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喬木兮 第10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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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了雷傷,先不要輕舉妄動……魂魄震蕩得很厲害,鬧不好會身魂分離?!?/br> 她察看著他的傷勢,自問自答。 “這般的遺癥……是天雷嗎?” 嬴舟摁著胸口艱難地側過身,視野恍恍惚惚掃過狼藉凌亂的白於山。 滿目瘡痍,遍地是被雷電擊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說是夷為平地也不為過。 小椿……不在。 就連白玉京也不見了蹤影。 整座山好似一處被神明遺棄的廢墟,在經歷了那樣浩蕩的沖擊之后,靜得堪稱可怖。 “你先放輕松一點,我給你治療。” 嬴舟并未正面接下天罰的威勢,但仍舊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為大毀,妖力近乎耗盡,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難以恢復的損傷。 康喬僅替他修補經脈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時間。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勉強能活動手腳而已。 距離日蝕已經過去了十日,所謂的北斗七星陣,如今在原地只余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橫七豎八栽倒的古樹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疊交錯,讓這里看上去更像一片樹的亂葬崗。 因未調息得當強行動用術法,康喬現(xiàn)在一時半刻回不了北號,索性留下來照顧嬴舟,向灰狼族傳了封書信報平安。 從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騎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兩匹健壯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處的大山,比仙島桃源還要與世隔絕。 很難想象天底下會有這么一處所在。 縱然是春天的夜晚,仍聽不見多少蟲鳴,身在其中俯仰蒼天時,恍惚能萌生出一種被世間拋棄的錯覺……原來小椿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嗎? 當嬴舟的腿腳能供他有力氣站起身時,腦中也比之剛蘇醒那會兒清醒了許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無可挽回的定局,同樣明白了此時此刻無論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莖錯雜的白櫟巨樹旁,仰頭注視著參天蔽日的喬木——饒是遭到兩次毀滅性的重創(chuàng),這棵樹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壯麗的所在。 調理好靈力的康喬余光瞥見他長長久久地佇立在綠蔭下,方撐地而起,悠悠慢行過去,與之一并遙望著古木森森的蒼翠之色。 她在滿眼的青綠中開口說: “找遍了整座山,沒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蹤跡……‘天’放下的雷號稱是神形俱滅,尋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br> 言罷,便轉過眼示意他左側,“我來的時候那道屏障就已經在那兒了,她是拼盡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br> 嬴舟順著康喬所指朝旁而視,枝干虬結的白櫟樹全部的枝條都拼命斜伸到了地面,裹成一個球狀,堅固無比地庇護著里面的生靈。 自己正是從這層層疊疊的樹莖中被挖出來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體便已折損過半?!?/br> 他低聲解釋。 “還能剩余修為,全靠千年積攢的本錢夠多……但其實也不多了?!辟酆龅負u頭,澀然地牽起唇角,帶著些抱歉的意思,“畢竟她最后連白櫟殼都沒能開出來?!?/br> 康喬看見他在笑,卻一點也不覺得放心。 這些天嬴舟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慟,神情平淡,舉止甚至可以說是正常得過了頭,反倒沒有大悲大傷的情緒。 但他越是這樣冷靜,她越是感覺他很難走出去。 康喬:“節(jié)哀?!?/br> 話語才落,內心里的一個聲音便嚷嚷著斥責:你到底會不會講話?。?/br> 她回應:那你來? 后者很快閉了嘴。 “今后有什么打算?”康喬問他,“你受傷不輕,我不過給你穩(wěn)住了致命傷,若要徹底恢復還是得回族里。 “族中草藥多,妖力深厚的長輩也多,有他們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輕輕推拒,“我暫時不想回去?!?/br> 他抬起視線,目光十分堅定,“我要留在這里。” “你留在這兒作甚么?” 她難以理解,“此處什么都沒有,雷天過后靈氣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煉也不利于妖力增長?!?/br> 然而少年只是溫和地看著她,“我身體沒什么的,小姨。” “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br> 他的話很輕,明明聽上去是平和的,卻透出一絲不容拒絕的固執(zhí)。 “……” 康喬無言以對。 她作為半道才上路的姨媽,實在不能端出長輩的架子對他指手畫腳什么。 在這個年歲的狼妖一旦決定了要做什么事情,縱然是天道也無從令其更改。 接下來的日子嬴舟過得很是平靜。 他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平靜過,在最年少氣盛的時期,懷揣著諸多野望和輕狂的年紀里,他心無雜念,思緒安定得好似一灣不驚不興的淺水。 他每天會用半日的時間吐納天地清氣,修復妖體,除了吃喝與發(fā)呆之外,其余的大把光陰都撲在了那棵古樹上。 早起到溪邊去挑凈水,將白櫟的根莖一寸寸澆透澆實,午后會開始給它除草除蟲——沒了樹靈的白櫟與尋常的草木無異,無法再靠自身規(guī)避天敵。 嬴舟才發(fā)現(xiàn)小椿的本體原來如此壯闊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兒,幾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滿頭大汗。 那些根須深扎進土里,朝四面八方蔓延了不知幾十丈還是幾百丈,仿佛與整座白於山融為一體。 他撫摸喬木堅韌的樹干時,能感覺到經年滄海桑田的痕跡。 天劫殘留的雷偶爾會不時地于骨節(jié)處滋滋流竄,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陣又歇下來,咬牙等余電過去。 山上諸多不便,康喬大部分時候住在遠處的妖怪集子里,隔三差五來給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兩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牽著坐騎落于白櫟古樹的根脈前,彼時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莖。 康喬的目光順著傷痕累累的樹皮一徑往上。 這棵喬木,不管何時觀看都會使她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之感。 是源自對天下蒼生與自然之力的敬畏。 “此樹已經死了,你再盡心竭力,也是徒勞無功,救不活的?!?/br> 嬴舟的手微微頓住,他背對著她,隨后繼續(xù)忙碌。 “枝椏上有新長出來的嫩芽,昨天剛抽條。” “那只是回光返照。” 康喬輕皺眉頭,“樹干自當中被劈作兩半,任神仙都無能為力……更何況如今沒了樹靈,這樣年歲的古樹,本就不剩多少時日了?!?/br> “嬴舟?!彼滩蛔↑c醒道,“執(zhí)著太過,沒有好下場的。” 他忽然不再動作,低頭像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氣,繼而放下匕首,“其實……” 嬴舟吐詞輕緩。 “那天降雷劫時,我有過念頭想陪她去死的?!?/br> 此事似乎是在預料之外,康喬聽得一怔。 可惜小椿大概是察覺到他的意圖,才會在臨走之前將全部的靈力都送進他體內。 她想要他活著,就像他從前期盼她能活下去一樣。 嬴舟出神間瞥見了自家小姨的神色,不禁笑了一下,盤膝而坐,“你不必如此看著我,我不會做傻事的。” “小椿好不容易給我的性命,怎么可能隨意放棄。” 他說完,兩手摁著膝頭,良久才悵然地昂起脖頸,“只不過……會覺得有些遺憾吧?!?/br> 蓊蔚如蓋的樹冠巨傘般高掛在他上方,顯得恬靜又開闊,好似能夠無條件的包容著樹蔭庇護下的一切花草鳥獸。 嬴舟眼光微爍的悠遠道:“我從認識她的第一天,她就為我擋天雷,直到最后一日,她還是為我擋雷?!?/br> “從頭到尾,我一點忙也沒能幫上。” 康喬的視線沉默地低垂在腳邊。 植物的細葉正從泥土中費勁地冒出一點跡象,草木的生命力竟頑強至此,哪怕是在劫數過后的荒山里,也依舊奮力求存。 “早知會有今日?!?/br> 他神色夾雜著似是而非的笑,“我當初就應該對她好一點的……” 帶她去吃她想吃的,玩她想玩的。 “這輩子難得出來一趟……我卻沒能讓她盡興而歸?!?/br> * 康喬走后,把一匹鹿蜀留給了他,以便他隨時回家。 那頭妖獸性子溫順,很好養(yǎng)活,嬴舟照顧白櫟樹時它就自己滿山撒丫子地跑,反正也無人看管,吃吃山果,喝喝清泉,玩夠了就回來瞧兩眼,發(fā)現(xiàn)主人猶在原處,便放心許多。 即使進入仲春,高山上還是冷的,尤其到晚上。 嬴舟自己不妨礙,但坐騎畏寒得緊,老是不安分地往他懷里蹭,想要取暖。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對方推開,終于不勝其煩,催動妖力生了個火堆給它。后者高興壞了,圍著篝火轉著圈玩耍。 嬴舟靠在喬木粗壯的樹根上,一抬眼,天幕零碎的星辰從枝葉的縫隙里忽明忽暗。 白於山的夜這么冷寂嗎…… 難怪小椿會說自己怕黑。 他放空了視線,忽然茫茫的想。 樹精的魂魄是由天地靈氣匯聚而成的,死后也將消散于世間。 這磅礴的巨木究竟還能撐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