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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第94節(jié)

    雖然等她捯飭好房子屋子,再學(xué)會下廚之時,也不知此物還能不能吃。

    “謝什么呀?!鼻嗄暌荒ū羌?,赧然地抓抓頭發(fā),“臨別在即,我也沒什么送得出手的東西,你不嫌棄就好?!?/br>
    “沉安——”

    衛(wèi)隊中的同伴正叫他,他應(yīng)了一聲,向她告辭,“今天怕是不得空閑,等明日我再采些給你。好歹湊個百來斤……”

    小椿抱著布袋子擺擺失了半個手掌的胳膊,“不用那么忙,量力而行便是了……慢走啊?!?/br>
    沉安折返回山門,堪堪行至衛(wèi)隊與小椿這段距離的中間,腳步竟陡然一滯。

    他隱約感覺到有哪里不適。

    軀體內(nèi)流竄的熱氣橫沖直撞地在經(jīng)脈間游走,起初僅是微微灼熱,而后漸如烈火焚天。

    沉安猛地扣住心口,五指成爪用力地在胸口抓撓。

    那勢頭蔓延極快,甚至沒能讓他有所反應(yīng),暴虐的黑色霧氣便源源不斷自關(guān)節(jié)涌出。

    “沉、沉安……你……”

    對面的巡山衛(wèi)明顯愣在當(dāng)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身體發(fā)生的變化。

    青年迷茫地支起脖頸,嘴唇翕動兩下,顫抖的臂膀恍惚是想求救,朝眾人的方向試探著伸去。

    而下一刻,他軀殼暴漲了一倍,背脊宛如獸類般寬闊佝僂,屬于灰狼的毛發(fā)在周遭不穩(wěn)定地閃爍。

    “他……他入魔了!”

    聲音先是低啞呢喃,緊接著便有人叫道,“他入魔了!”

    第71章 綠楊芳草(五)   ‘天’就是不與人講道……

    沉安僅存的理智中充斥著不解, 他顫巍巍邁前一步,疑惑地啞著嗓子自問:“入……魔?”

    那一側(cè)的巡山衛(wèi)眼見他逼近,頓時嚇得不輕, 打頭的一個竟腿腳發(fā)軟癱坐在地。

    “別別、別過來……”

    “你是不是吃人了?!”周遭有人出聲質(zhì)問。

    “只有吃過人的妖才會入魔,你吃了人?”

    沉安茫然地垂首回想, 當(dāng)禽獸時的記憶模糊庸長,僅記得漫山遍野地奔跑, 追逐野兔,躲避天敵……他是頭孤狼,生來就居無定所, 四處流浪, 機(jī)緣巧合才投奔到北號山下。

    從前饑腸轆轆的日子太多了, 根本想不起到底有沒有撲食過人族, 或是吃了些許尸體的殘羹冷炙。

    “我記不得了……我真的記不得了……”

    他說話時嗓音中帶著含混的低吼, 一張人面漸次扭曲,愈發(fā)像狼首靠攏,其形容姿態(tài)讓小椿乍然聯(lián)想起白於山惹來天雷的那只獅子精。

    沉安本就是剛修成人形的狼妖, 對個中厲害知之甚少, 當(dāng)下本能地向同族前輩們求援。

    “我會怎么樣?”

    “救我、救救我……”

    衛(wèi)隊的年輕首領(lǐng)咽了口唾沫,好歹是強自鎮(zhèn)定下來,勉力冷靜地發(fā)號施令:“城內(nèi)出現(xiàn)了魔化妖物, 快去找?guī)孜粚④娗皝韺?!?/br>
    他身體異變的速度實在太快,不過眨眼之間, 黑氣便纏繞住了四肢,使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人形更加岌岌可危。

    待得沉安再度昂首咆哮時,喉嚨發(fā)出的已不是人聲,而是實打?qū)嵉? 隱含威懾力的狼嚎。

    那嚎叫如山崩地裂,音波仿佛帶著實質(zhì),頃刻動蕩開去,將方圓百里的石子震地而起。

    嬴舟懷抱著一簍子咸魚剛尋聲而來,眼看小椿作勢要上前,立馬眼疾手快拉住她。

    “別過去!”

    小椿:“可是……”

    “事已至此你救不了他了?!彼藚怖锏陌肽?,眉頭深蹙,“為了保全整個狼族,唯一的辦法只能將人除掉。”

    便如那時在白於山一樣。

    魔化灰狼的體型越長越大,四周妖力低微的老弱婦孺?zhèn)兗娂娀炭值赝笸俗尅?/br>
    “無關(guān)人等迅速撤離,把小孩子帶上,別再看熱鬧了!”

    整肅的腳步響在耳畔,最先趕到的居然是康喬,背后還跟著一位與重久實力相當(dāng)?shù)睦亲鍖④姟:笳咭姞?,?dāng)機(jī)立斷命部下張開結(jié)界,打算將對方擊斃其中。

    正在這時,她目光向高處投去,不知是瞧到了什么,驀地一抬手,沉聲說:“不必了。”

    “來不及了?!?/br>
    萬丈九霄匯聚起密布的陰云,險惡萬分地懸在北號山上方,霎時間狂風(fēng)呼嘯,在青天白日降下大片渾濁的昏暗,吹得遍地風(fēng)沙,幾乎睜不開眼。

    這天罰真是說來就來,簡直毫不給人反應(yīng)的機(jī)會。

    嬴舟抬起胳膊肘遮擋臉面,盡管知道小椿有盾殼護(hù)體,還是不自覺地將她拉到自己身下。

    康喬的反應(yīng)不可謂不快,一旁的年輕狼妖猶在招呼著讓街坊四鄰躲進(jìn)屋中,她兩手迅速結(jié)印,一個極復(fù)雜的手勢眨眼繪就。

    在頭頂?shù)睦茁暣来烙麆又H,魔妖的腳底渾然鋪開一個巨大的法陣,接著整個人憑空消失。

    厚重的烏云隨即從兩邊散開,好似被人拉去幕布,天光陡然就大亮起來。

    小椿剛從嬴舟的衣袖下探出頭觀望,但聽見極遠(yuǎn)的地方砸下一聲撕裂般的驚雷。

    她似有所感地一扭身,那不知隔了幾座大山之外的峽谷,裹挾著天雷的漩渦正冷然無情地朝底下施法,在這處望去,偌大的雷云僅巴掌大小,只能看到不時亮起的光和縹緲的轟鳴。

    “我已將人送到了兩百里外的姑射山。其間人跡罕至,誤傷到旁人的概率應(yīng)該是極小的。”

    康喬很快收回視線,朝眾人解釋。

    在場的男女老幼彼此皆松了一口氣,幸而祭司今年回到族中,否則若攤上這意外,偌大一個灰狼族還不知道要怎么收場。

    小椿雖心中有數(shù),卻仍舊忍不住問:“那沉安……”

    她回答得直接:“雷一經(jīng)落下,不將異己劈到灰飛煙滅是不會止息的。”

    “他不可能活下來,天罰的厲害,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

    話雖如此。

    可彼時的獅子精畢竟與她素不相識,小椿尚且能站在路人的位置上風(fēng)涼地感慨惋惜一句,但沉安是同她說笑過,玩樂過,活生生的生靈。

    從異變到死亡,這過程甚至還沒有一炷香,前一刻尚在說話的人,如今已經(jīng)下了地獄,她儼然覺得無法接受。

    “不止是你?!辟垭p目飛快在周遭溜了一圈,壓低聲音,“大家都不想的。”

    “遇上這種事,就像是患了絕癥的人族,回天乏術(shù)。”

    小椿聞言,余光這才留意到長街左右立于暗處的狼妖們,沉安的下場分明給了眾人不小的震撼,一時間各自都有些戚戚然,紛紛皺眉沉默。

    “除了剿滅、斬殺,沒別的辦法了嗎?”她依然不死心。

    嬴舟瞧著她無言地?fù)u頭。

    “沒有,這是‘天’定下的規(guī)矩。”

    天、地、人三界中,天永遠(yuǎn)排在第一位,這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

    **

    死了一頭年輕的灰狼,大概因為他原本也是才加入北號山不久,未曾引來太大的波瀾,僅茶余飯后在街頭巷尾傳上幾句。

    這日剩下的光陰她過得不大舒心,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距離回山還有不到兩日。

    小椿枯坐在自己小屋前的矮樹之下,手里握著兩枚新鮮的板栗,從二十級臺階的坡上靜觀著高山冷漠的夜色。

    月華拉長的身影緩緩朝著這處而來,嬴舟的腳步刻意放得很重,拎著一籃什錦水果挨在她一側(cè)落座。

    視線瞥了眼她手上,一望而知,“還在想白天沉安的事?”

    小椿輕淺地應(yīng)了一聲,沉吟著自言自語道:“我不明白?!?/br>
    他看了看她,盡量將語氣放得輕松些,寬慰說:“有什么好不明白的?!?/br>
    “其實這類變故在妖族里時有發(fā)生,不算什么新鮮事。”

    嬴舟也同她一并將目光落到遠(yuǎn)處漂浮沉淪的云山霧海間,“許多兇猛的獸類未修煉之前哪兒有靈智,活在世間就只求個果腹罷了,根本沒想過成精成妖。雖然人rou并不好吃,在有別的選擇之下大多不會去攻擊人族,可食不飽的走獸遍地皆是。”

    “或許有的也并非刻意要傷害路人,僅是吃過死尸,在‘天’的判定下,一樣要被鏟除?!?/br>
    “可這不就太冤枉了嗎?”

    小椿不由替那些妖魔感到不值,“為什么‘天’連個辯駁解釋的機(jī)會也不給?生殺予奪如此草率,和草菅人命有何分別?”

    好比當(dāng)日在白於山,天雷降下根本不分青紅皂白,要她枉死她也就只能枉死了。

    “是啊?!辟圯p輕感嘆,“誰讓它們是‘天’呢,‘天’就是不與人講道理的?!?/br>
    話音落下,正待小椿想再抨擊些什么的時候,一個清冷的女聲突兀地插進(jìn)了這段交談。

    “據(jù)說古早那會兒,九州大地靈氣充盈,妖獸橫行,四處是食人的精怪,以至于人族的數(shù)量與日俱減。飛升上界的‘天’為了保全相對弱勢的凡人,將魔化釘入了每個精怪的血脈之中,等同于對妖族下了一個詛咒?!?/br>
    康喬今夜難得不陪老狼妖觀星了,她一身肅穆的祭司服,款步自夜色中而來,“所以自那以后,妖獸便不敢輕易食殺人族。畢竟吃錯了人,就會被‘天’清剿?!?/br>
    嬴舟卻是疑惑:“為什么‘天’這樣袒護(hù)凡人?只因人族手無縛雞之力么?”

    “不全是?!彼剖嵌堑匾恍?,“有妖傳言,留在世間的人是被‘天’拋棄的一部分同族,故而才會出手相助。大約在這片大地上曾經(jīng)也發(fā)生過什么不為人知的紛爭吧……”

    “那如今呢?”小椿不在乎這些,“如今的妖明明不主動害人了呀。當(dāng)野獸時做過的事,全憑獸性而為,不一定非得嚴(yán)懲至此啊!”

    康喬抱起胸懷,“可能連‘天’也沒預(yù)料到千萬年后,世上的靈力會這般稀薄。你再看當(dāng)年那些縱橫四海的妖獸,比如蠱雕、土螻、窮奇,而今哪里還有蹤跡?!?/br>
    “走獸開靈智,或許在它們的意料之外,可畢竟‘天’已經(jīng)定下了規(guī)矩,倘若再度更改豈非承認(rèn)它們一直以來的天罰是錯的?!?/br>
    小椿:“不能承認(rèn)嗎?”

    小姨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還是覺得她太年輕,“‘天’怎么會輕易承認(rèn)自己是錯的呢?”

    況且一旦認(rèn)下,在此之前斬殺的妖又該怎么清算?下界的雜碎們怎么看待主宰萬物的上蒼?

    對于上位者而言,與其推出撼動天威,后果不知的新規(guī)制,倒不如將錯就錯地錯下去。

    這一點,她倒是不難理解。

    “興許等到哪一日,出現(xiàn)了連‘天’也無法回避的舛訛,才能叫它們重新正視下界蒼生吧。”

    康喬說完望著眼前的兩個少年,自覺多言,“罷了,事已至此你我除了能罵老天兩句也別無他法。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