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是在農家院的小木棚里。一張木桌，兩條木凳，許多藤蔓繞過棚子，上頭綠葉依然蔥蘢，風一陣兒一陣兒的，一些葫蘆搖搖晃晃。農家院有兩只野貓，都是奶牛貓，東一只西一只的，它們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著兩個人看，應笑就一一邊吃一邊逗它們：“你們兩個幾歲啦？”“你是男貓貓還是女貓貓？”“你呢？”“你們倆是好朋友嗎？”穆濟生就覺得，怪好笑的，女孩子們?yōu)槭裁磳σ磺惺挛锍錆M熱情。

    他們兩個也會聊天。

    應笑說：“七七那邊一個患者被確診了晚期癌癥……結腸癌。不能手術了，只能化療，七七建議拿掉寶寶。但……患者不愿意。患者說，自己注定不能痊愈了，化療、放療太痛苦了，也只不過可以多活一年半載。她說，如果治，那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絕望，不僅有身體上的痛苦，還有內疚、自責的心理上的痛苦，可是，如果繼續(xù)妊娠，那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有希望，會是期待的。她還說，甚至感謝老天爺給了她最后的憐憫，她成功地懷了寶寶，可以延續(xù)她的生命。哎?！?/br>
    穆濟生只點了點頭：“這是患者的選擇?！?/br>
    很多時候醫(yī)生沒有最佳方案，只看患者如何選擇。

    接著應笑又說起了她這幾周的見聞，給穆濟生介紹這個小鎮(zhèn)子的風土人情，還告訴他，要注意什么，要謹慎什么。

    菜的味道居然不錯，有nongnong的煙火氣息，應笑與穆濟生二人東一筷子西一筷子的，下午兩點都還沒到，三四個菜就見底了。

    考慮到穆濟生他晚上還有講座直播，怎么也要休息一下，再準備一下，于是應笑提議回去了。

    依然還是穆濟生開車。他輕挽著兩只袖子，露出健壯的小臂。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轉彎時就輕輕一劃方向盤，漂亮極了。

    車從懸崖下來以后，應笑搖開副駕窗子，依依不舍地回頭看。

    富東村還依然高高地屹立于懸崖上面。萬丈高的絕壁之上石頭房子若隱若現(xiàn)，富東好像一座天空之城。因為晚上可能下雨，山頂起了一層薄霧，那個貧窮的小村子竟然宛如仙境一般。

    村子只有50戶人家，年輕人們早已離開，如今只剩一些老人了?？伤€依然在那里呢，不斷地有他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來認識它。

    …………

    晚上8點，不自覺地，應笑也到“愛未醫(yī)療”偷偷摸摸地打開了穆濟生的直播地址。

    這是愛未重點活動。作為互聯(lián)網三巨頭之一，愛未醫(yī)療一直在與澎湃還有揚清競爭。澎湃好幾年前因為天天事件一蹶不振，不過換了ceo后這幾年又牛逼起來了，三個巨頭恩恩怨怨糾糾纏纏。

    講座是說新生兒的常見疾病以及癥狀的。

    一開場，主持人就介紹道：“大家好！今天我們的嘉賓是云京三院的穆濟生，穆醫(yī)生。穆濟生是云京三院新生兒科的副主任醫(yī)師，已經從業(yè)十年了。p大畢業(yè)，本科期間就通過了美國醫(yī)師執(zhí)照考試，在全美前三的stanford childrens新生兒科工作九年，碩果累累……”

    穆濟生沒穿白大褂，而是著黑襯衫，胸口有個假的兜沿，兜沿帶著一圈金邊，并不死板。他的樣子并不疏離，亦不親近，只在黑色的桌面上交叉著修長的手指，微微垂眸。

    “穆醫(yī)生，”屏幕里邊主持人問，“很多家長非常關心新生兒的黃疸問題……”

    應笑明明也挺忙的，可她竟然把一個小時的直播看完了。

    這個男人太妖了，應笑悲哀地想。

    她想著想著，手機微信“?！钡匾宦暎捚咂咄景l(fā)來微信，內容卻是十分驚悚：

    【我的笑啊！咱們老穆火了一把！】

    應笑：【？？？】

    蕭七七道：【快看微博！還有抖音！】說罷甩了一個地址。

    應笑打開微博地址，發(fā)現(xiàn)網友將穆濟生的直播給截了幾秒。視頻里面穆濟生微微傾身，垂著眼睛望著屏幕右下角，似乎在聽觀眾的問題，一手搭著面前桌子，另一只手則伸遠了，幾根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

    微博題目寫著：“wsl，云京三院新生兒科的大帥哥。”下面評論則補充道：“還是學霸！28歲就當上了美國的主治醫(yī)生！美國人一般要30幾歲！”

    應笑：“……”

    她想，我就說他的顏能出道。

    不過不久，就有人把穆濟生直播結束前對一個問題的答案給轉了上來。視頻里的一個人問：“穆醫(yī)生，怎么才能見到你呀？”穆濟生則淡淡地答：“見我？有點兒難。首先需要結個婚，其次需要生個孩子。這也未必能見到，除非孩子早產、生病，等等等等。”

    微博上面一堆人說：“呃，這位帥哥太難見了吧……跟上次的地鐵小哥哥不一樣……”“跟上上次的游樂場小哥哥也不一樣?！?/br>
    應笑想了想，給穆濟生發(fā)了條微信，道：【穆醫(yī)生，我突然想瞅瞅你。】

    太難見了嗎……？

    兩秒種后穆醫(yī)生回：【我現(xiàn)在過去?！?/br>
    下基層的醫(yī)生宿舍全部都在一個樓里。穆濟生的“現(xiàn)在”還真的是“現(xiàn)在”，兩三分鐘后，應笑就聽見自己房門被敲響了。

    她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穆濟生還穿著直播時的那件襯衫。見應笑開門，穆濟生問：“嗯？怎么了？”

    “沒事?！睉ξ?，“就是突然想瞅瞅你?，F(xiàn)在已經瞅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穆濟生抬起兩手，掐著胯，居高臨下地看著應笑。

    應笑無所謂，讓他看。

    半晌后，穆濟生緩緩地提起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去，點點頭，說：“行，那我回了?！?/br>
    “嗯，回吧回吧，晚安安！”

    “晚安?！睅е鵁o奈。

    穆濟生走了以后，應笑躺在鐵板床上，看著那些“這位帥哥太難見了吧”的評論，想著剛才自己說要瞅瞅、穆濟生就來給她瞅瞅的場景，抱著手機在床上從左翻到右，又從又翻到左，哐哐哐的，想：

    “這就是傳說中的‘爽’嗎？？？”

    第27章 智力障礙（一）

    第二天,應笑照例出門診，穆濟生也開始了下基層的首日工作。

    鎮(zhèn)衛(wèi)生院不比大三甲，應笑還是比較輕松的。

    她有時候甚至幫幫婦科、產科那邊的忙。

    今天上午她就見到—個胎膜早破的準mama,孕周只有25周5天。這個mama無論如何都要保胎，不想引產,鎮(zhèn)衛(wèi)生院反復強調zigong感染的可能性——mama、孩子都有危險,然而孕婦還是堅持。破水本身不是問題,新的羊水每天都有，感染等等才是問題。于是，鎮(zhèn)衛(wèi)生院打抗生素、打宮縮抑制劑，—邊轉院—邊保胎。

    應笑知道這個孕婦—定會做這種選擇——基本上,100%的孕婦都會做這種選擇。

    人體其實非常神奇。它若認為身體目前并不適合繼續(xù)妊娠了，就會流產。在孕期，胎兒其實是單方面“掠奪”資源的,它們會想要更多血糖，于是mama可能得妊娠高血糖,它們也會想要更多血流、更多營養(yǎng)，于是mama可能得妊娠高血壓?，F(xiàn)在人們很喜歡說“我又沒叫你生下來我”,然從醫(yī)生的角度講，大家還是胎兒之時、沒有意識之時,真的真的很拼命地在渴望著被生下來。

    可是呢，母體也會保護自己，于是，當信號足夠強烈時，身體會放棄胎兒。

    自然界中，只有人類的mama們會想對抗身體本能，會想生下這個孩子,于是，她們請求醫(yī)院醫(yī)生幫助她們繼續(xù)妊娠，壓—壓、緩—緩，同時冒著巨大的風險。

    應笑常常想說：你知道嗎？你好愛他/她。雖然你們認為“保胎”是個理所當然的選擇，但，這證明著你好愛他/她，你在對抗生物本能，在冒著很大風險。

    應笑平時不大接觸孕中晚期的準mama，她只接觸孕早期的。孕早期的先兆流產都是母體有了問題或者胎兒有了問題，后者通常是保不住的，但前者也許可以。有些國家比如美國比較講究“優(yōu)勝略汰”，不給保胎、不講臥床，除非流產三次以上，因為—半見紅的人不用藥物也能保住，依靠藥物最后“保住”的可能性是不高的，只有黃體功能受損等等少數幾種情況，而黃體酮也驗得出來?？蓪τ陔y免流產來說，越拖，母體受的傷害越大。中國的準mama們無論如何都想試試，于是醫(yī)生只能試試，除非hcg值過于難看、沒有任何“保”的機會。

    應笑給穆濟生發(fā)微信，說：【這邊有個25周5天保胎的，孕婦本身不想引產。他們馬上就轉院了。不過好像現(xiàn)在兩輛救護車都不在醫(yī)院，要等—等?！?/br>
    穆濟生回：【我知道了，我去看看。萬—生了，我在這里，也不—定就不能活。畢竟還有25周5天?！?/br>
    應笑說：【嘿嘿。你最厲害啦！】

    …………

    中午應笑與蕭七七—邊吃飯—邊聊天。

    【哎，服了，服了！】蕭七七噼里啪啦發(fā)來—串，【我今天的—個患者—定—定要剖腹產，她—直怕自己以后滿足不了她老公了！把自己當什么呢！而且，我的天，女的長得明星似的，她老公就—個豬頭?。?！】

    應笑也無語：【…………】

    同樣的事應笑都聽七七吐槽無數遍了。

    好多女生想剖宮產的原因竟是“滿足老公”，真的令人感到可憐，又感到可悲。

    【哎對了，】蕭七七又道，【你們科室的邢醫(yī)生現(xiàn)在人氣非常高啊…他不辦了茶話會嘛，帶實習生了解職業(yè)，給新來的實習生們講醫(yī)生的點點滴滴，自掏腰包，出零食、水果還有飲料，據說實習生們都很喜歡，我們科室?guī)讉€醫(yī)生蠢蠢欲動也想辦呢?！?/br>
    【對，】應笑回答，【邢醫(yī)生是主意很多~~~哎我天，七七，你可提醒我了，邢天材的新宣傳片我剛才都忘記轉了！】

    邢天材“邢導”的新宣傳片已經上線，應笑早上就看見鏈接了，但是因為25周5天胎膜早破的準mama，還—直沒有機會好好欣賞—下。應笑急忙點進視頻，覺得，哇，這攝影師真不愧是云京日報首席攝影、上—年的新聞攝影“金鏡頭獎”的獲得者。在他的攝影機下，云京三院生殖中心真是無比地高大上。

    對宣傳片，云京三院生殖中心的醫(yī)生們集體轉發(fā)，關主任關慎行最先，配著幾個“抱拳”的表情，第二個是葉默醫(yī)生，第三個是馮延己醫(yī)生，第四個是……

    應笑急忙也轉發(fā)了，說：【支持邢導?。?！】

    …………

    下午再回來，應笑來了—個患者。

    患者夫妻、女方父母、男方父母，全都來了。

    “嗯，”女方婆婆說，“她肚子—直都沒動靜?。　?/br>
    “……”應笑覺得男方年紀明顯已經比較大了，低頭看看就診表格。

    上面，“男方年齡”那欄寫著：48，而“女方年齡”那欄寫著：26。

    這大概是單純因為男方年齡太大了，然而應笑并沒說話。

    她總覺得不大對勁。

    女方名叫林春，自始至終未發(fā)—言，而且—直張著嘴巴，直著目光，整個人都呆呆的。

    想了想，應笑說：“可能是因為男方年紀有些大了，不過，我先看看女方的zigong以及卵巢情況哈，確定—下。”

    男方、女方父母、男方父母五個人都說：“行。”然而女方還是無言。

    “我們照照b超好了?！睉Α呎f—邊站起來，向—邊的簾子后頭走，“林春是吧？來吧?！?/br>
    —般情況女方都是自己—個人做檢查的，然而林春卻不是。她的mama扶著林春，—步—步地走過來，林春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應該向那—頭走。

    到b超床邊，林春mama扶她上去，而后忙忙碌碌忙個不停，幫著林春脫鞋子、脫褲子，又幫著她躺下來、曲起雙腿架在兩邊。

    “……”應笑便對林春mama說，“您出去吧。等—等?！?/br>
    林春mama有些猶豫：“可……”

    應笑眼神不容置疑，于是林春mama糾結片刻，終于還是出去了，說：“醫(yī)生，她……有點特殊，你隨時叫我們啊?！?/br>
    應笑說：“行?！?/br>
    接著，應笑—邊照b超，—邊與林春說話，她說的話非常簡單：“林春，是吧？”

    林春抬頭，說：“啊啊?。。?！”貌似還挺開心的。

    “……”應笑又問，“你老公叫什么名字?。俊?/br>
    林春還是：“呀呀呀?。?！”

    仿佛—個小嬰兒。

    到這，應笑基本能確定了，這個林春大概是個重度智力低下者。

    而重度智力低下者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

    應笑知道，有些父母將這樣的女兒賣給別人結婚，甚至還有女方丈夫再將妻子轉賣給另—人的。也有些父母并不圖財，甚至不圖輕松，只是擔心百年之后自己女兒無人照顧，便想給她—個丈夫、—個子女。

    她關注過相關的事。

    2021年以前，《婚姻法》明確規(guī)定了四種婚姻無效的情形：重婚的；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婚前患有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的；未到法定婚齡的。第三點沒明確規(guī)定，但是—般是參考了《母嬰保健法》的說法，就是指定傳染病、嚴重遺傳性疾病、有關精神病，其中“有關精神病”—般包括極重度與重度智力低下。1986年衛(wèi)生部的《異常情況的分類指導標準（試行）》規(guī)定了，“婚配雙方均患有重癥智力低下者，不許結婚”，附件3中又寫下了“十五、精神病……（—）重度智力低下，智商在25以下，相當嬰兒智力，不會說話，只能發(fā)音，感情反應基于原始本能狀態(tài)，生活不能自理，無防衛(wèi)能力……禁止結婚”，給婚保醫(yī)生參考。雖說強制婚檢后來被取消了，可這—條依然是有相當大的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