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繡與程靈回頭看去，階下走上兩個人。

    一個是太醫(yī)杜經(jīng)，一人身著常服，卻是劉憲。

    二人走到階上跪下，向程靈行了禮，程靈忙道：“好了，都什么時候了，快起來，劉知都，杜太醫(yī)，你們今日不是不當(dāng)值么，怎么回宮了。”

    劉憲看向殷繡，“楊嗣宜遣人與我說了，我恐宮中太醫(yī)不知緣由，認(rèn)官家是體內(nèi)燥氣，用過于性涼的藥來疏散。如今是在冬季，易損元氣，所以請了杜太醫(yī)過來。”

    杜太醫(yī)向程靈拱了拱手。

    “老臣這就進去，替官家診脈。”

    殷繡親手推門打簾，伺候三人進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一步。里間的太醫(yī)正在準(zhǔn)備方子，由于不敢將炭火燒得過旺，退去外面的裘衣大氅后，眾人都覺得背脊有些發(fā)涼。

    魏釗躺在榻上，人已經(jīng)燒得有些迷糊。

    眾太醫(yī)見杜太醫(yī)來了，也都自然讓出一個空處與他，杜經(jīng)跪于榻前診脈，眾人都凝神沒有說話。

    “這是染了風(fēng)寒，又有心火燒肺，才起了這個熱度。眾位大人，方子議出來了?！?/br>
    杜經(jīng)是太醫(yī)院德高望重的老人，眾人聽他這樣問，紛紛道要與他參詳。

    殷繡將眾人往偏殿引了。

    殿中人一下子退出去，只剩下程靈，楊嗣宜，劉憲幾人。

    魏釗每咳一聲，上半身都會劇烈地起伏一陣，那咳聲撕心裂肺，聽得楊嗣宜心驚膽戰(zhàn)，合十雙手不斷念佛。

    劉憲輕聲道：“楊嗣宜，去取些軟枕過來，高些官家會好受些?！?/br>
    “哦，是是是?！?/br>
    說完，忙也從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了出去。

    榻上的魏釗嗆出一口腥甜的氣兒，喘息道：“繡兒，水……”

    程靈走到桌邊取了一個白瓷杯，正要斟水，劉憲卻替過了她的手?！澳锬镄?，奴婢伺候?！?/br>
    程靈手指一顫，到也沒有僵著。往后退了一步，在魏釗榻邊的一張圈椅上坐下。

    49.棠棣心

    室中但凡有高熱的病人, 連帶室內(nèi)人的冷暖的知覺就變得異常敏感。

    劉憲手指冰涼, 茶水guntang。魏釗的床榻他不能坐, 便在他身側(cè)的雁魚青銅釭燈旁立著，等待手中的茶水涼下來。

    魏釗喉嚨里不斷冒著腥燙的氣，臉燒得通紅。人在迷迷糊糊地夢里, 看見很多恍惚的人臉。時隔多年，當(dāng)年喪母的痛終于沖破了心頭堅強的防線，撕心裂肺。明仁殿前的五十杖，長春宮中, 殷繡手中清涼的膏藥, 甚至那張裹身白絹的溫度, 所有的痛覺, 知覺，都在夢里蘇醒了。

    “水……繡兒, 我冷……”

    劉憲一手端穩(wěn)茶盞, 彎腰一手去扶魏釗的背。

    魏釗使不了力, 劉憲的手臂也有些發(fā)顫。

    當(dāng)一個身在皇位的人陷入這種絕對狼狽的孱弱的境地時，劉憲自己也說不清楚, 心里究竟是在歡喜因果輪回報應(yīng)不爽, 還是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清明之感。他突然想起, 他對程靈說的那句話，“此生但求一同己人?！?/br>
    喉嚨里不由呼出一口灼熱的氣, 造化是多么弄人。

    魏釗胸口拱起, 猛地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劉憲來不及去深想自己腦中的思緒，屈膝在床榻前半跪下來，手肘抵雜榻面上，盡力手臂支撐著魏釗的背，魏釗卻越嗽越厲害。恍惚中他睜開眼，面前的人面雖模糊，他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

    不及張口，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起伏，嘔心嘔肺的嗽幾乎令他接不上氣兒。

    不敢面對啊，也不能面對。

    “松手……松手……”

    劉憲沒有動，“官家，喝口水壓一壓?！?/br>
    “朕……讓你松手……”

    當(dāng)人位至君王，人臣，原可以站在兩端，各持風(fēng)度。

    一旦陷入不體面肢體上的抗衡時，心態(tài)就會發(fā)生激烈的變化。

    魏釗覺得頭腦發(fā)脹，他實在受不了被劉憲支撐著的感覺，此時此刻，劉憲的存在打破了他對自己“天明所歸，君臨天下”的認(rèn)可，他不愿意承認(rèn)，是有人讓了一步，有人謙卑有禮，卻姿態(tài)高傲地讓了一步，才讓他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這種感覺，和當(dāng)年他無法忍受殷繡對劉憲的倚靠是一樣的。

    誰想輸啊，人活到極致，運籌帷幄，絞盡腦汁，和朝堂和后宮甚至和親人爭命奪權(quán)，初云端漫步的自由，誰肯承認(rèn)自己贏得不光彩啊。

    魏釗按住胸口，拼命忍著喉嚨里的腥燙。

    “松手……”

    他反手扣住劉憲扶在他背上的手，劉憲被這突如其來一個拽扯牽得身子往前一傾，另一只手上端的茶盞瞬時不穩(wěn)，盞中g(shù)untang的茶水眼看就要潑到魏釗的腿上。

    他忙側(cè)過身，顧不上茶滾，連盞帶茶水，一并圈入懷臂中。

    外頭的氅衣已經(jīng)脫掉，雖在冬日，他的衣著也并厚實，guntang的茶水瞬時浸過衣料，直燙膚rou，他牙縫中吸了一口氣，還沒來及開口說什么，就聽程靈一聲驚叫。

    他連忙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

    原來他將才轉(zhuǎn)身的時候，手肘不留意撞到了身旁那盞雁魚青銅燈。

    燈柱被撞偏，燈座上的燭火眼看著就照著劉憲的肩膀和背翻了下去。

    劉憲沒有試圖躲，索性閉上眼睛。

    “劉知都！”

    程靈忍不住喚出聲，意料之中的火灼之痛卻沒有落到肩背上。

    與此同時，地上傳來“當(dāng)”的一聲響，雁魚青銅燈應(yīng)聲咋在隔扇門上。門外的侍立的宮人忙推開門進來，有人撲到地上去滅燈盞上的燭火，有人去扶燈座，劉憲睜開眼睛，卻見魏釗著榻上的柱子坐著，一手摁住手腕，腕上烏青了一大片，手背竟也被燈油燙出了一大串燎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