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七月流火，夜來風(fēng)燥，有些悶熱。

    夜宴非同一般, 比之行宮那次更為莊嚴(yán), 連公羊月都不得不解下佩劍, 換去常服，著周正的禮衣, 頭戴玉冠, 將一頭青絲梳得一絲不茍。而拓跋香焚香沐浴后，則換了件曳地宮裙, 頭冠寶帶珠釵, 面上胭脂花鈿。

    喊上喬岷，三人同車, 申時自府門出。

    盛樂宮比之云中行宮要大上一倍不止, 等級更為森嚴(yán), 進(jìn)入宮墻后，撲面而來的俱是形色各異之人露骨的目光, 和暗藏的殺意與殺機(jī)。公羊月步下車轅, 眺望巍峨宮殿, 半點(diǎn)不覺得輕松, 即便因?yàn)楦哪晏柣适级锿鈴垷艚Y(jié)彩，很有股子喜慶味。

    拓跋香即為女流, 只能去后宮的私宴, 與妃子和官吏家眷同座，公羊月則由內(nèi)侍領(lǐng)上正殿, 至于喬岷，則暫時候在殿外。

    腳剛跨過門檻, 抱團(tuán)寒暄的人目光齊刷刷投射過來，恨不得粘在他身上，公羊月知道，這些人未必都懷有敵意，不過是嗅著腥的貓，對于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新勢力，都要早做考量和謀劃。

    公羊月笑了笑，大方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宴席未開，滿座各自走動，時有閑人過來試一試深淺，但都叫公羊月那不熱不冷地態(tài)度給擋了回去，漸漸地，搭話的人少了，作壁上觀的人多了起來。

    小侯爺。

    公羊月正吃酒，案上突然落下大片陰影，像要把他整個人罩住，抬頭瞧去，竟是那日高臺上一面之緣的劉羅辰。

    這位南部大人張口就是劉智的事，只說人沖撞冒犯貴人，已給處理去，后半生都不會在盛樂城給人礙眼。

    大可不必。公羊月回敬一杯。

    欸，可不能這么說，我瞧盛樂城茶樓酒肆是連日話不離君，小侯爺不日便是這泱泱京都炙手可熱的新貴，該有的禮數(shù)不能少，劉羅辰舉杯，聽那說話用詞像是與他示好，可言鋒又多有試探，那一處地方緊鄰定襄郡，就當(dāng)是我給公主和小侯爺?shù)囊娒娑Y，往后還求同朝相互擔(dān)待。

    什么地方？公羊月皺眉，與他裝傻：別說我現(xiàn)在并未封爵，即便賞賜加身，也不過閑散虛職。

    劉羅辰目光一冷。

    公羊月卻是不懼，嘴角一挑迎上，收斂了狂傲，竟拱手與他一禮：劉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lǐng)，往后該是我請您擔(dān)待才是。

    有意思。

    劉羅辰不再多言，轉(zhuǎn)頭往別處去，卻是碰了顆不軟不硬的釘子，好沒意思，但這公羊月今日一見，卻是比他想象得要好上許多，聽劉智手下的人匯報，本以為是個自恃武功，又傲氣十足的劍客，不曾想，竟也有幾分能屈能伸，倒是不能小看。

    待人走后，公羊月拉了拉衣襟，覺得學(xué)晁晨說話實(shí)在叫他不習(xí)慣，要不是走之前那家伙三令五申，說了許多套詞與他，他才懶得如此費(fèi)神周轉(zhuǎn)。

    要不要來把蒲扇？

    一旁來了個年輕人，捧著甜果往嘴里含，走近前，試探地問了一句。公羊月覺得有趣，斟酒的手一抖，張口道：你有？

    還真有。

    說著，那人當(dāng)真從寬袖里拿了一把，撲扇兩下遞過去，正是街頭巷尾大爺大娘人手一柄的蒲葵葉編織的團(tuán)扇。

    公羊月沒接，抬頭看去，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郎，明眸皓齒，容若婦人，很是姣好，若非是他穿著直郎官衣，只怕要叫人疑作是哪位錯走的女眷。

    少年郎眨了眨眼，又將蒲扇往前送送，隨即在旁徑自坐下，笑道：一看你就是頭回參宴，不曉得這里頭有許多門道吧。

    說來聽聽。公羊月好整以暇。

    正所謂是三不落，不落扇，不落巾，不落席，那少年當(dāng)真侃起來，說得是有板有眼，這其一你已見著，如今七月火燒爐，人全堆在殿內(nèi)，不出一會便大汗淋漓，欸，你別往后頭瞧啊，那倆侍女拿的是障扇，作儀仗之用，可不會往你腦袋邊上扇。

    公羊月覺得他說話妙趣橫生，便也接茬道：你不怕被逮著，治你個大不敬？

    藏好就行。說著，他把扇子拿來，別在寬袖內(nèi)，等坐下時掖在掌心被袍子和立柱遮擋，只往腿下扇，確實(shí)好涼快。

    公羊月挑眉，不置可否：那余下二者呢？

    且看來，少年變戲法似地從袖子里抖出一條巾子，色如月白，在這蒸屜似的寶殿內(nèi)，像是還散著汨汨冷煙，冰鑒鎮(zhèn)過的，你摸，是不是很涼爽。

    公羊月未動手，他又一旋身，從外裳下取出一卷薄席：殿里頭不上席，坐的乃是羊織墊子，可得捂出痱子，喏，你把這個悄悄墊著，若要起身，就用腳背將外頭這層藕荷色的布套翻過來遮著，就看不出來。

    說著，少年郎兩手一伸，大方道：都給你。

    你怎知我需要？公羊月失笑。

    燕才大哥囑托我的，他今日不在殿上，少年一臉狡黠，湊上前悄聲問，瞧著像是他欠你人情？

    公羊月沒直接答他，而是坐直身子，瞇眼打量：你又是哪位高人？

    什么高人，鄙人才是，少年拱手作揖，謙遜地笑道，鄙人崔浩，家父乃是黃門侍郎崔宏。

    那崔宏乃關(guān)東清河崔氏之后，自小便有冀州神童的美談，先后出仕兩國，如今更是位列機(jī)要之職，至于崔浩，公羊月瞧他還未及冠卻已有官職，不敢小覷，于是努力回想晁晨平日是如何與人周旋的，仿著那腔調(diào)道：初來乍到，還需崔公子指教才是。

    崔浩抿唇一笑，未語。

    恰好此時有宮女來喚，他轉(zhuǎn)頭往人堆里探看，公羊月抬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食案前端坐的是位雍容鎮(zhèn)定的長者，該是其父。

    托姊姊捎話，我再問一個問題就過去，他對婢子亦笑臉相迎，交代妥當(dāng)才轉(zhuǎn)過身，摒去左右，對公羊月嚴(yán)肅發(fā)問：小侯爺，你覺得今日大殿上如何？

    盡是牛鬼蛇神。

    崔浩沒憋住，噗嗤笑了一聲，向他瞪去，公羊月這才收起散漫，縱觀滿座，嘆道：竟有不少漢家衣冠。

    打拓跋什翼犍臨朝尊漢制始，雖于禮法上照搬，但這衣飾風(fēng)俗卻未盡換，稍有融合，卻仍是胡服著裝，這衣冠非是指衣，乃是說人。

    崔浩眼前一亮，面上也生出幾分精神，畢竟聰明人愛與聰明人打交道，言談間不需把話說太死。恕我多嘴一句，他雙目炯然，十分認(rèn)真，令尊的事街頭巷尾不少人說道，我從父親那里聽得，陛下暗中為此鐵腕打壓，但伴君如伴虎，圣意難測，切不可掉以輕心。如遇不妥，君只需記著，代國并非不容人之地，切記一心向代即可。

    一心向代？

    公羊月手指在桌案上點(diǎn)了點(diǎn)，垂眸盯著玉盤：崔氏不也曾為漢臣？

    上及三代，崔家一直效力北方君主，永嘉之亂后，未嘗離開冀州，家族為漢化所盡之綿力，世人有目共睹，功過又何須憑一張嘴說，人各有志，不過各有選擇。崔浩聞言，頗有股子大家族累世積下的傲然：大丈夫自當(dāng)佐明君，摶扶搖而上九天，這樣才能盡顯其才不是么？

    他站起身來，理正衣冠，續(xù)道：不論是張賓還是王猛，能成其名，與襄助之君王亦脫不了干系，再者，往遠(yuǎn)了說，若非玄德隆中對，臥龍先生又如何一展拳腳，功蓋三分國？君臣往往互相成全，這便是選擇。

    話說盡，崔浩離席，公羊月支著下巴凝視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只覺此人步履間野心昭然，但兩袖清風(fēng)擺，一身脊骨正，又很是坦然。

    而后，公羊月將那席子悄悄塞在腿下，只道是世間本無甚對錯，對錯是留給后人的，可不是現(xiàn)在。

    崔浩回席后不久，拓跋珪駕臨，四散閑談的人皆歸坐，禮官唱詞，其余人聲呼萬歲，拜恩慶賀。拓跋珪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又道今夜宴飲同樂，不必拘禮，隨后喊上舞姬歌吹，明言開席。

    酒入暖腸，一曲歌罷，庫莫奚族的俟斤（注）步出坐席，于殿上擊掌，將殿外等候的武士喚上殿。

    眾人目光一致向外，只瞧數(shù)位身材魁碩，滿臉橫rou的男子次第進(jìn)前，俯首跪于階下，高呼問安。

    這是何意？拓跋珪不動聲色開口。

    俟斤抱拳大笑：平城慘戰(zhàn)，陳留公身死，燕賊辱我，不得不報！聽聞陛下有意伐燕，我?guī)炷勺宓奈涫扛市яR前，愿供陛下驅(qū)策！今日夜宴真當(dāng)好，便由我族內(nèi)武士獻(xiàn)舞，祝陛下旗開得勝，大捷而歸！

    來人，抬缶！

    說是舞，實(shí)際乃為武。

    這些個大老粗又會跳什么舞，不過是隨著缶聲，一展拳腳，說到底，代國只得文形，精神上仍舊崇尚血性武力。公羊月覺得無趣，支著腦袋眼皮子都懶得掀一下，默默吃著盤中佳肴美饌，覺得這種生活實(shí)在難熬，忽地有些佩服晁晨，再是枯燥乏味，也能耐下性子。

    就在他吃完一盤羊rou，招手喚宮女收撿空盤加食時，那陶缶竟被一掌擊裂，碎片崩亂，朝他面門飛來。

    公羊月一掌將那小宮女推開，單手撐在案上回身一轉(zhuǎn)，將碎片依次拈下。

    好功夫！

    有人當(dāng)堂喝彩，也有人竊竊私語，說起公羊啟劍谷弟子的身份，有意無意搬弄是非。還是拓跋珪出面平息，說與眾人，只道定襄公主之子在尋回之前曾流落江湖，于南劍谷學(xué)得高妙武功。

    南劍谷深藏蜀中，其人如何，遠(yuǎn)去塞上草原的漢子不得而知，但與之齊名的北刀谷在亡歿于石趙鐵騎下之前，威名赫赫，斷水樓前風(fēng)流刀曾震懾北方，既被人兩相比較，自是不差，當(dāng)即有一武士出頭，叩拜道：陛下，草民斗膽，有些技癢，想向小侯爺討教一二。

    達(dá)魯，殿前動刀劍，你怎敢！出言訓(xùn)斥的卻是劉羅辰。

    達(dá)魯放話，倒是并非刻意針對，確實(shí)是因?yàn)槭职W，俟斤對他的性子了如指掌，陛下還未開口，倒是被獨(dú)孤部的平白無故喝罵，也覺得有些落面子，便陰陽怪氣附和道：也是，小侯爺千金之軀，怎可與賤民獻(xiàn)丑，達(dá)魯，聽到?jīng)]有，還不快退下！

    達(dá)魯一聽，登時有些不樂意，他再是低賤，至少也是貨真價實(shí)的鮮卑人，說不好聽，公羊月雖是公主之子，但他那個老爹卻還不曉得是那里來的混淆血統(tǒng)。但氣歸氣，畢竟是天子座下不敢放肆，只能悶聲賠不是：是我達(dá)魯不好，小侯爺風(fēng)華絕代，又為公主所出，怎好與我一介粗人動武。

    拓跋珪目光一轉(zhuǎn)，在公羊月身上停了片刻，這才擺擺手，示意退下。

    達(dá)魯行禮，慢慢朝外退，轉(zhuǎn)身時貼近公羊月的桌案，故意嘟囔道：定襄公主乃我朝有名的美人，駙馬當(dāng)年還真是慧眼識珠，棄暗投明。

    有好事的怪笑一聲，接話：什么叫棄暗投明？達(dá)魯，就你這嘴，別亂用南方話。

    莽漢赧然撓頭，挑釁的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公羊月，公羊月執(zhí)杯的手一緊，抬頭與他相較，冷聲道：我也想知道，什么叫棄暗投明？

    sao動起，滿座都不得閑，像約好似地翹首以盼。本只是小范圍的齟齬口角，但那呼啦啦一片的齊整動作，還有言談時夸張的出神，拓跋珪想視而不見都不行，只能抱臂上觀，亦想趁機(jī)試探試探，便緘默無言。

    彼時，崔浩正同其父耳語，聽見動靜，不住朝公羊月?lián)u頭。

    俟斤飛來一道眼色，達(dá)魯有了依仗膽氣足，便也裝模作樣拱手道：還請陛下寬恕，草民也是在坊間聽得的傳聞，說駙馬與公主情投意合，但奈何身負(fù)婚約，便說與他師妹解除，奈何他師妹胡攪蠻纏，從中作梗，駙馬差點(diǎn)就著了她的道，好在那賤婦終究報應(yīng)死，這可算是棄暗投明否？

    說著，他又高聲贊嘆道：公主天人之姿，又曾為國請戰(zhàn)，一個平民賤婦，怎敢與之相提并論！

    咔擦

    公羊月失力，手中酒樽盡碎。

    死了好，這種賤人死不足惜！

    不知廉恥，怕是想攀高枝，呵，連提鞋都不配！

    這種故事古來便有，那吳起不也為求魯將而殺妻以表決心，誰知道是不是駙馬親自手刃，若真是，倒也是一血性男兒，真就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賤人？賤人！

    公羊月滿腦子只剩下這二字盤亙，辱母喪志，怯懦膽小，豈是人子所為，又豈是大丈夫所為？這已不關(guān)理智，若他真咽下這口氣，也就不是公羊月，不是那個即便為滿江湖唾罵卻仍瀟灑隨性的魔頭！

    殿前佩劍侍衛(wèi)身形一晃，伸手去按腰間卻按不住，只聽嗡然劍鳴，長劍飛入殿內(nèi)，被公羊月一手抓住，昂首直指達(dá)魯。

    你想做甚么？俟斤警惕道。

    公羊月嘴上噙著冷笑，劍在手，殺意在心，只需一招，就可以將這個滿嘴穢言的漢子斗殺當(dāng)場。

    就在這時，寶座上的年輕帝王卻忽地起身，拔出自身的天子佩劍，甩手一扔，撞上公羊月橫持長劍的劍身，插在殿上：當(dāng)庭動武確實(shí)不妥，定襄侯有心，欲作劍舞，叫滿座開眼，孤便將這天子劍予你！

    樂起，劍來！

    殿上俱寂，沒有缶聲，沒有鼓奏，不聞鈞天廣樂，不見鐘鳴和響，只一道短笛促音乍起，如風(fēng)蕭蕭，如馬肅肅，但見折柳，不見歸人。

    公羊月拔出天子劍，轉(zhuǎn)頭一瞥

    晁晨就站在殿外，身著樂師工裳，手持一支柯亭笛，朝他緩緩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俟斤就是酋長的意思感謝在20200325 16:35:44~20200327 21:26: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青葉 2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24章

    殿下, 殿下！大事不好，小侯爺他，他方才于殿內(nèi)動劍！

    含玉臺上, 拓跋香同后妃、貴眷一道開宴閑談, 心中牽掛前殿, 正有些心神不寧，乍聽見通傳的宮女口中喊話, 沒留神把劉貴妃敬酒的杯子給撞翻在地。劉妃不便與她口角, 便斥于那冒失的丫頭：喊什么，皇宮內(nèi)院, 這般沒規(guī)矩！

    你說, 究竟怎么回事？拓跋香一把將人提起來，怒目圓睜。

    貴眷皆一臉茫然, 不敢接話, 只有拓跋珪的幾位夫人還算穩(wěn)重, 忙上前將人拉開，賀夫人為人圓滑, 忙舉杯應(yīng)酬, 只說公主醉酒, 婢子無眼惹得沖撞, 劉氏如今統(tǒng)管后宮，最是威儀, 一邊安撫, 一邊重新打發(fā)跟前最機(jī)靈的女官去前頭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