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luò)腮胡漢子自知必須走上這一趟了，憤恨跺了跺腳，解下腰間的竹筒，藏進(jìn)那冷齋門前半扇快要掉了的門板后，又望了望門口柱子上刻著的兩句詩，這才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肖南回目睹他做完一切，這才緩緩行了個(gè)抱拳禮。

    “肖南回，幸會幸會?！?/br>
    漢子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知這江湖中的禮數(shù)，又或者還在氣頭上，沒有還禮、只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羅合是這店中歷代管堂小二的名字，我已用了二十多年，你愿意叫便也隨你。不過......”他說到這里回頭看了看馬車?yán)锍了娜?、又扭頭看了看肖南回，意味深長地停頓了片刻，“不過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從舅?！?/br>
    從舅是什么舅？

    肖南回愣在原地，隨即反應(yīng)過來一件事。

    這人該不會......是皇帝的親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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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林別苑邊界山麓處，斗辰嶺一脈的大山在暮色中宛若一堵通天的高墻，能將人間分隔成兩地。

    盛夏臨近初秋，是山林最為豐茂、鳥獸最為肥壯的時(shí)候，所有生靈都在為越冬做準(zhǔn)備，便是在夜里也能聽到不少動靜。

    然而這里的一切都靜悄悄的。

    太陽的光正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山脊之上，余暉將整條山脈勾出一道血紅色的邊。

    七月初一，鬼月的第一天。

    傳聞地府會在這一天打開通往陽界的大門，若是生者思念故去之人，便可引路做法、祭典亡魂。若是亡魂有執(zhí)念未能化解，也要趁此機(jī)會重返人間，尋仇的尋仇、報(bào)怨的報(bào)怨。

    七月鬼門開，如今這黑漆漆的大山正中一道裂縫直通地心，瞧著可不就像那鬼門關(guān)一般？

    趙友山脖頸僵硬、口舌乏津，后悔自己來之前未能繞道那永業(yè)寺求道平安符，如今真真是落入被動境地、進(jìn)退兩難啊。

    “敢問鹿大人，我們究竟在等什么？”

    他本來想問，他們究竟等的是不是人？但話到嘴邊覺得有些蠢，便換了個(gè)委婉的問法。

    然而那鹿松平的回答卻令他的心更加惶惑了。

    “鬼知道等的是什么?？傊姷搅?，就知道了?！?/br>
    見到了？真要是見到了妖魔鬼怪索命，他就算知道了豈不是也晚了？

    趙友山心中酸楚，面上還要故作冷靜，生怕自己身后跟著的幾十位年輕兄弟看出端倪，大亂了陣腳。

    哀兵必勝?？扇羰前н^了頭，勢必會成為逃兵。而自古不論在何時(shí)何地，逃兵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趙友山內(nèi)心打著鼓，突然聽聞側(cè)方山林中一陣響動，回頭望去的時(shí)候，竟看到一支近千人左右、全副武裝的武卒。這些兵卒訓(xùn)練有素，腳下都綁了消聲的厚布，盔甲也不似光要營那般笨重，因此林中行軍竟無半點(diǎn)聲響。

    打頭的人騎在馬上，身形高大威嚴(yán)，正是雁翅營顏廣。

    顏廣望了望那山中黑漆漆的一線天，既沒看到白家流寇、又沒看到肅北叛軍，臉色當(dāng)即有些不好看起來。

    “鹿松平，你爺爺我可是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xiǎn)親自帶兵來此地的，你究竟憋得什么屁，快快放出來！”

    鹿松平不急不惱，發(fā)號施令的架勢卻半分都沒丟。

    “時(shí)辰到了，你自然知曉。讓你的人就地扎營，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靠近那山洞半步?！?/br>
    顏廣憋氣得很，破口大罵的話就在嘴邊，可想起腰間別著的那塊腰牌，又生生吞了下去。

    人是討人嫌的人，可腰牌卻是黑羽營的腰牌。

    黑羽營僅有的那幾塊腰牌，分量同柏丞相手里的笏板差不多，他不得不從。

    顏廣將軍令低聲吩咐下去，而另一邊的鹿松平卻點(diǎn)了幾個(gè)先前守官道的小兵卒。

    “你們幾個(gè)，一會隨我進(jìn)去?！?/br>
    趙友山怎么也沒想到，到頭來進(jìn)鬼門關(guān)這差事竟又落回自己頭上。

    他的困惑與惶恐寫在臉上，聲音都哆嗦起來。

    “鹿大人，我和這幾個(gè)小輩可比不得顏將軍的手下，到時(shí)候若是出了岔子，我們可擔(dān)待不起......”

    他話音未落，顏廣也很是不悅。

    “鹿中尉這是何意？既然叫我們來了，又不讓我們插手，執(zhí)意讓這幾個(gè)軟腳蝦上陣，你當(dāng)真不是在耍我？”

    “軟腳蝦有軟腳蝦的好處，硬殼蟹有硬殼蟹的用法?！甭顾善降穆曇糨p輕的，卻在這個(gè)安靜的夜晚顯得格外觸地有聲，“將軍就是殼子太硬了，才會讓我這條蛇鉆了空子，這么多年軍功雖立了不少，卻還守在西北關(guān)那鬼地方吃土。”

    “......你！”

    顏廣氣得美髯炸起，手里的韁繩被捏得咯吱作響。

    “今日你若折騰不出來個(gè)名堂，我便當(dāng)親自揭了那緝拿令，將你就地?cái)赜隈R下，省得陛下再為此事煩心！”

    鹿松平不理顏廣，自顧自檢查著身上的佩劍與匕首，最后從腰間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藥丸。

    藥丸黑漆漆的，瞧著能有熟透的棠球子那么大。

    年輕武將那張有些陰柔的臉上，第一次顯出毫不掩飾的嫌棄來。

    “江湖郎中，手藝甚是粗陋?！比欢瘫w刻薄，他最終還是將那粒藥一點(diǎn)不剩地咽了下去，“若是無用，回頭定要你好看?！?/br>
    第161章 同出之劍

    雨安多雨，常常從昏時(shí)下到深夜，天明前才停歇。

    因此雨安的夜晚難見月色，斗辰嶺的天空少有星辰。

    然而今夜的斗辰嶺卻有月光，蒼白的月光像九月降下的霜一般，將整片山林覆蓋在一片朦朧的白色之中，唯有一處撕破了這柔軟和寧靜，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殺機(jī)。

    一株木槿樹轟然倒地，斷口處平整得像是打磨了數(shù)月的桌子。

    紫衣劍客反手一掌推出，那斷木便像攻城的擺錘一般撞飛了十?dāng)?shù)名圍攻的士兵，又壓碎了雁翅營一早設(shè)下的拒馬木障。他手中的劍在黑夜中劃出一道道寒光，所到之處血rou橫飛。

    顏廣早已拍馬而上，幾個(gè)來回才認(rèn)出：眼前的人正是日前追緝的那紫衣劍客，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來。

    “羽林別苑五日前已經(jīng)封山，你竟然......”

    燕紫負(fù)劍而立，身形如那日登頂長宓臺時(shí)一般倨傲。

    “荒野中的枯枝敗葉、蛇蟻蠹蟲，也想阻擋我來去自如？”

    鹿松平望著紫衣劍客身上還未干透的水跡，心中已經(jīng)有幾分了然。

    “你晚了一步，他是從河道混進(jìn)來的?！钡⒎菦]有預(yù)料到眼前這一幕，“我已想過，若我要進(jìn)山動這山中之人，你定會趕來。如今既然來了，便一并留下吧。”

    燕紫訝異歪頭。

    “就憑你？”

    “憑我一人或許不行?！?/br>
    燕紫的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落在一旁氣喘吁吁的顏廣身上。

    “加上他？一樣不行?！?/br>
    鹿松平詭異一笑。

    “我可沒說我們只有兩人。”

    他話音未落，一道人影從顏廣身后的列陣中飛出，直奔燕紫而去。

    他手中拿著的是從雁翅守軍處順來的尋常長戟，卻比鹿松平手中的軟劍還要靈活，三兩下便將那燕紫逼得退后半步。

    年輕劍客右腿在地上發(fā)力站定，不露聲色地卸去這一擊殺招的力道，終于瞇起眼好好打量起來人。

    棕褐色的袍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面容也比先前看起來還要蒼老灰敗，只那雙眼睛還透著無法熄滅的光，鷹隼一樣牢牢鎖住自己的獵物。

    “動爻之劍，你還不配?！?/br>
    燕紫望著老者，半晌終于想起什么。

    “是你？你竟然還沒死？”

    宗顥面上毫無波瀾，半晌才沉沉開口。

    “肖家小子，你帶去了哪里？”

    燕紫輕輕皺眉。

    “我為何要告訴你？”

    宗顥冷笑。

    “你不答也無妨，我自有辦法讓你說出來。”

    宗顥話音落地，卻是鹿松平突然拔劍而起，軟劍角度刁鉆、直奔那燕紫肋下三寸而去，與此同時(shí)顏廣持刀迎面而上，而宗顥卻長戟撐地暴起至半空中。

    三人三路功法，此前雖從未配合過，如今竟因強(qiáng)敵在前，空前默契起來。

    那燕紫對此顯然大為不滿，拆招間不忘言語挑釁這三人中最棘手的褐衣老者。

    “大祭司安道院出身，竟也要以多欺少、勝之不武嗎？”

    江湖中高手對決，為了最后能贏個(gè)名正言順，最忌不能公平切磋。

    只可惜，眼前這三人早算不得江湖中人，更從未講過江湖規(guī)矩，各個(gè)心狠手辣、求勝心切，壓根沒人在意是否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宗顥不語，手中長戟只攻不守，戟尖所過之處殺氣溢散，卻又靈活似野蜂尾針。顏廣忙于接應(yīng)插手，雁翎刀大開大合、一派虎嘯龍吟之勢。鹿松平則狡猾的多，見縫插針、不放過任何一個(gè)突襲補(bǔ)刀的機(jī)會。

    那燕紫也不蠢，很快便看明白了這形勢，不再浪費(fèi)口舌、殺招四起。

    四人出手都奔著你死我活而去，外人愣是插不進(jìn)半根指頭，只能在一旁看這高手們打作一團(tuán)。

    起先那燕紫路數(shù)詭奇、加上劍氣鋒盛，竟能以一敵三還占得上風(fēng)，但鹿松平三人手中兵器各有長短、卻是彌補(bǔ)了近中遠(yuǎn)戰(zhàn)中的各處不足，時(shí)間久了便顯出優(yōu)勢來，隱隱有逆風(fēng)翻盤的架勢。

    然而就在此時(shí)，山口縫隙處突然傳出趙友山聲嘶力竭的呼喊。

    “鹿大人，大事不好！快、快趴下......”

    鹿松平動作一頓，左肩便挨了一劍。

    他只來得及看到趙友山和其余幾個(gè)兵卒稀稀拉拉從那一線天中跑了出來，手中火把已不知去處。

    隨即，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從那深山中破體而出，瞬間便將跑在最后的幾名兵卒碾了個(gè)稀碎。

    那燕紫似乎早有所防備，借著顏廣出刀的力道提氣縱身一躍、在空中靈活翻了個(gè)身，落在山體上探出的半截石壁上，嘴角帶笑地看著其下發(fā)生的一切。

    尖銳的風(fēng)聲從那細(xì)細(xì)的山間縫隙中噴薄而出，像是山怪魈鬼的咆哮，夜色中仿佛有一柄看不見的巨刃自那一線天中劈出，將正對山口的那片地面破出一道深溝來，而那四溢的氣流仍未消散、不斷切割著周遭的草木砂石，直到清出一片百余丈寬的空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