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忽然安靜了下來，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墜入了真空，遠遠地仿佛有狗吠聲傳過來，聽不真切。

    初春的空氣還涼著, 夜色里的露水又增添了這份寒意。

    天上沒有月亮，黑漆漆的，像被破了濃墨。但仍能看清四周物體的輪廓, 他揣著兜, 深深地呼吸一口, 嗅到了河邊殘余的洗衣皂的味道。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

    隨后淺淺的光圈慢慢地靠近了他，賀伊人的聲音傳過來：“阿彰？”

    賀彰愣了一下, 抬手過去扶賀伊人。“您怎么也過來了?！?/br>
    “我看你一個人出來，就想跟你說說話?！?/br>
    賀彰說：“哦?！?/br>
    然后就沒了下文。

    他在母親面前一向是沉默寡言的。

    “其實……”賀伊人說，“也是長霽的意思?！?/br>
    “顧長霽？”

    賀彰驚訝了一瞬，很快又低下頭去。

    “他說什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跟我說, 他和親家母聊過之后，才明白了雙方的立場。他呀，說你雖然是個悶葫蘆，也肯定會有想和身邊的人聊聊天的時候?！?/br>
    賀彰：“……”

    他忽然有點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我想和你談談，是因為你今天露出的表情?！?/br>
    賀伊人裹緊了披肩，往前走了兩步。

    在晃動的光暈里，她纖瘦的身形也非常脆弱，仿佛輕輕一推，就能化成渺渺的煙霧。

    “表情？”

    賀彰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他這大半個晚上都像處在半空，說話做事，都帶著輕飄飄的煙火氣。

    大概是因為吃了酒，又像提前做了夢。

    “對，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見你這么高興過了?！辟R伊人的聲音有些傷感，“我既開心，又難過?！?/br>
    “難過的是我真的當不好一個mama，太懦弱，太自私。才讓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奔波，不想回來，也從來不和我訴苦。”

    賀彰的喉頭有些發(fā)緊。

    “你是個獨立又有主見的孩子，比我，比你爸爸，都要好很多。”

    她的呼吸變成了絲絲縷縷的白汽，垂下的淚水也悄悄地消失不見。

    “我做錯了很多事，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不能讓你有歸屬感，所以我才盼著，你早點找到能讓你幸?？鞓返娜恕Ｆ鋵嵨冶緛碛悬c擔心……你隨便找一個人來應付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算是遂了心愿?！?/br>
    賀彰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如果您是個自私的人，怎么會因為我被打傷眼睛？”

    他從前不知道該怎么去定義“幸?！眱蓚€字。

    和睦的家庭，被人愛著，是一種幸福。

    能追求到自己的理想，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實現(xiàn)價值，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兩種幸福難以兩全，所以賀彰覺得，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來自家庭的滿足感。

    但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他沒有記恨過賀伊人，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愛著他。

    父親失控的日子里，是賀伊人為他攔下了不少毒打，甚至付出了一只漂亮的眼睛。

    所以即使她優(yōu)柔寡斷，即使她容易被現(xiàn)實cao縱，他也從來沒想過去恨她。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因為她的天真，缺乏常識，讓他無法得到來自母親的保護。

    太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他把心里的渴望都埋葬了，等待著被某個人喚醒。

    第一次被觸動，是因為高中時的那些信。

    第二次被觸動，可能是因為顧長霽。

    真是奇怪，顧長霽有什么優(yōu)點？

    他從前明明覺得這個人又自大又狂妄，是個在金銀窩里養(yǎng)得四肢退化的伸手黨。

    但現(xiàn)在再去回想，那些偏見和鄙夷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只剩下顧長霽嘴角那抹懶散的笑容，睡著時溫柔的側(cè)臉，深夜的枝椏上兩只成對的烏鴉，和鼻尖縈繞的食物香氣。

    “我以前的想法很天真，”賀伊人說，“我現(xiàn)在也慢慢察覺到了……但是我沒有辦法補救。”

    賀彰：“您也開始懷疑了嗎？”

    賀伊人：“什么？”

    “當初琴行的倒閉，是有人故意cao作的。”

    賀伊人的表情隱沒在黑暗里，聲音也沉甸甸的：“不是?！?/br>
    賀彰愣了，然后聽見母親繼續(xù)說：“你原來一直懷疑是聞華笙做的？”

    看見他的表情，賀伊人就明白自己猜對了。“聞華笙……確實不算一個好人，但他對我的好，確實是真的。當時他聽說了我的情況，就過來找我，他說可以幫我的忙，通過他的渠道籌一筆資金。但是有條件，我必須和你爸爸離婚。”

    “我答應了離婚，但是沒有要他幫忙……因為我覺得你爸爸是自作自受?！?/br>
    賀彰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賀伊人自嘲，“我怕你難過，所以我從來沒說過這些。你爸爸會自殺，也是因為我。他不愿意和我離婚?！?/br>
    她的聲音哽咽著：“他覺得我要在關鍵的時候離開他，所以想帶著我去死?！?/br>
    說完又突兀地笑了一下，“大過年的說這個，真是不吉利。”

    賀彰：“……”

    “現(xiàn)在想想，我那時候也已經(jīng)瘋了，每次和他吵架的時候，我都覺得我馬上就要瘋了。如果不是聞華笙，我可能真的要和你爸一起尋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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