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著深赭色的衣裳，半披散著頭發(fā)。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虛浮，短短百步的距離，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終于，她踏出了那片陰影，晨光投在她臉上，愈發(fā)顯得那臉色白得像是一張紙。

    肖準(zhǔn)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只取了披風(fēng)迎上前來。

    “可還好？”

    肖南回訥訥抬頭，肖準(zhǔn)焦急憔悴的臉映入眼中。

    她牽了牽嘴角：“還好。”

    他將披風(fēng)圍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頭發(fā)上。

    她發(fā)髻都散了些，帽子也不知去了何處。再往下，隱隱透著血的外裳草草罩著，帶子也是胡亂系著......

    他猛地收回視線，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那肩頭，最終卻還是頓住了。

    “圣上他......是否為難你了？”

    肖南回的看著那只懸在自己肩頭的手，心中那已經(jīng)虛空的一角突然發(fā)出沉重的回響。

    就在此時此刻，她突然想回他：是的，皇帝確實為難她了。

    可然后呢？然后又會怎樣呢？

    她沉默了片刻，話到了嘴邊變成了另一句。

    “義父昨日為何沒有來聽風(fēng)樓赴約？”

    肖準(zhǔn)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滯了滯才答道。

    “我......向來不喜吃魚?！?/br>
    肖南回怔怔看著眼前的人，過了一會才突然笑了一下。

    那其實也說不上是笑，倒像是一聲嘆息。

    他可以說祭典流程繁雜，他以青懷候的身份需得提早入席，亦或者可以說肅北營軍務(wù)緊急，他一時抽不開身。

    可他都沒有說，單單說了他不喜歡吃魚。

    他們真的很像。

    就連說謊時狼狽的樣子，都幾乎一模一樣。

    往昔，她很沉迷于這種一致，她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見證了他們之間某種不可撼動的羈絆聯(lián)系。可如今，她會被這種相似感而刺痛。

    她臉上的神情落在肖準(zhǔn)眼里，令他不忍再看，只能轉(zhuǎn)過身去。

    “我們回家吧?！?/br>
    誠如那人所說，焦松縣短短三日的時間，不過是天家手中的一場大戲。如今，他只盼望著這出戲快快落幕。

    “義父?！?/br>
    她突然出聲，聲音低低的，但在這空無一人的古橋頭卻顯得突兀而迫切。

    肖準(zhǔn)的身影頓住，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她盯著那背影，突然有一種話在喉頭、哽咽難出的感覺。

    那一句話已在那里卡了很久，久到似乎已經(jīng)和她的血rou長在了一起。

    可今日，有一股氣在胸腹間竄動，她覺得如果不用刀子將那血rou中的疑問挖出來，她便要窒息崩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她以為自己永遠(yuǎn)不會問出口的問題。

    “義父可曾喜歡過南回？”

    肖南回話一出口，肖準(zhǔn)便似被針戳到一般，臉上涌上幾分薄紅，不知是驚是窘。

    肖南回看他這般反應(yīng)，只覺得心在往深淵更深處沉了沉。

    大殿之上她的自白仍歷歷在目，偏殿中夙未的話也猶在耳邊。

    過往的無數(shù)次猜測輾轉(zhuǎn)中，她也曾想過：她在他身邊多年，心思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能全然不覺？可若他察覺，又不回應(yīng)，她又當(dāng)如何呢？

    肖南回再開口，聲音已帶上澀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肖準(zhǔn)再無法沉默，半晌開口道：“我拾得你那年不過一十九歲，你也只是六七歲的孩童，我念你身世凄苦，便以收做義女之名留你在府中，教你本領(lǐng)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不被人欺、在這世間立住腳，除此之外，不作二想。你的名字我確有私心，你若不喜，待到許了人家可一并抹去。我未婚娶，也無子女，不知父女親情該是何模樣，但以長輩之心待你，未曾有過不誠之心......”

    肖準(zhǔn)說了許多，但落在肖南回心口只有二字。

    未曾。

    “那便是未曾喜歡過?！?/br>
    肖南回陡然出聲，打斷了肖準(zhǔn)的自白。

    為了這一句遲來的答案，她等了許多年、蹉跎了許多歲月、耽擱住了前行的腳步。

    她想起姚易曾對她說過的話，如今想來，當(dāng)真是分毫不差。

    她看似強(qiáng)悍，實則懦弱。對肖準(zhǔn)的愛慕從未讓她變得堅強(qiáng)，只是年復(fù)一年地消耗她的勇氣而已。白允的出現(xiàn)是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迫使她從小長大、虛耗至今的漩渦中抽身。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否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去補(bǔ)足呢？

    她曾經(jīng)以為可以，可在聽風(fēng)樓上瞧見白允射出那一箭的瞬間，她便知道不可能了。

    那支匆忙間射出的黑羽箭，穿過了聽風(fēng)樓的雕花窗欞，又穿過了帶著煙氣的玥河上空，最后穿透交疊的人群和帝王左右的華蓋，準(zhǔn)確無誤地到達(dá)了終點(diǎn)。

    要想那樣射箭，是要有天賦的。

    可她沒有天賦，她有的只是日復(fù)一日的苦練。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比不上對方的箭法。而她與肖準(zhǔn)之間也一樣，即便她有朝夕相處的十?dāng)?shù)年，然而卻也比不過少年時的那一點(diǎn)回憶。

    咬緊嘴唇，她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只聲音還有些顫抖。

    “義父可知，我隨陛下在宿巖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次差點(diǎn)跌落山崖、命喪黃泉？”

    肖準(zhǔn)無言。

    他知道她在嶺西的那段時日發(fā)生了許多事，但從未細(xì)想過其中會有哪些曲折、更未想過那些曲折會如何改變了眼前的人。

    “白氏有一劍法高超的劍客名喚燕紫，他曾以劍氣傷我，而我當(dāng)時身上穿著光要甲。那甲衣替我擋下了致命一擊，可下一秒我置身天沐河古道的懸崖之上，那鐵甲的重量卻令我不斷下墜，最終險些奪走我性命?！?/br>
    “義父傳我武藝，教導(dǎo)我為人、修武學(xué)的道理，給我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賜予我溫?zé)岬娘埵常拖襁@鐵甲一般，給我庇護(hù)。可甲衣終究與我并非一體，我也終會有脫下它的一天，就像我終有一日......”

    她頓了頓，有些說不下去。

    但想到她為這一刻所鼓起的全部勇氣、所經(jīng)歷的那一個個不眠的夜晚，她終究還是決定為這一切畫上句點(diǎn)。

    “就像我終有一日，還是會離開肖府、離開義父。”

    空氣一時凝結(jié)，心中鈍痛令肖南回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近乎迷茫地抬起頭時，便覺得眼前肖準(zhǔn)的臉?biāo)票幻缮弦粚屿F氣，看不真切了。

    她多希望眼前的人說：不，你不用離開，我們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在一起。

    然而她知道他不會。

    肖準(zhǔn)永遠(yuǎn)不會對她說出這句話，因為他對自己做不到的事，從來不會信口開河、輕易許諾。

    她也知道，她說出這一番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即將無限疏離，再也回不到曾經(jīng)那種亦父亦師的親密關(guān)系。

    她曾經(jīng)貪戀那種親密帶來的溫暖，并幻想著那種親密有朝一日可以轉(zhuǎn)化成她希望的那一種感情，可時間帶給她的答案是殘酷的。

    如今，她終于親耳聽到了那個答案。

    無比清晰、震耳欲聾，像是一記鐘鳴敲響在她心底。

    那就這樣吧。

    沒關(guān)系的。

    這些本來就不屬于她，她可以重新回到那個荒蠻貧瘠的世界中去。

    她本來就該屬于那樣的世界。

    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她的淚水滾落下來，又在寒風(fēng)中四分五裂、破碎無蹤。

    第114章 出口成讖

    圣駕歸城的第二日，闕城便下起了小雨。

    這是開年的第一場雨，帶著濕冷的氣息，將整座皇城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

    雨連下三日未停，城中池塘水面漲起，將整個冬天的落葉枯枝沖出河道，像是要清理掉這座古城積蓄的一些陳年秘密。

    凌晨時分，天照例陰沉著，濕氣令人困乏，街上行人寥寥，各個都打不起精神來。

    望塵樓后院側(cè)門吱呀一聲敞開，走出一個披蓑戴笠的小廝，他將一只包著油布的木箱抱上牛車，隨后便熟門熟路地趕著車向著后巷而去。

    牛車晃晃悠悠地走街串巷、在各種狹窄小路上抄著近道，最后停在一處安靜大宅的后門。

    小廝跳下車，上前扣響門環(huán)。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不多不少，正好三聲。

    過了片刻功夫，那院門便開了半扇，一名束發(fā)男裝的女子探出頭來。

    小廝將那油布包著箱子恭敬遞過去。

    “這是最新的赤喉珠，一共四兩三錢，應(yīng)當(dāng)夠用到春末夏初，多余的倒也沒有了?！?/br>
    肖南回小心用袖子抹了抹那油布上的水，由衷感激道：“有勞了，煩請代我同你家掌柜的捎上一句，就說我改日得空帶些吃食去看他?！?/br>
    那小廝嘿嘿一笑，從衣襟內(nèi)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草紙遞了過去。

    肖南回接過一看，瞬間認(rèn)出那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出自誰手。

    “我家掌柜的知道肖姑娘為人仗義疏財、不愿欠人情分，這便已經(jīng)擬好了單子，姑娘只需照著單子采買便可，不用再費(fèi)心自己琢磨了?！?/br>
    打頭第一行便是一兩十金的貉絨鬼菇子，肖南回微笑著將那張破紙收好，方才那點(diǎn)感激之情已經(jīng)散的一點(diǎn)不剩。

    “姚掌柜當(dāng)真是周到?！?/br>
    “好說好說?！毙P利落翻上牛車，掉轉(zhuǎn)車頭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肖姑娘后會有期?！?/br>
    牛車吱吱呀呀走遠(yuǎn)消失在巷口拐角處，肖南回原地立了一會，便小心抱起那盒子退回門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