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你個敗家子！我這么大一個活人，還不如它一只長蹄子的畜生？！”

    有時候，肖南回覺得姚易和吉祥挺像的。長得丑脾氣不好還挑嘴的很，不是最鮮的蘑入不了口，但是你要真有用到它的時候，它還挺靠得住。

    姚易鼻孔還在噴著氣，她趕緊笑嘻嘻地把他拉回到軟墊上：“它怎么能和你比呢？那蕈子我特意找人鑿了冰鎮(zhèn)起來了，要不......明天就給你送過來？”

    姚易一把抓起桌上的甜柑，剝開狠狠往嘴里塞了七八瓣：“明天？”

    她連忙表決心：“今天今天，一會我回府就讓人給你送過來。嗯......”沉吟一番，總歸是繞不開正經(jīng)事，“那姚兄可有什么要和我分享的？”

    姚易嘴里的橘子將將咽下去，嘬一口茶，隨后勾了勾手指。

    她意會，趕忙湊近些。

    姚易壓低嗓子，慢悠悠開口道：“晚城瞿氏你可聽過？”

    她一臉茫然：“瞿氏？哪個瞿氏？”

    姚易語帶嫌棄：“你再泡在那軍營里怕是要傻了。步虛谷你總該知道吧？”

    這一提，肖南回才有些恍然大悟。

    晚城地處赤州西南，是座千年古城，整個城池山環(huán)水抱，正西方得一幽靜山谷，非谷中人不得入內(nèi)，便是步虛谷。

    千百年來，步虛谷盡出奇人異士，至今晚城地界仍流傳其家族的傳說，她隨軍走南闖北，自然是知道的。

    她點點頭，不甘心就這樣被扣上傻子的帽子，半張著嘴使勁思考了一番：“你是說，宮里如今不太平，和這瞿氏有關(guān)？”

    “誰知道呢？”姚易不置可否，只扒拉著算盤上的一顆白珠，閑話起以前的事：“只傳聞，當年可興覆天下的瞿氏是步虛谷走出來的。但自天成以來，已有多年未曾聽聞這個姓氏了，如今突然出現(xiàn)，怕不是什么好事?！?/br>
    三百年前，赤州大陸出了個瞿氏。瞿氏一門最興旺的時候也不過十數(shù)人，但就是這寥寥數(shù)人，卻興了一個王朝，也敗了一個王朝。

    傳說瞿氏出奇人，家族中人血脈相連，一人精進余者皆然。彼時江山還姓裘，昊帝裘止越重用瞿氏為皇家掌管密事，雖無官職卻形同二皇，此后一直沿襲至王朝毀滅。

    裘氏的江山是瞿家人打下的，也是瞿家人斷送的。史書有評：有西南瞿氏，自谷中來，彼時乃救世之神，此時乃滅世之魔。無常也。

    這等存在，自古都是君王既偏愛又忌憚的。

    姚易頗有說書的天賦，今日也顯然不愿再多說，只低聲說道：“半月前，霍州穆爾赫有人出高價找瞿氏后人鑒玉，如今半月過去，也不知是否有人回應(yīng)。”

    言畢，姚易便低頭繼續(xù)算起賬來，肖南回知道，對方不會再多說，便自己尋思起來。

    霍州穆爾赫，玉，瞿家后人。

    這三者之間到底有何潛在聯(lián)系，使得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竟有些坐不住了，連召重臣進宮議事。難道是......

    她腦海中一閃而過一個模糊的想法，隨即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昔日瞿氏為皇家掌管的事務(wù)中，有一項便是保管傳國玉璽。而涅泫王朝覆滅后，三枚玉璽中的一枚下落不明，最后出現(xiàn)的地點便是霍州北部的穆爾赫附近。

    近些年，關(guān)于這枚玉璽的傳聞從未斷過，但大都只是捕風捉影。她不是個喜歡打聽消息的人，但卻獨獨對這件事一直關(guān)注，只因為這枚玉璽關(guān)系著肖準的一段家族往事。

    那廂姚易雖然頭都沒抬，但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客氣地說道：“把你腦子里的想法趕緊給我停一停，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查清的?！?/br>
    她不死心，囁嚅道：“可是......”

    肖南回什么都好，就是有點死心眼。姚易直覺快要壓不住自己的脾氣。

    “肖家上下七十九條人命，獨獨少了肖準一人。你說，動手的人為何放過他？”

    她沒想到姚易會將那么禁忌的話題如此輕易地說出來，一時愣了愣，半晌才開口道：“許是因為他不知情。”

    “是，因為他不知情。你說如果他現(xiàn)在知道了，那些人會放過他嗎？”

    她沉默了。

    姚易微微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偏房里一時只剩下算盤‘噼里啪啦’的聲音。

    第3章 永業(yè)

    從望塵樓出來，肖南回心事重重，莫名有些煩悶。

    姚易說的道理她并非不懂，有些舊事并非無跡可查，只是不能查。那是瘡疤，揭開是要流血的。

    肖準也是因為深知如此，才幾乎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往事吧。

    她自認了解肖準的脾性，戰(zhàn)場出身的人剛正有余而柔韌不足，她自己就是這樣，她是肖準教出來的，肖準也差不多是這樣。

    朝堂上是另一種戰(zhàn)場，大家沒刀沒槍，也看不見一招一式，但等到回合結(jié)束，便會有人被斬落馬下，結(jié)果是一樣的。

    肖準不適合那樣的戰(zhàn)場，肖南回知道，但也幫不上忙，只能憂心。

    轉(zhuǎn)眼已是正午時分，不知怎的，剛剛還艷陽高照的天突然就陰沉了起來，肖南回瞇眼望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云排成一條線從遠方飄來。

    這闕城的天，真是說變就變呢。

    陳叔還未派人來喚，肖準怕是一時半會不會回府了，她若想去永業(yè)寺祈愿現(xiàn)在便要出城了，否則城門關(guān)閉前就回不來了。

    算了，一個人也還是要去的。

    她今年的生辰愿望是：希望肖準平平安安。

    其實從她認識肖準的那天起，她的每一個生辰都只有這一個愿望。

    然后過往的每一年，它們都實現(xiàn)了。

    所以她私以為，那寺廟還是靈驗的。

    至少至今為止都是如此。

    今年的開端不是很好，但總會有個美滿結(jié)尾的。

    對吧？

    ******  ******  ******

    永業(yè)寺坐落在闕城城東三十里處的樞夕山上，寺廟雖小，香客眾多。

    相傳建寺之時，寺名本為用永鄴寺。永鄴是古時地名，寺建于此，故名永鄴。

    可自從寺廟落成以來，永鄴便災(zāi)難連連，先是連年的水患沖垮了山下的村莊，然后便是亢旱七年，緊接著赤州動亂連年戰(zhàn)火，永鄴寺的寺門遭巨石滾落，塌了一半，原本匾額上的“永鄴”二字損毀后只?！坝罉I(yè)”，寺廟主持覺得許是天意，便不再讓人修復(fù)匾額，只重建了寺門。

    從此永鄴寺變成了永業(yè)寺，也是奇了怪，自此以后永鄴一地再無災(zāi)害，寺廟內(nèi)雖無高僧坐鎮(zhèn)卻靈驗非常，只是這靈驗不在祈福而在避禍。簡而言之，若是有人覺得自己恐有禍事上身，便會來永業(yè)寺祈求庇佑，只需三炷香，便能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為安。

    如此靈寺，香客自然少不了。

    但是上香趕早不趕晚，像她這樣晌午過后才來的人并不多。

    掃撒的小僧幫忙牽了吉祥栓在一旁，那里除了幾匹馬外還停著一輛馬車，肖南回瞄了一眼沒太在意，急匆匆地拾階而上，向寺門走去。

    天色依舊陰沉，院內(nèi)一簇簇金色花朵雖然開得正好，但卻因為沒有陽光的照拂而失了幾分光彩。永業(yè)寺不似其他寺院植松柏，而是留了建寺時便有的金茶梅，茶梅本就難養(yǎng)，金色更是難得，但永業(yè)寺的水土十分適宜茶梅生長，不需費心打理便也年年花香滿園。

    她左看看右看看，眼里也有歡喜，但一想到肖準不在，便又覺得少了些樂趣。

    暗自嘆口氣，她徑直向正殿走去。西南邊飄來的那片烏云似乎又近了不少，正壓在大殿的飛檐之上，沒來由地讓人生出一種壓抑之感。遠遠地，肖南回便注意到殿門口站了個人，那人穿著講究負手而立，她眼尖地看到對方微微側(cè)身，將腰上配著的長刀掩到身體的另一側(cè)去。

    收回目光，她心下也沒太多計較，闕城是皇城，有的是身份顯赫的人，有些世家出門并不愿意彰顯身份，因此都會盡量避開佩戴可以識別自己身份的東西。

    想是永業(yè)寺地處偏僻，便仍是帶了武器傍身吧。

    肖南回腦袋里想著，已和那人擦身而過。

    殿內(nèi)懸掛的經(jīng)幡擋住了室外的光線，四周暗了下來，一陣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許是外面的花香太過清甜，雨前返潮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苦味。

    她適應(yīng)了一下光線，徑直走到蒲團前，拿起素帕擦了擦手，然后點上三炷香。

    摻了麝香和雪蓮的古香味道辛暖，中和了空氣里先前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氣，低聲念道保佑肖準平安。

    遠處廂房那斷斷續(xù)續(xù)敲打木魚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寂靜的大殿內(nèi)一時只剩她的低語。

    她從戰(zhàn)事開始念起，又念到肖準手下的將領(lǐng)們，最后念到侯府和肖準。不知過了多久，肖南回舉著香的手一抖，已經(jīng)燒了半截的香灰落在手上，有些燙。她細細想了想，覺得沒有漏下的，便恭敬低頭三拜，將香插入爐中后又俯下身叩首。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不知怎的就看到了香案旁擺著的簽筒，一時有些猶豫。

    今天下人信奉神佛，肖南回見過那些拜神的人，覺得十分麻煩而且供品昂貴，便轉(zhuǎn)而拜佛。要說心底有幾分信，肖南回自己也說不準，但每每開戰(zhàn)前，肖準都是要拜一遍神佛的，久而久之她也覺得這是必要的。

    但求簽問卦的事，她從沒干過。

    她不懂命數(shù)天理，只知道人各有命，且命之一字，越算越薄，她自認是福薄之人，經(jīng)不起這一算。

    但今天不知怎的，姚易說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腦子里，剛剛一看到簽筒便又冒了出來。

    ‘你說如果他現(xiàn)在知道了，那些人會放過他嗎？’

    如今的肖準，早已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了。但世事無常，肖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人能對無常有所預(yù)見，是不是就能避免所謂無常呢？

    肖南回不知道，但等她反應(yīng)過來，簽筒已經(jīng)握在手中了。

    八角形的木筒外層被磨得發(fā)亮，一百支簽攏在其中也沉甸甸的。

    她閉上眼，一邊默念一邊搖動簽筒。

    嘩啦啦，嘩啦啦。

    一支纖細的竹簽從簽筒上冒了出來，她沒注意、仍用力搖著。等她有所察覺睜開眼時，那支簽正巧“嗖”地飛了出去。

    她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

    大殿內(nèi)供奉的佛像兩旁掛著直達屋頂?shù)木薮蠼?jīng)幡，經(jīng)幡離地面幾寸高，剛好有條縫隙，她的那支簽便從那縫隙滑了進去，就落在不遠處。

    此處是永業(yè)寺的大殿，佛像后的念經(jīng)臺是絕不允許外人進入的。肖南回伸長手臂去夠那支簽，卻總是差一點。

    突然，大殿深處傳來一陣十分輕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僵，沒想到這大殿里除她之外，竟然還有別人。

    難道是住持一空法師？還是看殿的師父？但以往若是有僧人在殿內(nèi)，香客來上香時便會主動上前幫忙誦上幾段經(jīng)文。

    或許只是個剛上殿的小僧？

    她微微低下身，透過經(jīng)幡下的那縫隙向里面看去。

    晦暗光線中，隱隱能見一雙靴子由遠而近，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隨后一只戴著佛珠的修長手將那枚竹簽撿起。

    那鞋子絕不是寺廟中修行之人穿的鞋子。但那佛珠卻是只有修行人才能有的稀罕成色。

    壓下疑惑，她還是客氣道：“不知師父在此，多有打擾?！?/br>
    半晌，一道聲線隔著簾子響起。

    “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