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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1節(jié)

    譬如說此刻,穆明珠便覺得他心情不是太好。

    她把蕭負雪那封信緩緩收入袖中,口中笑道:“說吧,方才本殿與蕭淵的對話,你又聽到了多少?”

    第98章

    方才穆明珠與蕭淵談話之時,齊云遠遠跟在后面,卻也已經(jīng)足夠聽清關(guān)鍵的字眼。

    譬如“蕭負雪”、“親筆信”等語。

    然而此時見穆明珠問起,齊云垂眸,只低聲道:“臣不曾聽清?!?/br>
    “哦?”穆明珠不是很相信,看他一眼,也無意追究,轉(zhuǎn)而道:“本殿已經(jīng)上書母皇,請她遣特使前來,接陳立、趙洋等人回建業(yè)?!?/br>
    齊云跟在她身邊,安靜聽著。

    穆明珠又道:“這兩人你都審?fù)炅税??朝廷的特使已?jīng)在前來路上,明日便至揚州城?!彼D了頓,又道:“不過特使并不入城,咱們只將人送出去?!?/br>
    母皇有意在此時與她維系一種微妙的平衡。

    齊云微微一愣,道:“明日?”

    “怎么?”穆明珠道:“你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去審訊嗎?”

    趙洋早在十?dāng)?shù)日前就落在了齊云手中,拷問之下,腹中已是連渣滓都不剩。

    “陳立身上還有別的事兒?”穆明珠問道,“你還沒審?fù)晁???/br>
    齊云眸光轉(zhuǎn)深,想到那日長河之畔,他追到陳立身后時,陳立將他錯認成他父親的情形。

    陳立身上的確還有別的事兒。

    當(dāng)初大梁騎兵南下,他的父親被世家脅迫,不得不入北府軍,而后離奇死去。

    那一役,陳立作為老將陳泰的兒子,也曾在場。

    至少,陳立在北府軍中見過他的父親。

    不過,這些與穆明珠想要知道的內(nèi)容無關(guān)。

    齊云仍是垂著頭,低聲慢慢道:“再審第二遍,總是更準(zhǔn)確一些?!?/br>
    穆明珠點點頭,只是她跟母皇現(xiàn)下也是各自謹慎懷疑的局面,在揚州多拖一日,便會讓母皇的疑心更增一分。

    “你只管審著……”穆明珠思量著道:“本殿盡量給你爭取時間?!?/br>
    “是?!饼R云輕輕應(yīng)下來,不著痕跡抬眸看了她一眼,卻見穆明珠神色凝重望著腳下的路、并不曾留意他的視線。

    “殿下?!睓鸭t從不遠處迎上來,似乎已經(jīng)久候了。

    穆明

    珠便對齊云一點頭,道:“你去忙吧?!?/br>
    齊云應(yīng)聲退下,離開的時候正聽到櫻紅向穆明珠匯報的聲音。

    “殿下,揚州城花樓中的那些侍君,其中容貌姣好又多才藝,且愿意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去的,共有五人。現(xiàn)下送出,正好趕得上寶華大長公主的壽辰……”

    他腳步放緩,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思考,忽然涌上心頭。

    公主殿下這些惦記著寶華大長公主的舉動,究竟是因為寶華大長公主是她的姑姑,還是因為寶華大長公主手握北府軍三分之一的虎符呢?

    倘若他也能手握兵權(quán),殿下是否也會把他放在心上,記得他的喜好,承認與他的關(guān)系,而不只是……

    齊云閉了閉眼睛,想起那日從盤云山見野山匪首回來的路上,車廂里纏綿的吻過后,殿下要他在人前不能露出痕跡的叮囑,就顯得愈發(fā)無情冰冷。

    穆明珠不曾留意齊云的舉動,轉(zhuǎn)向櫻紅道:“好,把人送去寶華大長公主府……”這也是蕭淵安排的慶功宴的一部分,不只有一位肖似蕭負雪的侍君,還選了花樓中的佼佼者一并送來。只是穆明珠現(xiàn)下忙于揚州城內(nèi)外的正事,沒有時間精力去考慮玩樂之事,恰逢寶華大長公主的誕辰,倒是省了費心思量壽辰賀禮一事,也算蕭淵的功夫沒有白費。

    櫻紅又遞了一份文書上來,道:“殿下,這是那崔別駕給關(guān)在空屋子里,討了紙筆來寫的萬言書。”

    原來當(dāng)初揚州城大戰(zhàn)之前,穆明珠從崔塵這里問過揚州城黑刀衛(wèi)丁校尉與崔道成的勾連之后,便把崔塵關(guān)了空屋子,這幾日一直晾著他沒管。

    而正如穆明珠所料,雖然什么刑訊手段都沒用,崔塵這幾日自己在空屋子里卻已經(jīng)把所有的酷刑都在腦子里輪番上演了一遍,自己嚇自己,快要嚇瘋了。他問看守的婢女要來紙筆,每天被關(guān)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就是冥思苦想寫給穆明珠的陳情信。

    穆明珠接過來,先就被那信的厚度驚了一驚,隨手拆開了看了兩眼,不禁搖頭笑。

    卻見崔塵把從他

    記事起經(jīng)歷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寫在上面了,生怕有任何遺漏的地方。

    穆明珠雙手交疊,握著這封厚厚的信,一時沒想好怎么處理崔塵這個人。

    因為揚州城是她的第一役,而崔塵在揚州城內(nèi)的地位也足夠高,雖然他助紂為虐、做過許多錯事兒,但在整個過程中而言,對她也不是全無用處。

    如果她的圖謀只是揚州一城,那自然可以塵埃落定之后,依律懲處崔塵。

    但她的圖謀不只是揚州,而她對崔塵的處置,很可能會影響后來很多高階官員對她的態(tài)度。

    所以對崔塵的處理,要從大處著眼,要謹慎周全。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這崔塵跟那大明寺的老和尚凈空,不是多年的好友嗎?”

    櫻紅微微一愣,道:“據(jù)說是的?!?/br>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你去問問他,肯不肯梯度做了和尚?!?/br>
    櫻紅又是一愣,抿唇忍笑,道:“是?!庇值溃骸傲中N九c王長壽等人都來了,等著見殿下。不知殿下幾時得空?”

    穆明珠道:“讓他們都到內(nèi)院正廳等著。”見櫻紅領(lǐng)命要去,又道:“對了,記得去問一問東院孟郎君,就說本殿想與他一同說說話,問他幾時得空。”

    她是公主殿下,在揚州城中要見誰,都是立時下令,對方自會奉命前來。

    她要櫻紅先去問過孟非白的時間安排,那是給足了尊重的。

    櫻紅跟隨在她身邊多年,自然清楚這位孟郎君的分量,情知這一趟不能分派給底下的小侍女,得是她親自去問的,便一并仔細應(yīng)下來。

    內(nèi)院正廳中,林然與王長壽、靜玉等人都垂首等候著。

    穆明珠快步入內(nèi),把崔塵所寫的萬言書隨手擱置在案上,道:“都坐?!?/br>
    一時眾人坐定,從林然開始,依次匯報揚州城內(nèi)的情況,包括傷兵的救治、烈士的撫恤,乃至于尋常士卒的分派、田地的劃分等等各方面。

    “按照殿下的吩咐,這次戰(zhàn)役中死亡的一百二十三名士卒,家中各有撫恤,給其妻的,只要其妻不改嫁,則每月都可領(lǐng);給子女的,則直到子女十六歲。

    ”林然口齒清晰,又道:“這些犧牲的士卒家人,如今情緒都還算穩(wěn)定。從焦家的良田中,劃分了萬畝,作為傷亡士卒的公田,租給健全的青壯耕種,所得免了稅,三分給傷亡士卒。”他說到這里,看了穆明珠一眼,道:“刺史李大人說,這一點需要朝廷準(zhǔn)許……”

    畢竟穆明珠大手一揮,免除的稅賦,原本應(yīng)該是進入朝廷國庫的。

    穆明珠一哂,道:“這事兒本殿跟朝廷說。”若不是她扳倒了焦家,焦家田地里所出,朝廷真能夠通過賦稅拿到的微乎其微。

    王長壽主要負責(zé)給有功士卒劃分田地一事,道:“這一戰(zhàn)共有五千二百一十一名士卒有所斬獲,按照殿下所說,殺一人得良田一畝,共分出焦家良田二十萬四千八百九十一畝。分田一事由翠鴿jiejie統(tǒng)管,倒是順暢迅速……”他很會做事做人,雖然翠鴿是個小侍女、比他年紀又小,但既然是公主殿下身邊的人,自然一律是喊作“jiejie”。他頓了頓,面露難色,道:“只是……”

    穆明珠定睛向他看來,道:“只是什么?”

    王長壽說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道:“只是這五千多人新得了二十多萬畝田地,日后每年記錄起來,是個大麻煩……”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所有的統(tǒng)計都要靠人力紙筆,很多朝代在推翻了大豪族、大世家,剛開始興盛的時候,自然是蓬勃向上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民間每一筆土地的變更,都要記錄下來,在當(dāng)?shù)刂菘浞?,還要送到都城備份。如此變更上幾次之后,記錄田地等的冊子往往就凌亂難以辨別。而豪族與世家的存在,其實也是在事實上減少了朝廷在這方面的壓力。以揚州城來說,朝廷只需要統(tǒng)計焦家與七八家豪族的土地變更情況自然是容易的,而一旦把這些大豪族的土地分出去,成為幾千上萬人的土地,那么記錄的時候就太繁雜了。每次變動,也會給朝廷的官員帶來很繁重的壓力。

    這種情況下,最開始穆明珠在揚州的時候還能夠記錄,但等到多年之后,土地的情況便很容易變得不明晰,

    收稅也會成為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而如果增多相關(guān)統(tǒng)計的吏員,則需要很謹慎地衡量,在當(dāng)?shù)氐漠a(chǎn)出之上增加這么多的吏員,是否是百姓所能承擔(dān)的。

    不過這都是長久治理要考慮的事情,眼下自然是顧不上的。

    穆明珠夜半不寐的時候,也曾一閃念想到過這一點,只是她沒想到王長壽竟然也提前看到了存在的問題。

    她仔細看著王長壽。

    卻見青年已經(jīng)換下了短打扮,著一身青色的長袍,只是仍舊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幾乎長到與鬢發(fā)相連,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毛發(fā)之間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

    穆明珠最初用他,只是因為在焦家田地中,這位青年主動尋求了機會,而她當(dāng)時正好要用勇武有力的年輕人。

    但是這一個多月用下來,穆明珠發(fā)現(xiàn)這個山野中冒出來的“王八”,非但做事有眼色、有手段,而且膽大心細、謀劃長遠,好好栽培,是個能擔(dān)大事的人才。

    穆明珠道:“此事本殿也在考慮,不急于這一刻解決?!彼樟苏?,看著王長壽一笑,忽然道:“整日只見你的胡子,不見你的人。本殿倒是有些好奇了……”

    王長壽微微一愣,卻立時躬身笑道:“奴也覺得如今跟在殿下身邊做事,總是一臉大胡子不像樣子,今晚回去便剃了去?!?/br>
    穆明珠見他如此知情識趣,微微一笑,又轉(zhuǎn)向靜玉,道:“你是什么事兒?”

    靜玉自從揚州一戰(zhàn)贏了之后,就一直眉飛色舞,今日卻有些蔫蔫兒的,上前來,先看了王長壽一眼。

    王長壽會意,道:“殿下,那奴便下去處理田地劃分一事了?!?/br>
    穆明珠雖不知靜玉是何事不好當(dāng)著王長壽說,卻也沒有阻攔王長壽退下,又道:“可需要林校尉回避?”

    靜玉這才開口,道:“不、不必……”他低下頭來,道:“奴不想當(dāng)著那王長壽說,只是不想丟臉罷了?!?/br>
    “這么說來,是私事兒?”穆明珠問道。

    靜玉抬起頭來,眼巴巴望著她,滿面愁容,道

    :“殿下行行好,救救阿念吧?!?/br>
    “阿念?”穆明珠想起昨日靜玉拉著靜念來見自己的模樣,道:“他怎么了?”昨日看著那靜念雖然形容枯槁,但神色還是正常的,她還教兩人寫了一句經(jīng)文,只是沒繼續(xù)下去,就給蕭淵拉著去了慶功宴。

    靜玉嘆氣道:“奴也不懂——就壞在殿下教他的經(jīng)文上,如今他是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一心要做真和尚去了……”

    穆明珠略有些詫異,轉(zhuǎn)念一想又覺情理之中,便道:“所以?”

    靜玉頓足發(fā)急,道:“哎呀,怎么能去做真和尚?”

    穆明珠笑道:“怎么不能做真和尚?”便譬如從前的右相蕭負暄,還在濟慈寺出家做了和尚呢。

    有些人是在塵世中活明白了,轉(zhuǎn)入佛門之中過另一種活法;有的人是在塵世之中太痛苦了,所以遁入空門遠離紅塵。

    穆明珠對靜念的印象其實不深,對靜玉的印象深一點,而靜念似乎總是躲在靜玉身后,像是一道安靜的影子,也不怎么說話。但是顯然在兩人經(jīng)歷的苦難中,靜念的接受能力比靜玉要差許多。靜玉就像是一株野花野草,不管是風(fēng)霜雷電、還是烈日當(dāng)空,他總是蓬勃生長的,哪怕是在石頭縫里也能汲取到養(yǎng)分。與之相比,靜念的生命力就要弱一點,沒有那么野性。

    “可是……”靜玉沒想到公主殿下竟然是贊成靜念遁入空門的,一時愣住了,說了一個“可是”,卻不知接下去要怎么說。

    穆明珠解釋道:“人跟人不一樣。他既然有向佛的心,是他與佛有緣。如果佛能渡他經(jīng)過這些苦痛,你不該攔著他,是不是?”

    “可是……”靜玉低著頭,忽然哽咽了,眼圈也紅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他強忍不愿示人的淚水中,隱約有些明白了?;蛟S靜玉在外是野性蓬勃的,但可能比起靜念對他的依賴,他才是更依賴靜念的那一個。果真如他所說,他與靜念自幼一同長大,后來在焦府又多了阿生、阿香兩人,誰知道變故之下,阿生與阿香相繼離世,只剩了

    他們兩人。如今靜念遁入空門,靜玉塵世之間便再無親故了。他這樣的出身,自然也難尋父母家人。

    倒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靜玉仍低頭忍淚,口中強笑道:“殿下教奴,奴便明白了……不攔了,奴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