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亮前再松開吧。

    他對自己悄悄道，反正肯定會醒得比小椿早的。

    第69章 綠楊芳草（三）   就算將來我不在了，也……

    在北海逗留了一天一夜, 原以為可以避一避族里的事，沒想到當(dāng)晚剛回山，嬴舟就被老太太跟前的箐女給叫住了。

    果不其然, 還是為了與白狼的聯(lián)姻。

    那位三公主看樣子是真的很喜歡他的臉，尋來畫師畫了幾十張不同身姿、不同角度的肖像, 帶著畫打道回府了。說是要對照著找一個比嬴舟更俊的男人，屆時再拜訪北號與之一較高下。

    他聽聞此事, 覺得再好不過。

    “人家既然都走了，老太君還尋我來做甚么？總不能叫我再追上去吧……”嬴舟刻意頓了頓言辭，“我們, 畢竟脾性不相合。硬湊在一處, 想必別人也不稀罕?！?/br>
    他話里話外極盡貶低自我, 做出一副配不上對方的姿態(tài)。

    老太太靠在榻上, 冷眼轉(zhuǎn)著兩顆虎頭核桃, 顯然對他這小孩子的行徑嗤之以鼻。

    “在我面前就別裝了?！?/br>
    “最近誰不知曉你同那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關(guān)系親密，你存的什么心思，我還能不明白嗎？”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 嬴舟便也不再同她周旋迂回, 索性敞開了直說：“您既已聽聞，那正好，不必我費心兜什么圈子。”

    “此后恐怕我待在族里的時間不會太多。”他朝自己的外祖母正色而道, “白狼三公主瞧不上我，而今成年日久, 又沒有嫡親的兄弟姊妹，族中于我而言實在不是個好的歸宿。我很感激幾位長輩的養(yǎng)育之恩，若有需要，隨時會回來?！?/br>
    這番言語話外之音已經(jīng)十分明確了, 用詞堪稱委婉，老太太不是聽不出他的意思，但仍覺納罕，她手上的動作一停，不解道：“那位客人我也曾遠遠地見過幾回，知道她的一些事跡?！?/br>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打小便說喜歡聰明的姑娘嗎？她瞧著，可不怎么聰明啊?！?/br>
    嬴舟答得理直氣壯，“是，我是不喜歡笨的。”

    “但她笨就沒事?！?/br>
    老太太：“……”

    或許是沒見過這樣不上進的子孫，老人家難以自持地扶了扶額，終于也嘆了口氣。

    “曉得族中小輩們從前給你吃了不少苦頭，可家里人畢竟是家里人，打斷了骨還連著筋呢。莫說這些涼薄話，你若真不愿接觸別族的姑娘，不接觸便不接觸吧?！彼Z重心長，“遇上麻煩了，還是記得找自己的親族，莫要硬撐著?！?/br>
    嬴舟嘴唇微動，到底沒能回應(yīng)什么。

    這是老太君頭一次同他如此平和地談起血脈親情。

    “包括那邊的細犬也是一樣。嬴舟啊，人情是很復(fù)雜的東西，凡事不好一概以黑白而論的，明白嗎？”

    他從老太太的屋中出來。

    春日下的灰狼族，山洞筑就的房舍外爬滿了新長出的嫩草，即便在夜里依舊滿眼彰顯著勃勃生機。很意外，康喬居然在大院里抱懷等他。

    望見對方的神情，嬴舟便知道定然不是好相與的那一個。

    他朝她點頭示意，“小姨。”

    “你的事情我聽說了?！彼饺斩几诖蠹浪旧砼?，這回似乎是特地趕來的，有些行色匆匆，“真的決定了嗎？要與她在一起?！?/br>
    康喬站在過來人的立場上，可謂苦口婆心，“樹妖的壽命比之普通的狼妖不止長一倍、兩倍。她現(xiàn)今三千多歲，模樣卻比你都要小。你有考慮過嗎？今后你形容日衰時該如何自處？”

    少年目光低垂。

    不得不承認(rèn)，他確實沒有考慮過許多。

    未曾等到他開口，那一位就先慢條斯理地輕笑打斷，“人家怎么自處犯得著你cao心？至少不會如你一般，把自己撕成兩半?！?/br>
    康喬沉著臉揮開另一個，“好，暫且不提將來你們?nèi)绾紊睿銐蹟?shù)到頭之后呢？”

    她問，“你一死了之了，她卻還得守著過往獨自在山中千百年。你現(xiàn)在可以陪著她，喜歡她，可你不在了，這世上就剩下她一個人。你不覺得這對她而言太殘忍了嗎？”

    康喬在說出這席話時，嬴舟的劍眉微微一抬。

    似有所覺地看向她。

    周遭的交談戛然而止，包括某個總慣常熱愛打斷人講話的游魂，此時此刻也靜默著一聲未吭。

    她嘴唇僵著，半晌才不自覺地嚅動。

    那一番聽上去像是捫心自問的言語后知后覺地回蕩在耳畔。

    康喬仿佛意識到了自身的失態(tài)，緘默地閉口不言。

    或許在某一瞬，她恍惚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不是一眼看穿了嬴舟，而是一眼看穿了自己。

    對面的少年好似為了照顧她的情緒，不著痕跡地別開了視線。

    語氣安靜而悠遠，“是，將來的事情，我的確從未細想?！?/br>
    “生而在世上千年，哪能面面俱圓，我只知道我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br>
    說著，嬴舟朝她溫和一笑，“我喜歡她，是無論她變成什么模樣，什么脾性，都會喜歡的。小姨大可放心?！?/br>
    康喬緊緊地看他一眼，不是沒聽出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她有種長輩拿著過時的論調(diào)在晚輩面前相形見絀的局促，在內(nèi)心的深處聞得另一個自己意味不明地輕笑。

    片晌后也跟著自嘲地牽起嘴角。

    “你說得對?！?/br>
    “何況，你們到底能有近千年的時光可以相伴……也夠了?！彼銎痤^感喟地嘆出一口濁氣，“千年啊，還有什么不知足?！?/br>
    如今的大祭司就是一千五百歲，瞧著身子骨還非常硬朗，嬴舟感覺，自己若惜命一點，活到這個歲數(shù)應(yīng)該不算太難。

    雖說在老太太和小姨媽面前態(tài)度果決，但問題擺上了臺面，他不得已也會去想。

    想著以后慢慢變老，想著自己化作一抔黃土，想千年后沒有了他的世界，和留在這世上的小椿……

    算了。

    他甩了甩腦袋。

    何必庸人自擾，自尋麻煩，人族不還說行樂須及時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路旁燈光隨著他漸遠的腳步變得有些慵懶，照在荒涼簡陋的灰狼族城郭內(nèi)，愈發(fā)襯得此處像個鄉(xiāng)野村落。

    嬴舟未至家門腳步就先緩然而止。

    他望見屋前矗立著的那個人影，身姿輕俏而明秀，復(fù)雜精致的發(fā)辮將她的頭托出一抹靈巧的弧度，正仰著脖子凝視天空，不知是在瞧什么。

    今夜掛著一輪毛毛的月亮，星辰卻頗為閃耀。

    嬴舟走過去，不問亦不多話，只好奇地隨她一并抬頭觀賞，想看看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

    小椿盯著浩渺的蒼穹，目不轉(zhuǎn)睛地開口：“嬴舟?！?/br>
    “嗯？”

    她最近喜歡叫他的名字。聽到有人回應(yīng)自己，會打心底里萌生出厚重的滿足感。

    “其實樹精和別的妖族還有一點不一樣?！?/br>
    “你們都是輪回投胎而生的，可我們不是?！彼f，“草木開靈智時，三魂七魄由天地間充溢的靈氣匯聚而成，所以沒有經(jīng)過鬼界，入過六道?！?/br>
    “我們不會輪回轉(zhuǎn)世，死了就是死了。”小椿轉(zhuǎn)頭來看他，“消弭于世間?！?/br>
    “大概正因如此，樹妖的命才比普通的精魅要長吧?！?/br>
    嬴舟眼瞼一眨，長睫交錯著壓在目光之上。

    “若有朝一日我轉(zhuǎn)世了，你會去找我嗎？”

    她雖露出片刻猶豫，卻答得很堅定：“會?！?/br>
    然后又笑了，“當(dāng)然前提是我能出山。”

    嬴舟并沒有笑，反而認(rèn)真地問，“找到了，又會作甚么？”

    小椿深吸一口氣，思忖著昂首望天，“應(yīng)該什么也不做吧……”

    他忍不住追問：“為什么？”

    “因為再世重生，就是另外一個你了。是相貌、性格、身份……孑然與‘嬴舟’不同的你，尋到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靈魂這種東西，失去了記憶就像失去了骨血，在我看來等同于陌路人。”

    “只不過還是會好奇你的生活?！?/br>
    她含著微笑，“不然你以為小姨為何至今沒去人間尋覓溫禮的下落？照日子算算，他也該投胎了?！?/br>
    嬴舟的眉峰從頭到尾沒松開，他儼然從此番交談里品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不由得傾身上前把她手握住，神色極其嚴(yán)厲。

    “那你要答應(yīng)我，就算將來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br>
    小椿一瞬神情就變得游離起來，輾轉(zhuǎn)天外，卻總不肯對上他的雙眼。

    “啊，這……”

    她太守承諾了，知道當(dāng)真應(yīng)承下來，無論如何都不敢輕易背信。

    嬴舟握著她的雙肩，“要有希望小椿，不管怎么樣，活下去才有希望?！?/br>
    見她眼目猶在躲閃，他索性兩手捧起她的臉，不由分說地固定住，“不許敷衍，看著我?！?/br>
    那視線過于真摯灼熱，恐怕任誰都很難回避這樣的眼神。

    她在那道眸光的注視下總算遲遲地點頭。

    “我盡量……”

    小椿語氣拖著冗長的遲疑。

    “屆時可是你們都走了?！彼吐暤溃拔以趺崔k呢？”

    嬴舟的動作登時一頓。

    空白的思路還沒來得及出寬慰，卻不料她自己抬起頭，豁達道：“好在還有那么些年，我可以慢慢想你。是吧！”

    “能遇見你……遇見你們，真的很好了?！?/br>
    真的。

    在她還未被無邊的孤獨吞沒之前，這段經(jīng)歷，足夠這一生去回憶。

    嬴舟讓她眼角漾出的明媚輕輕一刺。

    驀然感覺自己方才的要求未免苛刻得有些殘酷，表情幾經(jīng)掙扎，強行換上笑意，“不管那些了，先玩吧，玩盡興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