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和溫蕙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到中間。

    盤腿坐在墻根下的嬴舟低垂著頭, 由于妖力消耗殆盡，他毫不意外地掛了兩只耳朵并一條尾巴。

    本就沒什么生氣兒的腦袋此刻愈發(fā)頹喪地耷拉下去。

    而角落里的小土狗正趴著四肢，吐舌頭搖尾巴, 愉快無比地看熱鬧。

    “修為修為不見長, 體格體格也原地踏步——瞅瞅你那胳膊腿兒，半點筋rou看不到，人姑娘家都比你壯實！”

    小椿聞言, 悄悄伸出手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再把尺寸挪到旁邊, 比上嬴舟的，他肌rou勁瘦堅韌，青筋脈絡(luò)分明……哪有壯實，差太遠了！

    “還被偷了錢財, 淪落到人族當雜役打工！你倒不如留在山上啃骨頭磨牙呢。”

    他真是越說越氣，未免把自個兒氣死，只好側(cè)過頭去調(diào)勻呼吸，平復(fù)一番過于激動的情緒。

    “那……”

    嬴舟總算掀起垂斂的眼皮，悶聲問，“二哥此番出山，是為了尋我嗎……”

    “想得美，尋你干什么？”

    重久把手肘搭在桌邊，“我是奉祖母的命，來找你小姨媽的。”

    “小姨媽？”

    他眉目不由展開，遲疑著把思索的神情遞過去，“我還有姨媽？”

    “你怎么就沒有姨媽？你不僅有，還有三個呢?！焙笳呗N起腿，“也是，反正你對咱們家的事向來不上心。犬族把你養(yǎng)大的嘛，自然是對他們更在意些咯?！?/br>
    這話簡直酸至極點。

    小椿同溫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滿背雞皮疙瘩。

    嬴舟興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無論說什么都要挨懟，索性便閉口不言。

    哪想對方反而開了話匣子，不問自答地往下解釋：“你小姨媽離家快有百年了，老早便聽長輩講，她獨自待在人族，還和一個凡人成了親……”

    幾乎是同時，對面三個人的背脊一齊挺直，聽著這場話本里走出來的驚世大八卦。

    重久拿小指滿不在乎地掏掏耳朵，“祖母最初沒當回事，覺得八成是她一時興起，人嘛，一生到頭撐死也就百載，‘長命百歲’都能成吉祥話，等到四五十歲就該老態(tài)龍鐘了。

    “小姨媽生性飛揚聰穎，新鮮勁兒一過，自己便會回來的?！?/br>
    小椿了然地接過話：“結(jié)果她一直沒消息？”

    “是啊?！贝蟾攀菍@項任務(wù)十分不滿，他語氣懶散，“祖母等了二三十年，眼看她還是犟著不歸家，老太太沒了耐性，加之女人年歲一大，就容易雷霆震怒，當即發(fā)出狠話叫族中上下皆不許再與小姨媽往來?！?/br>
    “這一慪又慪了四十年?！?/br>
    他端起茶水潤嗓子，一副看慣了家長里短的姿態(tài)，“老人家嘛，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rou，能怎么辦呢？還不得慣著唄——如今五姑姑出嫁去了八千里外的厘山白狼族，你娘又過世得早，更愈發(fā)惦記起小女兒，就讓我出來一趟，找咱姨媽回去。”

    溫蕙：“……四十年也叫來得快去得快嗎？”

    人與妖對時間的概念真是天壤之別。

    感慨完，她又暗自激動。

    這情節(jié)，這故事！多么聞?wù)吒袆勇犝吡鳒I的真摯戀情啊。

    評書先生誠不欺人！

    嬴舟沉思著聽至此處，算是理清了來龍去脈：“所以，小姨媽人現(xiàn)在開封？”

    他二表哥撓撓后脖頸，模棱兩可地應(yīng)道：“應(yīng)該吧。”

    “我沿途在妖族、人族中打探消息，得知開封城里有一對人妖結(jié)合的夫婦，盡管不知來歷，但想必是她沒錯——你二舅我爹說，小姨從前其實是住在京城，據(jù)聞幾十年前隨著那個男人搬到了中原一帶，開封府……大致位置對得上?！?/br>
    重久言罷，撩袍起身，“正好你也在，家里的事有你一份，就一塊兒幫忙吧?！?/br>
    他從帶來的小包內(nèi)取出一柄玉梳，遞到嬴舟跟前，“這是你小姨自小用到大的梳子，把味道記住?！?/br>
    末了還嫌棄，“你這鼻子吧，雖然不太好使，但眼下也沒別的狼族，且將就著用了。”

    小椿便看見嬴舟拿著梳子，湊上去嗅了嗅，而后認真地閉目輕仰頭，仿佛是在往記憶中存儲著什么。

    那舉動使得她內(nèi)心一陣沉默。

    你們?nèi)愓胰说姆椒ó斦媸恰唵未直┣覀鹘y(tǒng)啊。

    “除此之外?！彼麑|西遞還給重久，問說，“小姨還有什么別的特征嗎？同為狼族，我想她或許會有覆蓋自身氣息的手段?！?/br>
    “你小姨……”

    后者捏著下巴沉吟地斟酌片晌，“她和一般的狼族不大一樣。”

    “灰狼自古以力量與武技著稱，你也知道我們和隔壁那幫狗妖不同，是實打?qū)嵉目炕竟β劽?。?/br>
    說完還抬高胳膊秀了一下肌rou。

    “咱們小姨呢非同一般，她雖也擅用刀劍，但在術(shù)法上的造詣可謂是絕無僅有，古今獨一份。比那群叭兒狗恐怕還厲害個幾分，尤其精通幻術(shù)和傳送，空間法術(shù)堪稱一絕。更愛自創(chuàng)新招，許多在古籍上都是不曾有溯源的，真可謂是千年難遇的天才！”

    他夸起人來滔滔不絕。

    狗妖用術(shù)法就是不務(wù)正業(yè)，花里胡哨。

    自家人用術(shù)法就叫千年天才。

    這區(qū)別待遇著實毫不臉紅。

    嬴舟自言自語：“古怪的術(shù)法……”

    驀然想起昨夜見到的詭異景象和那條大尾巴，“提到這個，城內(nèi)近來有樁怪事——”

    重久聽完他幾人的描述，畢竟未曾親眼所見，他端著雙臂，皺眉良久，終究不太看好的搖搖頭。

    “單照你們所說……必然不是你小姨。小姑姑雖愛玩鬧，對竊取人族錢財之事卻無甚興趣，我們狼族在妖界也算鼎鼎有名，何等地位，不至于做出這種缺德的舉動來。”

    “怎么聽怎么像是個不入流的小妖怪?！?/br>
    他咂摸了一下，很快回過味來，又三句不離老本行的數(shù)落嬴舟：“你怎么連這種小把戲都會上當，三百年的腦子長哪里去了！”

    這位狼族大哥火爆脾氣，比在場的仨都要激動，幾乎能把自己當炮仗點著就地炸了。

    “對方都顯了形還叫它跑掉！你說說你……出去別和人講你是北號山的正統(tǒng)王族血脈，丟人！”

    嬴舟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

    那瞳眸中多的情緒沒有，像是認命于自身的無能為力，也像是習(xí)慣性的麻木漠然。

    重久食指點過去，想再罵兩句，終究氣不打一處來地狠狠嘆息，暴躁地甩胳膊，“真是看見你這對狗耳朵就生氣?！?/br>
    言罷便負手往外走。

    被這緊張的兄弟情嚇得不敢開腔的溫蕙終于一回神，磕巴地追出去，“大……大仙您慢些走，我給您安排住處啊?！?/br>
    屋內(nèi)從先前吵嚷的喧囂中驟然脫離出來，無端安靜得有幾分落寞。

    原地里，嬴舟抿唇低了低頭，雖說也并非第一次被狼族嫌棄，但叫二哥指著鼻子發(fā)火，心里還是多多少少會感到沮喪。

    他嘴唇輕啟，仿佛壓著沉甸甸的奮苦與希望，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

    就在那一瞬，耳朵上驀地傳來一個熟悉又酥麻的觸感。

    他的反應(yīng)比之上回小了許多，視線一抬，便撞上小椿清澈的眼眸。

    眼白干凈，烏瞳流澤。

    大概心無掛礙從不熬夜的人，很少會有血絲吧。

    她蹲在他旁邊，一手抱著雙腿，一手不經(jīng)意地揉著他的耳朵。

    “你不高興啊嬴舟?！?/br>
    少年沉下目光，嘴角遮掩似地壓了壓，低低道，“……也沒有?！?/br>
    剛否認完，又忍不住補充。

    “那被人教訓(xùn)，是誰都會不高興的吧……”

    “你家里人經(jīng)常這樣說你嗎？”小椿隨著他的動作把自己的頭往下低了一點，好同嬴舟的視線相對。

    他卻下意識地回避她的注視。

    “倒不是經(jīng)常……”

    嬴舟將頭轉(zhuǎn)到了一邊，“反正……他們說得也沒錯，我本來就挺……高不成就低不就的。”

    后半句嗓音漸輕。

    犬族擅用火系術(shù)法，而他只會個半吊子；灰狼族強大的體格自己也僅承襲了一半。

    論控火，他不如細犬，論武力不如灰狼。

    怎么會有自己這樣的人……

    “如果我只是灰狼，或只是細犬，大概就不會這么沒用了?！?/br>
    他盯著光潔的地面，神情低斂地小聲道。

    小椿緊閉著唇看他，靈動地雙目略一眨下，忽就染上幾分星星點點的笑意，“你這樣想啊。”

    她說，“狼族、犬族那么多，可是狼犬縱觀八荒六合，只有你一只，你是獨一無二的，比你小姨還少見呢。”

    嬴舟垂下的耳朵不自控地一聳。

    聽她在旁邊輕輕巧巧地解釋：“你既會犬族的控火術(shù)法，又能使得狼族的十八般兵器，這可是旁人想學(xué)都學(xué)不來的。你看哪只狼能用火，哪條狗會耍大刀啊?！?/br>
    “不覺得自己很厲害嗎？”

    他安安靜靜地側(cè)頭望著煞白的墻面，過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來目光，帶著些微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一點閃爍的星光。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br>
    領(lǐng)情地沖她牽了牽嘴角，“有被你安慰到。”

    “是吧？”

    小椿笑起來，兩手捧著他的臉，言語輕快：“好啦好啦，高興一點啊?！?/br>
    “笑一笑嘛。”

    嬴舟看著她點點頭，唇邊的弧度雖然起來得有些勉強，可身后的尾巴卻極難控制的歡快搖動。

    他試圖使其停下來，對方反而越搖越歡了，掃在墻面唰唰作響。

    消停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