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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舔上手指時(shí),成玉猛地顫了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經(jīng)書從手中滑落,長長的一卷,攤開了跌進(jìn)炭盆中。血抄的經(jīng)書,字跡凝干后便不再是鮮紅的顏色,紅也是紅的,卻帶著一種暗沉的鐵銹般的色澤,躺在火中,就像是一個(gè)銹跡斑斑的老物件被火苗吞噬了,讓人無法心生可惜之感。 兩萬多字的長經(jīng),化灰不過須臾,封面和首頁因耷拉在炭盆外而逃過一劫。成玉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殘頁撿起來,正要扔進(jìn)炭盆中,目光無意中落在“如是我聞”幾個(gè)字上,一時(shí)停住了。 半晌,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喜歡一個(gè)人有什么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實(shí)。閉眼許久,漸漸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只是腦中次第回游了許多畫面,像是回憶,又像是在做夢。 一會兒是青銅鶴形燈的微光之下,連宋面色溫柔,拇指觸到她的眼睛,像對待一件寶物,細(xì)致地為她拭淚。一會兒卻是懷墨山莊的高臺,他站在煙瀾身旁,當(dāng)她纏在韁繩里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時(shí),他別開了目光。一會兒又是楓林深處的溫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誡她:“以后別再靠近我?!弊詈笫菄鴰煾系娜嘏?,冰鑒上他的面目清晰起來,當(dāng)她問他“我也是一個(gè)消遣嗎”時(shí),他皺了皺眉,有些涼薄地反問她:“不然呢?”其實(shí)他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她不知道她為何會想象出他說了這樣的話。 她像站在一處斷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飄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霧,身體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夢了。 迷霧中緊接著出現(xiàn)了坐著輪椅的煙瀾,微微垂著眼皮,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你只是一個(gè)凡人,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然后她轟地墜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卻并沒有到來。她呆了一會兒,攢力從地上爬起來。眼前仍是一片白霧,腳下亦是一片白霧,腳底觸感柔軟,不似實(shí)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里。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就在這時(shí)候,霧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現(xiàn)了一雙人影,她聽到了說話聲。 “自墨淵封鎖若木之門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愿你打開那道門,所以七百年來,你想盡辦法也開不了那扇門。他是想留住你?!闭f話之人距她數(shù)十丈,背對著她,一身明黃衣裙,個(gè)子高挑纖麗。她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聲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絲怪異,卻難以分辨這熟悉和怪異從何而來,只是聽那人繼續(xù)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爭,便能做到與世無爭,他若想爭,你也看到了,不過七百年,他便結(jié)束了這亂世,一統(tǒng)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會留住你,你便是來找我,你我合力,我們也無法打開那道門將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br>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聽得清晰,卻全然不知她所言為何。而那人話畢,站在她對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頭來,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從沒見過那張臉,因那樣美的一張臉,若她見過,便必然會有印象,即便是在夢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樣近了,交談的兩名女子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 “你已經(jīng)許多年不再做出預(yù)言了。你看到了那個(gè)結(jié)局,是嗎?”白衣女子開口,眼尾輕輕一彎,彎出一點(diǎn)笑意。她原本是極為美又極為疏冷的長相,仿佛一身骨rou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烏發(fā)上的唯一飾物也是一支白寶石攢成的鳳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善难劬Σ皇悄欠N冷淡的長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攝魄地嫵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開那道門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卑滓聡@出一口氣,“但沒有人可以違抗天命?!毕袷菬o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實(shí)之神,聰穎慧倫,可見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無人能改變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視不可見的遠(yuǎn)方,“墨淵,他也不能?!?/br> 然后她很快地轉(zhuǎn)變了話題:“我來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這十萬年來,你隱在姑媱山中不問世事,不就是因?yàn)槟阋芽吹搅俗詈蟮慕K局,在心無旁騖地等待著我來找你嗎?”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來,冷意里纏著柔媚,卻又含著鋒銳,“為什么這時(shí)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間只聞風(fēng)聲,良久,黃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詫異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將手搭在對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過黃衣鴉羽般的烏絲,靠近了笑道,“世間最無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誕生的你,不知七情為何,亦不知六欲為何,此時(shí)你卻不舍我赴死嗎?”冰冷的眉眼間竟有風(fēng)流意態(tài),“八荒六合皆無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從你這里得到這兩個(gè)字,此生無憾了?!?/br> 黃衣無視她的調(diào)笑,拂開了她的手:“果真無憾?對墨淵呢?” 白衣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良久,道:“他……我沒想過遺不遺憾。”她退后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額頭,沒什么表情,這樣看起來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許久,她道:“我不能遺憾,也不敢?!?/br> 隨著白衣的一句不敢遺憾,濃霧再次鋪天蓋地而來,方才還在成玉近前交談的兩名女子倏然消逝于迷霧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這一次她沒有再深一腳淺一腳于這迷霧之中亂行,她干脆坐了下來。不多時(shí),霧色再次破開,她看見了一個(gè)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