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挺甜的?！?/br>
    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叫北風(fēng)一激，冰冰涼涼的水星子稍縱即逝，隨之便被憑空生出的微熱所替代。

    “那、那當(dāng)然?！?/br>
    小椿口中磕巴著應(yīng)了，心里卻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么甜嗎？

    本想沾一點(diǎn)來嘗嘗，可惜傷處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時(shí)半刻也沒有汁水外淌，略感遺憾。

    她指尖往肩頭輕描淡寫地一拂，草木里引出的水珠迅速將那枚牙印堵上，跳躍的螢火倏忽暗閃便恢復(fù)如初。

    開封城一入冬風(fēng)就多起來，干冷蕭颯，吹到此時(shí)才停，頭頂?shù)墓獾故悄幊亮瞬簧佟?/br>
    小椿本欲請他進(jìn)來坐會(huì)兒，一側(cè)身望見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順著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么？”

    “沒月亮了?！?/br>
    她從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腦袋，蒼穹星河為一片層云掩蓋，大約是剛剛的風(fēng)帶過來的。而月華就在那云霧之后乍明乍暗。

    “你在曬樹苗？”嬴舟明白過來。

    “是啊?！?/br>
    他想了想，說道：“我?guī)銚Q個(gè)地方，月光會(huì)更好些?！?/br>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處生著苔蘚，夜深露重，腳下還有些濕滑。

    嬴舟將幼苗的盆兒擱在一旁放穩(wěn)，隨即又遞出手去牽她。

    “小心一點(diǎn)?！?/br>
    屋頂?shù)耐咂芍?xì)細(xì)密密的露珠，剛巧那濃重的云團(tuán)挪出小半個(gè)空隙，漏下濯濯如殘雪似的銀輝，照得滿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潔的月色下輕柔極了，兩臂攏著雙膝，轉(zhuǎn)過頭來欲言又止地開口：

    “小椿。”

    對方剛將兩條腿伸直了放好，隨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頓，窺著她的側(cè)臉，“為什么要把白櫟殼收了？”

    乍然直面這個(gè)問題，后者顯然有點(diǎn)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撐著胳膊仔細(xì)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來吧。”

    小椿言罷，跟著緩緩頷首，“因?yàn)榘l(fā)現(xiàn)，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絕后患，你的小姨媽預(yù)備封住你的經(jīng)脈靈力……他們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總不能也不在乎啊?！?/br>
    “那樣的話，你不是太可伶了嗎？”

    她說著，側(cè)目看他。

    嬴舟斂著眼瞼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氣不足，“可我若是沒收住力道……真的咬傷你了呢？”

    其實(shí)現(xiàn)在這樣也已經(jīng)算是咬傷了。

    “嗯……”她在那邊沉吟半晌，輕快地篤定道，“我覺得不會(huì)?！?/br>
    他眼角一動(dòng)，“為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不會(huì)?！毙〈徊恢v道理地胡謅，“而且，我后來總是想。”

    “如果我早些覺察你不對勁，早些找來你二表哥商量對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說到底，我也有失職，咱們好歹還同住一個(gè)屋檐下呢?！?/br>
    她越說越感到在理，“所以讓你咬一口，不算冤枉?！?/br>
    嬴舟坐在旁邊，一字一句將她的話聽進(jìn)耳中。

    他雙目從始至終一轉(zhuǎn)未轉(zhuǎn)，就那么明亮而靜謐地盯著她看，瞳眸間仿佛倒灌著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將她全數(shù)裝進(jìn)眼底。

    就在小椿最后的話音落下的瞬間，嬴舟驀地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樣的，在她鼻尖輕咬了一下。

    動(dòng)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里就只剩下些許濕意。

    “？”

    “？？？”

    小椿怔愣地晃悠著頭，還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對面笑，滿眼明凈，又含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小促狹。

    “什、什么意思？”她摸不著頭腦，“為什么要咬我鼻子??？”

    他眼角微微彎起，難得高深莫測地去與遠(yuǎn)處的弦月對視，“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么嗎？”

    她毫無懸念地?fù)u頭：“當(dāng)然不知道?！?/br>
    想她也不會(huì)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請教一下重久?！?/br>
    “怎么非要去問他，你不能直接告訴我嗎？”小椿莫名不解，伸手拉拉他的袖擺，想讓人轉(zhuǎn)過來。

    “不行，這個(gè)不能我告訴你?！辟坜D(zhuǎn)臉看向別處，在她瞧不見的地方，飛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壓回去。

    “為什么？”

    和狼二哥交流起來甚麻煩，因?yàn)榇巳硕喟霑?huì)先拉著自己陪他練刀，偏小椿心里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訴我吧，告訴我嘛。”

    嬴舟難得不為所動(dòng)，“不行。”

    她一頭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訴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

    剛到冬月沒幾天，城內(nèi)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層，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來往行人的踩踏下夾雜了無數(shù)泥土與草根，讓交錯(cuò)復(fù)雜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顯臟。

    也就是在此時(shí)，嬴舟三人向溫家辭行了。

    丟失的財(cái)物已經(jīng)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夠了玩夠了，確實(shí)該動(dòng)身啟程。

    康喬只送到府宅大門，她不知是否仍在適應(yīng)自己的另一個(gè)人格，話顯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態(tài)倒是比以往緩和了許多，也會(huì)平易近人地朝他們頷首一笑，算是作別。

    溫蕙和饅頭則一路跟著他們直至開封城北。

    “小椿，等你治好了身體，要再來看看我呀?！?/br>
    女孩子依依難舍地拉著她的手，把裝滿了銀票銅錢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別處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話給你們?！?/br>
    “嗯，我會(huì)的。”

    口中雖是如此答應(yīng)，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櫟樹真的重獲新生，她約莫就將離開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著一復(fù)一日，亙古不變的喬木。

    什么時(shí)候能再出來，已經(jīng)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這些沒敢告訴溫蕙，說了也是徒增輕愁，不妨讓大家對未來都留些盼頭。

    “對了，你和你后娘……”小椿問得隱晦，“還好嗎？”

    “挺好的呀。”

    她感慨，“盡管現(xiàn)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爾會(huì)有一丁點(diǎn)兒尷尬。不過，以往她本也不大與我說話的?！?/br>
    “其實(shí)，你別看后娘兇巴巴，對我一直很遷就，極少為難我的。”

    小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還是打算待在開封府內(nèi)。

    他拎著小椿給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淚。

    在這場水漫金山的長亭送別中，三只妖怪離開了舊夢繁華的古都城，無數(shù)的喧囂與熱鬧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向著中原北邊更深處而去。

    第49章 風(fēng)雨（一）   我從前見過——能活這么久……

    越往北走氣候越冷, 官道旁都是蕭索的枯木，偶爾飛過一兩只叫聲難聽的寒鴉。

    趕了幾日的路，啃完開封rou鋪屯的兩袋rou干時(shí), 正好途經(jīng)一處小集鎮(zhèn)改善伙食。

    那食店約莫是遠(yuǎn)近最拿得出手的一家，生意堪稱紅火, 店內(nèi)已然滿座，又在街上支起攤, 擺了好幾張桌椅。

    重久將他的大寶刀拍在上面，嚷嚷著叫小二上酒菜。

    他信手撩袍，姿勢瀟灑地落座, 一抬眸與面前坐著的一狗一樹六目相對, 忽然匪夷所思地發(fā)出質(zhì)問。

    “……我們仨為什么要一路同行？”

    嬴舟：“這個(gè)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了……”

    缺心眼的二表哥后知后覺, 到此刻才想起來好奇, 這倆天差地別的妖族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湊到了一塊兒。

    跑堂的手腳十分麻利, 半點(diǎn)沒有叫店外的客人們多等，不一會(huì)兒，三葷一素外加一碗蛋花湯便端上了桌。

    重久就著一斤紅燒肘子聽完他們數(shù)月來的經(jīng)歷, 倒是挺下飯。

    北號山的狼妖不拘小節(jié), 當(dāng)即大掌一揮，拍在小椿的背脊上。

    “嗐，原來是這樣。難怪我說這年頭, 怎么還能瞧見樹精行走世間?！?/br>
    “小事情，小事情——”

    他邊說邊拍, 拍得后者一顆芋頭沒夾穩(wěn)，從筷子里斜飛而出。

    “你救了我們北號山的妖，那便是灰狼族的大恩人——隨我回山去，叫咱老爺子替你看看, 他見多識廣，定有辦法給你重塑本體?！?/br>
    嬴舟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嚼脆骨。

    沒敢說他們原本是打算上炎山找犬族大長老幫忙的。

    出于種種緣由，灰狼族……他一直不愿去。

    偏生兩個(gè)山頭又同屬一系，皆在東北方向，哪怕編個(gè)謊，一時(shí)間也不好再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