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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第55節(jié)

    “哇,不看了不看了。”他一迭聲認錯,“小人遠赴滇池修煉, 已多年未回過故鄉(xiāng),乍然遇見那位大仙姑娘,頓生懷念,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想……”

    松鼠癟著嘴,怯懦說,“想親近親近?!?/br>
    小椿聞得這番來龍去脈,理解地頷了頷首,“原來是這樣……”

    同情道:“有點可憐?!?/br>
    嬴舟替自己鳴不平:“他哪里可憐了!”

    分明是可惡可恥可恨可憎,非殺不可,就該死。

    小椿聽出他氣在頭上,連忙安撫:“是是是,不可憐,不可憐。”

    重久與溫蕙抱著胳膊站在邊上瞧熱鬧,他難得贊同嬴舟一回,拿小指挖了挖耳朵,著實嫌煩,“真是沒見過這么吵的耗子精——行了,趕緊點火把他送走吧,是時候回去睡覺了。”

    眼睜睜看烈火再度騰起,灰松鼠雙目瞪得溜圓,周身的毛全數(shù)炸開,連頭發(fā)絲也跟著寫滿驚恐。

    正所謂人在險境,潛力無窮,當嬴舟行將點上引線的剎那,他閉目嚷道:

    “別,別!等等——”

    “我知道諸位前輩在城中尋找與人族結合的妖,小人這里有線索!我有線索!”

    燃燒著的火靜止在線頭半寸之外。

    好一會兒沒等到動靜的巖松鼠誠惶誠恐地掀起一線眼皮。

    目之所及是重久居高臨下,眸帶威脅的眼神,他身材甚是魁梧,巨山般矗立在跟前,無形中透出壓抑的氣勢。

    如此場面,一時竟不知哪邊才是壞人。

    二表哥一臉匪氣地開口:“帶路?!?/br>
    *

    亥初三刻,按理應是到了就寢的時間,然而重久還是執(zhí)意要登門打擾。

    從行裹角街茶坊的斜對面,民巷內種滿旺盛的榆林,巖松鼠在背后兩重威壓的逼迫下,忍辱負重地敲上了其中一間宅院的門。

    那屋里果然亮起燈,很快,嬌柔酥媚的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地飄過來。

    “來了——誰呀?”

    小椿與溫蕙各自從兩只狼妖的身后好奇地探出頭。

    樸質的木門甫一拉開,融盡了凡間世俗氣的微薄之光便淺淺地投在檻外。

    這是個容貌精致的美婦人,墨色輕澤,烏發(fā)松挽,眉目里有成熟女人的風韻又不失溫婉。

    肩頭搭著件小斗篷,舉手投足的姿態(tài)慵懶爾雅,卓越動人。

    她一眼見到來者,先是喚了聲“饅頭”,而后目光落到旁邊氣勢洶洶的不速之客上,欣喜的神色顯然一收,“你們……”

    小椿偷偷扯了扯嬴舟的衣袖,他于是很順從地放低了身形,將耳朵湊過去。

    小椿:“你小姨?”

    長得還挺漂亮呢,不愧是狼族正統(tǒng)血脈。

    他也想知道。

    嬴舟搖搖頭,轉而去瞅重久。

    二表哥面色凝重,斜飛入鬢的劍眉深蹙成褶,深邃的狼眼近乎冷峭地注視著的對方的五官。

    然后,失望地吐出一口氣來。

    婦人挨到那只耗子耳邊,諱莫如深地問:“這幾位是誰呀?”

    得,看樣子沒找對。

    方方正正的一進院落收拾得整齊干凈,房間雖不少,住的卻只他二人。

    盡管撲了一場空,這兩口子倒十分熱情,重久原想幾句話就告辭離開,硬是給招呼進來小坐片刻。

    男人張羅著煮水烹茶,女人又去廚房炒了些花生米,來給他們過過嘴癮。

    “今年剛置辦的明前龍井,味道清,適合你們姑娘喝。”那丈夫一身讀書人打扮,麻利地給眾人倒茶,“來,都嘗嘗,都嘗嘗——”

    他倆不似別的妖,言語疏離客套,反而出奇的和善殷勤。

    “唉呀,除了饅頭,我們搬來開封后,諸位還是第二個上門與我夫婦倆搭話的精怪呢。”

    小椿啜了口茶,放下杯子,“我能冒昧地問一問,尊夫人是什么妖嗎?”

    “???我媳婦兒不是妖啊。”男子大咧咧地撓頭笑,“我才是?!?/br>
    “不瞞你們說,我是只山雞。”

    嬴舟:“……”

    重久與他同時森冷地側頭盯著一旁喝水的松鼠精。

    后者險些給嗆得英年早亡,迷茫地探著兩位大佬的口風:“大、大王們,小人有哪里不是嗎?”

    說完便重重挨了一記腦袋瓜。

    重久:“蠢貨,我要尋的是女妖和男人,不是男妖和女人!”

    “啊,這……”

    巖松鼠捂著頭,此刻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忘記了細問,趕緊求生欲極強地瘋狂鞠躬。

    “請、請再給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邊挨打的和胖揍的吵得正熱鬧。

    大山雞好像渾不在乎他們的來意,還挺赧然地抓著耳根,不住地招呼眾人吃茶點,頗為好脾氣的模樣。

    小椿靜靜地端詳著他與自己夫人相處的言談舉止,無端冒出前些日在勾欄瓦肆聽的志怪評書,多有幾分疑惑:“山雞公子……”

    大山雞溫和地糾結道:“你叫我阿藍便好。”

    她從諫如流:“阿藍公子你一個妖怪與人族成親,是不是也經(jīng)歷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

    溫蕙立時興奮地插話:“比方說她發(fā)現(xiàn)你的真身后嚇暈過去,繼而輾轉糾葛,舍棄不下;再比方說遇到棒打鴛鴦不識相的道士,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究修成正果……”

    聽得一半,他就笑起來,嗓音爽朗清澈,甚是開懷。

    “沒有沒有,哪兒有這般離奇,全是說書先生瞎編的?!?/br>
    溫蕙愣道:“編的?”

    大山雞舉箸吃了一粒鹽炒花生,“只為了哄你們這些小姑娘去吃茶吃果子,當然是怎么精彩怎么講咯?!?/br>
    “啊……”她不禁有些失落,“那你們是怎么認識,怎么在一起的呢?”

    “比你想象中還要簡單?!卑⑺{跟著她托起腮,“我媳婦兒某日從山林路過,我在石頭上曬太陽,因見她好看,就追著到了人族的城里,在之后大家一來二去混熟了,互相看對了眼,沒什么波折便成了親?!?/br>
    “……”

    真是比老太太的裹腳布都無聊!

    小椿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阿藍和夫人很恩愛吧?我見她還特地給你準備了炒米。”

    “嗯,恩愛是恩愛……”

    他聞言,用竹筷撥了撥碗里的米粒,眼底分明帶笑,可又多了些許令人看不懂的情緒。

    “相識五載,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甚至連拌嘴都極少的。唉,但近來,總感覺有點力不從心?!?/br>
    小椿不解:“為什么力不從心?”

    “啊?!彼剡^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連忙找補,“與我媳婦兒無關,是我的問題?!?/br>
    女人尚在灶間忙碌。

    山雞看了一眼,這才輕輕地悵而感慨:“就,我夫人吧,喜歡下廚,廚藝也高超。以往倒是不覺得怎么……如今每回瞧她做白斬雞、鹽酥鴨、醬汁鹵鵝之類的菜肴,我心里總膈應得慌。”

    嬴舟:“……”

    重久終于揍夠了松鼠,把人一丟,皺眉道:“看你得人身也有些年頭了,還受不了這個?”

    他自認慚愧,“我們食草類的精怪不大愛吃rou,著實刻在了骨子里,不好改的?!?/br>
    “唉,怎么說呢?!?/br>
    “我是從飛禽修成的妖,可在做妖之前,畢竟是只山雞。也曾被猛獸追殺,被人族圍捕過,他們將豬馬牛羊當做美食,烹養(yǎng)宰殺是在尋常不過的事,但我瞧了……卻心生堵意,著實……不大舒服。”

    言罷,又趕緊遮住嘴悄聲提醒小椿幾人,“我就偷偷的與你們講,千萬不能告訴我媳婦兒?!?/br>
    溫蕙努努嘴,還是小孩子心性,嫉惡如仇地評價道:“陳世美?!?/br>
    “不是不是,我可沒有要拋下我媳婦兒的意思……再說陳世美不是這個意思吧!”

    阿藍拿茶勺給眾人一一添上水,人倒很實誠。

    “唉,待在人族那么久,如今愈發(fā)認為,還是與妖相處更自在。到底兩族殊途,曾經(jīng)總聽老一輩人講‘人妖有別’,只當是說有違天道,現(xiàn)在自己身處其間,方才明白個中滋味?!?/br>
    山雞語氣復雜地一笑,“他們不是有句話嗎?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約我就是這樣的人吧?!?/br>
    *

    從山雞夫婦家回溫府的路上,小椿一直在反復琢磨著阿藍最后的那幾句話。

    子時將至,連夜市也蕭索冷清了不少,該到休息的時候了。

    折騰了一宿,腹中空空,晚上隱約沒怎么吃飽,她又偷溜進廚房里熱了點冷飯菜當宵夜,等填夠了肚子,這才慢吞吞地往自己房間去。

    三更天的梆子堪堪敲響。

    剛踏進院里,一抬眼,小椿就看見嬴舟孤零零地坐在她房門前的石階上。

    那頭頂先是一盞搖曳的紗絹燈,而后才是通明皎潔的一彎上弦月,清輝和燈火彼此重疊交錯的鋪在他發(fā)絲間,讓他整個人瞧著比平時柔軟了許多。

    乍然望見她出現(xiàn),嬴舟幾乎立時就站起了身,朝此處小跑了兩步,既期待又含著幾分畏怯地開口道:“你回來了?!?/br>
    “是啊,嬴舟你怎么在這兒?”小椿滿目霽月風光,眨著眼睛問他,“找我有事嗎?”

    “呃……”

    他大概自己也有些不知如何啟齒,正好垂眸時瞥到手里的東西,便連忙遞過去,“剛去甜水巷買的,桃花酥……”

    言罷窺著小椿的表情,嗓音低而猶豫,“……給你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