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正拿著把鑿子圍著雪鶴細(xì)鑿鶴羽時(shí)，煙瀾來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聽聞太皇太后今日禮佛，卻也沒有立刻離開，在廊下停留了會兒，目視著院中，片刻后讓伺候的宮女將她推去了成玉近旁。

    成玉沒有招呼她。煙瀾又在旁邊看了會兒?！拔夷侨眨辉搶δ阏f那些話?！彼鲃?dòng)開口道，“前些時(shí)候我見皇兄，亦向皇兄提說了，烏儺素不似大熙文脈昌盛，藏書欠豐，你又素喜讀書，當(dāng)多備書冊陪嫁予你，也方便你閑暇時(shí)解憂解悶。”

    聽起來是一段示好。話罷她凝視著面前的少女。

    少女一襲碧霞云紋衣裙，碧紗層層疊疊，做成裙尾，順著腰肢一路往上，即便冬衣，亦裹出了玲瓏體態(tài)。她微微躬身在仰天似嘯的雪鶴身前，執(zhí)了玉鑿的纖白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仿佛全神貫注于手中工事，并沒有立即應(yīng)答。煙瀾身前的宮女沉不住氣，欲要上前，被煙瀾一個(gè)眼神止住，不甘地低頭。

    成玉鑿?fù)炅俗詈笠还P鶴羽，將鑿子遞給了端著烏木托盤上前的侍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方轉(zhuǎn)身看向煙瀾：“皇姐其實(shí)從未后悔過當(dāng)日之言，今日又何必來此對我說這些違心話呢？”

    得知成玉將遠(yuǎn)嫁至烏儺素，煙瀾不愿面對的那些關(guān)于成玉的情緒立刻便少了大半，因此后來她的確出于好意同成筠建議過和親陪嫁禮單。直至今日，她心緒愈加平和，故而忽然得見成玉，她斟酌片刻，才過來同她說了那些話。她們兩人之間其實(shí)原本便不該有恩怨，在成玉離京之前，能化干戈為玉帛，也是一樁好事。

    她只是沒想到她溫言示好，成玉卻表現(xiàn)得這樣冷漠鋒銳，不禁嘆了口氣：“當(dāng)日我的確是為了你好，但說話的方式卻有欠穩(wěn)妥，是我的錯(cuò)，我少不得自省。”

    成玉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皇姐今日這樣和善，是因?yàn)槲覍⑽魅ズ陀H，此生再不得歸京了吧？”

    事實(shí)雖然如此，但這番因果被成玉如此不加掩飾地直白道出，極令人難堪，煙瀾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我好意同你道歉，你不要不知好歹。”

    成玉方才鑿著仙鶴，穿著斗篷不好活動(dòng)，此時(shí)靜站在那兒同煙瀾說話，只一身碧裙顯是太過單薄。宮女送來了一件白狐毛鑲邊的云錦斗篷伺候她穿上，她一邊穿著斗篷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皇姐可知，這世上有許多人，明明是為了私欲而行不端之事，卻偏要給私欲冠上一個(gè)冠冕堂皇的借口。譬如朝堂之上黨同伐異者，必要給敵人冠上一個(gè)不義之名，如此一來迫害他人便成了義舉；又譬如竊國者，口口聲聲自己是為天下蒼生謀利，如此一來竊國也就成了善行。”宮女已退到了一旁，她整理著袖子，語聲戲謔，“區(qū)別只在于有些人能承認(rèn)自己的虛偽，有些人卻不能，皇姐，你是哪一種人呢？”

    煙瀾怒極：“你什么意思？”她并不是真的不懂成玉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她是在嘲諷她虛偽。她真的虛偽嗎？她并不愿深思，只是本能便想駁斥，但似乎又無話可說。她最不喜成玉便是這一點(diǎn)，她不明白為何她總能三言兩語便激起她的怒意，讓她失控，因此她冷聲道：“論口齒我比不上你，你口齒既如此伶俐，怎不去皇兄面前逞能，讓他打消送你和親的意圖？”看成玉依然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表情，惡意突然就關(guān)不住，自胸腔激涌而出，她笑了笑，“我好意想同你消除誤會，你卻如此敵視我，是因知曉烏儺素其實(shí)有意于我二人，最后被送去遠(yuǎn)嫁的，卻只你一人，是吧？”

    便看到少女果真收斂了所有令她不悅的表情，面上一片空白。

    煙瀾不明白為何每次和成玉的交談都像是一場戰(zhàn)爭，但敵人鳴金收兵，她便忍不住進(jìn)攻：“所以，你是嫉恨我。”她緩慢地、痛快地、惡意地道。

    少女垂下了眼睫，像一張空白的紙，緩緩染上不同的色彩，她的唇抿了抿，就抿出一個(gè)笑來，但那笑極為短暫，掠過唇角，像一只蜻蜓匆忙路過初夏的荷蕾，令人難辨意味。“是啊，我嫉妒皇姐有連將軍的保護(hù)和看顧，是他的掌中寶?！彼€嘆息了一聲，像是很真誠似的，然后添了一句，“今日若我說的話讓皇姐不舒服了，你便當(dāng)我是嫉妒你好了?！彼粗鵁煘懀У男σ庥种鼗亓怂拇浇?，卻分明帶著漫不經(jīng)意的戲謔。

    煙瀾心中一驚，面前的少女只有十六歲，她從前對她了解不多，但傳言中也常聽聞她的天真純稚。他們說她像是一只稚嫩的雀鳥，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下無憂成長，養(yǎng)成純善和不解世事的性子，是宗室中最為幸運(yùn)的少女?？裳矍斑@唇角含著戲謔笑意的女子，哪里是純稚而不解世事的？這已是一只換了羽的成年鳥雀，擁有了華美的羽翼和鋒銳的爪子，優(yōu)雅地棲息在高高的枝頭，叫人難以看懂，也難以忽視。

    好在，她要去和親了。

    十日后，太皇太后才將成玉放出宮?；厥呛?，得知她要去國遠(yuǎn)嫁的小李大夫來找她哭了兩場，花非霧來找她哭了兩場，她開解完小李，再開解完小花，然后將十花樓的花花草草收拾收拾，就到了臘月中。

    臘月中，熙衛(wèi)之戰(zhàn)以大熙大捷告終。朱槿、姚黃、紫優(yōu)曇又先皇帝好幾步得知此消息。因是意料之中，也并沒有什么驚喜。但姚黃貼心地將成玉因陪太皇太后和開解小李、小花而錯(cuò)過了的后期經(jīng)過給成玉補(bǔ)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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