛陽翻過來找的意思，連出城后的路都有兵馬把守，只為了逮住一個(gè)小小的蘇燕。

    一路都是找蘇燕的人,林拾甚至想將她丟下自己離開，然而每每想到林馥,又覺著這是她最后的托付，便強(qiáng)忍著沒有將她趕走。

    蘇燕倒也不嬌弱,再勞累都一聲不吭，因?yàn)槁飞嫌凶繁?她們只能繞遠(yuǎn)路從崎嶇的大山翻過去。蘇燕的腳上磨得都是血泡,臉上脖子上也都有荊棘劃拉出來的傷口,偏是一聲不吭地跟著林拾,半點(diǎn)怨言也沒有。

    她已經(jīng)精疲力盡，卻一刻也不想停下。身體上的苦痛不及心中半分，只有離開了徐墨懷才能得到解脫。只要看著他,便不可抑制地想到來自他的蔑視與侮辱，想到自己在他身下發(fā)出的哭喊與求饒,以及那個(gè)因怨恨而死去的孩子。

    蘇燕想要自由,就算貧苦也不低賤地活著,她想要一個(gè)真正的家人,愿意愛她護(hù)著她，而不是同徐墨懷一般暴戾涼薄，自負(fù)自私。

    “林娘子，我們要去什么地方？”

    林拾回過頭拉了蘇燕一把，說道：“叫我名字就好，隨你想去哪兒都成?！?/br>
    蘇燕擦了把汗，笑道：“既如此，你叫我燕娘吧。我阿娘的祖籍在潞州，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親人?！?/br>
    林拾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問她：“皇后在宮中過得好嗎，聽聞陛下十分……”她似乎覺得有幾分難說出口，頓了頓才說完這句話。“十分寵愛她。”

    蘇燕搖了搖頭，實(shí)話實(shí)說道：“他們并非如傳言一般恩愛，我瞧著倒像是相看兩相厭，笑起來都假惺惺的。但皇后出身那樣好，宮里沒有不敬重她的?！?/br>
    “我們娘子是林氏的嫡女，即便是公主都比不得。”林氏小聲地說了一句，回頭將蘇燕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略顯憤懣：“狗皇帝看不重我們娘子，卻一門心思撲在你身上，屬實(shí)是瞎了眼?！?/br>
    蘇燕此刻穿著粗布麻衣，頭發(fā)挽成了男子的發(fā)髻，褲腳也是泥灰，實(shí)在跟美人不沾邊。宮里嬪妃們才貌雙全，不像蘇燕舉手投足都帶著改不掉的粗俗，偶爾話說得太快，還會摻雜著旁人聽不懂的鄉(xiāng)音。

    “皇后娘娘好人有好報(bào)，日后必定有自己的福氣?！?/br>
    林拾這話換做是旁人，只恐怕是早就不滿了，蘇燕卻沒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林馥也是極好的人，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徐墨懷是犯了什么病，一邊奚落欺辱她，一邊又一副非她不可的模樣，或許當(dāng)真是如林拾所說瞎了眼。

    尤其是林馥大發(fā)慈悲，頂著被遷怒的危險(xiǎn)讓林拾帶她走，如今在她眼中，林馥簡直是她的大恩人，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

    洛陽幾乎被翻了天，也沒找到蘇燕的行蹤，以她的本事，連城門都出不去，不過三日便能被壓到徐墨懷面前認(rèn)錯(cuò)。然而這回過了五日，卻連一片衣角都沒摸到。

    徐墨懷已經(jīng)連笑意都裝不出來了，他幾乎可以確定，有人幫著蘇燕逃走。

    他幾乎將當(dāng)日蘇燕接觸過的所有人都盤問了一番，其中尤其是林馥，起初蘇燕便是追著她才不見，無論如何她都有一份責(zé)任，林馥也很自覺地來與他請罪。無論徐墨懷如何威逼引誘，她都只說自己一無所知，甚至于哭著說要回林家找父親。

    徐墨懷縱使憤怒也無可奈何，更何況他想不通林馥幫著蘇燕離開有何好處。

    一連好幾日，徐墨懷都頂著一張陰云密布的臉，最后總算尋到了有關(guān)蘇燕的蛛絲馬跡，卻沒過多久，緊接著在附近發(fā)現(xiàn)一具被野獸啃到稀爛的女尸，開膛破腹渾身不見一塊好rou，唯獨(dú)破碎的里衣可以看出來價(jià)值不菲。

    徐墨懷讓人去看那女尸的肩上是否有疤痕，可惜肩上的rou也被啃壞了。

    他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一整日米水不進(jìn)，再出來時(shí)眼中爬滿了紅血絲，神色陰翳到令人膽寒，冷聲下令讓兵馬繼續(xù)追查，隨后便與外祖相告一聲，帶著人回了長安。

    徐墨懷不是蠢人，他當(dāng)然知道這女尸出現(xiàn)得蹊蹺，似乎是刻意要證明蘇燕已死。即便他知道絕不可能是蘇燕，在侍衛(wèi)前來稟報(bào)的時(shí)候，他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顫。

    他不禁將這慘狀聯(lián)想到了蘇燕身上。分明蘇燕辜負(fù)了他的好意，又一次要將他拋下，可他在聽到這錯(cuò)漏百出的死訊時(shí)，卻渾身僵冷，霎時(shí)間連話都說不出口。

    他恨不得將蘇燕碎尸萬段，可他又想讓她好好活著。

    回了長安后，宮中便傳蘇燕病逝洛陽，一時(shí)間對徐墨懷的猜測更多了，先是趙美人，又輪到了蘇美人，不少人開始懷疑徐墨懷是否真如傳聞一般性情暴虐，有些與眾不同的喜好。

    蘇燕不見了，他卻不能因一人而頹喪，更不可能為了她耽誤朝政?；貙m后他在朝政上更為勤勉，只是戾氣也比從前更甚，帝王威嚴(yán)之下也隱隱有暴君的影子。

    加上科舉一事罷免了不少朝官，也讓很多從前古板執(zhí)著的老臣醒悟，溫潤和善的太子早就一去不復(fù)返了，如今獨(dú)裁狠絕的帝王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書房中的燭火幾乎是徹夜長明，徐墨懷的眼中也有清晰的紅血絲，人已經(jīng)是疲倦至極，卻又強(qiáng)撐著陷在繁忙的政務(wù)中，似乎是不愿讓自己停歇。

    一旦閑下來，他免不了會想起蘇燕。入夜后他會摸到床榻一側(cè)的冰涼，聽不到另一人平緩的呼吸，清早去上朝時(shí)也不會被壓到頭發(fā)。

    少了一個(gè)蘇燕，不過是回到了從前，他應(yīng)當(dāng)覺得省心。

    勞累許多日后，他下了朝下意識朝著清合殿走去，緊接著才想起來蘇燕不在，他本是要回到紫宸殿，卻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去了空蕩蕩的清合殿。

    因著都說蘇燕死了，此處的宮女也去了其他地方，僅剩一個(gè)碧荷在此處看守，偶爾落灰了才將此處打掃一番。

    徐墨懷去的時(shí)候，清合殿的海棠也快凋謝了。

    他覺著蘇燕是沒見識，才會喜歡山林子里的野花，清合殿正好有一棵高大的海棠，開花的時(shí)候美極，誰知蘇燕不等海棠花盛放，便先一步走了，當(dāng)真是將他的心意辜負(fù)個(gè)干凈。

    看到這棵海棠，他心中更覺煩躁，沒有理會瑟瑟發(fā)抖的碧荷，抬腳便往殿內(nèi)去了。

    那些個(gè)宮婢也是膽大包天，趁他沒有吩咐，便將蘇燕妝奩中的珠花簪釵拿得所剩無幾，底下還放著一個(gè)看品相便知不值錢的玉鐲子。

    徐墨懷常見蘇燕戴著，以為她喜歡，又送了許多成色極好的玉鐲，卻只見她偏愛這一只。幾次將她剝了衣裳，抵著她纏綿恩愛，這只鐲子便掛在她腕間，隨著晃動而磕在床沿與書案，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徐墨懷深吸一口氣，腦袋疼得厲害。

    他將鐲子拿起來端詳，不慎手滑，鐲子落到了地上，好在鋪了層軟毯，沒有碎成兩半。

    徐墨懷俯身去撿，無意中瞥見了床榻下隱約露出的一塊衣料，他皺眉扯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是一塊不大的帕子，包著幾根枯萎的雜草，顯然放了好些日子。

    他摸了一手的灰，本不耐地想要丟棄，卻又忽然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將雜草拾起來丟給薛奉，讓他送到尚藥局詢問清楚。

    第58章

    草根雖枯萎得不成樣子,尚藥局的醫(yī)師一番比對下，還是知曉了它的本來面目，并在草叢里找了一棵新鮮的給徐墨懷送去。

    徐墨懷焦躁不安地坐在榻上,緊盯著說話的醫(yī)師，看得對方背后冒冷汗。

    “五方草，有何用處？”

    醫(yī)師如實(shí)道：“五方草布地而生,民間的尋常人家會采來烹食。除此以外,五方草所主諸病，例如漏耳諸瘡，小兒血痢、諸氣不調(diào)、產(chǎn)后虛汗……”

    徐墨懷不耐地打斷他,問道：“便只有好，沒有不好嗎？”

    “自然是有的,雖說五方草益處頗多，然性寒滑,人多食之，使脾胃虛寒,腸滑作泄。此外五方草有利腸滑胎之用,孕者忌服……”對方還未說完,徐墨懷的臉色先一步變了,似乎一股巨大的風(fēng)暴在他眼中不斷凝結(jié)。

    醫(yī)師半晌沒聽到徐墨懷開口，正想悄悄抬頭看一眼，忽然一聲巨響,書案直接被掀翻砸到地上，書案上的筆墨紙硯與奏折通通散落在地,漆黑的墨點(diǎn)濺在地磚上,晦暗光線下如血一般。

    徐墨懷背過身去,扶著書架大口地喘氣,胸口起伏如波濤。他的手死死地按著書架，指節(jié)青白，青筋暴起。

    他咬牙切齒道：“滾出去！”

    伏在地上顫栗的醫(yī)師如獲大赦，連忙起身往外走。

    室內(nèi)一片狼藉，徐墨懷眼中隱隱泛紅，如發(fā)狂的野獸一般，手指用力到仿佛要嵌入木頭里。

    常沛身為中書侍郎，多數(shù)時(shí)候都要陪伴在他左右，聽到動靜后連忙帶薛奉走入殿中，便見到他狂躁瘋魔的模樣。

    “蘇燕呢，蘇燕找到?jīng)]有！”徐墨懷暴怒，說話時(shí)好似野獸低吼。

    薛奉已經(jīng)許久不見他這副模樣，正要說沒有，就見徐墨懷俯身咳嗽了起來。

    徐墨懷眼前一片暗紅交錯(cuò)，渾身血液好似一瞬間冰冷，又一瞬間沸騰。書案被掀翻，夾在書頁中的紙露出一小半。他看到了自己為孩子取的名字，心中怒火翻涌直沖頭頂。蘇燕不愛他，恨他欺他，將他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才是真，她甚至能狠心殺了他們的孩子。

    徐墨懷目眥欲裂地望著那張紙，喉間涌起一股腥甜，他又猛地咳嗽了幾下，眼前昏黑一片，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常沛他們立刻要去扶，卻發(fā)現(xiàn)徐墨懷嘴角隱約的殷紅。

    “陛下！”常沛喚了一聲。

    徐墨懷目光陰冷，似乎是反應(yīng)過來，看了眼掌心的點(diǎn)點(diǎn)猩紅，而后揩去嘴角的血色，緩緩扯出一抹諷刺的笑來?！熬退闼裏闪嘶?，朕也要找到她?！?/br>
    沒人能在愚弄他之后逃之夭夭，他不好過，蘇燕這輩子也別想安生。

    隨便逃吧，最好她能跑到天涯海角，不要讓他那么快逮住她，否則他真怕此刻的自己忍不住將她碎尸萬段。

    ——

    按照阿娘的說法，蘇燕還有一個(gè)舅舅，阿娘正是為了養(yǎng)活舅舅才入了賤籍，只是后來識人不清，才害得她逃離到了馬家村這種地方。

    蘇燕改名秦嫣，一路上與林拾漸漸熟悉起來，彼此之前也有了情分，林拾便想將她待到潞州，等她安頓下來以后再啟程去幽州。然而不曾想蘇燕在潞州找了許久，卻只聽說當(dāng)初胡人鐵騎踏入潞州城，這里的人不是逃亡就是慘遭屠殺，她要找的人約莫也早早不在了。

    蘇燕懷抱著希望，跋山涉水來到此處，卻只得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一時(shí)間也灰心喪氣。

    林拾不知如何安慰，便說：“總歸你也沒處去了，不如同我去幽州，雖說幽州天寒地凍難捱了些，對你而言卻也算是好事，走得越遠(yuǎn)，才越不好被找到，日后便可安穩(wěn)過一生了?！?/br>
    林拾的“安穩(wěn)”二字，無異于擊中了蘇燕心中最大的渴望，她幾乎沒有猶豫便點(diǎn)頭了。

    幽州很遠(yuǎn)，蘇燕是個(gè)只騎過牛，沒騎過馬的人。每家每戶的馬匹都登記在冊，買賣皆要得到官府允許，林拾為買一匹馬費(fèi)了不少心思，最后還要教蘇燕如何騎馬。一陣子后磨得蘇燕大腿根都是血點(diǎn)子，她們又休整了好幾日。等到了幽州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初秋。

    幽州比長安要冷得多，此處與薊州相鄰，已經(jīng)是大靖的邊界了。

    林拾在幽州有幾位故人，很快便帶著蘇燕去投奔。

    自此，她與長安才是真正隔著千山萬水，天地朗闊，徐墨懷再難將她困住。

    林拾的友人是木匠，也是從林府出去的，只當(dāng)蘇燕是林拾的表妹，家中親人去世，孤苦無依才來投奔。蘇燕不好吃白飯，也沒有什么會的，便又做起了采藥種地的事。起初身上有些淤青劃傷倒也正常，林拾也不曾說過什么，直到有一日蘇燕夜里還沒回去，他們一大家子都去找，才在山下發(fā)現(xiàn)了滿腿是血，趴在地上艱難挪動的蘇燕。

    要不是他們趕到的及時(shí)，蘇燕的血就要流干了，八成要死在山里。

    林拾沒好氣地說了蘇燕兩句，她白著臉躺在榻上，反而給他們賠起了不是。

    等人走后，林拾瞧她模樣凄慘，沒忍住問道：“你不后悔嗎？”

    蘇燕愣了一下，說道：“后悔，前幾日下了小雨山上濕滑，我不聽勸非要去采藥，反害得你們擔(dān)心……”

    “不是這個(gè)”，林拾黑著臉打斷她。“我是說逃出宮這件事，你不后悔嗎？換做從前錦衣玉食，有人侍候有人艷羨，那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東躲西藏隱姓埋名，每日干著又臟又累的活，還險(xiǎn)些摔死。”

    蘇燕遲疑了一下，才說：“其實(shí)我從前也想過，可如今你要問我愿不愿意回去，必定還是不愿。即便在宮里再好，我也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在窮鄉(xiāng)僻壤長大，大字不識，只會種地放牛，連你們說話都聽不懂。我沒想過那樣富貴的日子會與我有什么干系，更何況人人都覺得我低賤，覺得我不配，連陛下都是，表面寵愛我，卻從不在意我心中想什么，念什么。在宮里沒有一日是快活的?！?/br>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shí)初從洛陽離開，一路的粗衣粗食，蘇燕的確也煩悶過一陣子，可她從前本該過得更苦，有什么好挑剔的，很快她便想通了，人不是能什么都想要。

    林拾不是蘇燕，也不清楚她與徐墨懷之間的糾葛，但見到蘇燕并無后悔的意思，也算是稍放心了一些。她最怕蘇燕有一日撐不過苦日子了，不知死活地回去找徐墨懷，會連累林馥。

    “你這些時(shí)日先好好休養(yǎng)，不要再去采藥了，我托人問問有沒有什么鋪?zhàn)尤比?，讓你去做工?！?/br>
    林拾說完便走了，蘇燕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復(fù)。

    她感受到腿和腰腹汩汩流出的血，身體也在逐漸冰冷，好幾次她都撐不住了，卻還是堅(jiān)持往前爬，興許是因?yàn)樘桓市?。她好不容易擺脫了徐墨懷，還沒有過上好日子，萬不可就這樣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