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空間內(nèi)，她的右肩和半個后背在他胸前，差一點點就要碰上。

    他沒來由地覺得臉上發(fā)燙，大概是失血過多，有發(fā)燒的趨勢。

    1

    燃燒的柴薪隔著玻璃噼啪作響，介舒把腿抬到水池邊，大略搓洗著膝蓋上的血污。嗚咽的風(fēng)聲昭示著屋外的惡劣天氣，盡管火爐和墻壁上的暖氣都在孜孜不倦地發(fā)熱，洗澡后留在身上的熱氣還是在一點點消散。

    她擠干褲腿上的水，回首確認俞莊嵁的情況。

    他之前一直裝作沒有大礙，可糟糕的身體狀況現(xiàn)在還是展露無疑——他側(cè)身躺在離火爐最近的位置，修長的身體縮在尺寸局限的沙發(fā)里，緊閉著雙眼，睡得極不安穩(wěn)，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無意識地發(fā)出難受的低吟。她坐到那張沙發(fā)旁的茶幾上，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剛才還冰涼的皮膚此刻又迅速開始發(fā)燙。

    她難以想象，俞莊嵁在這樣的傷勢下能堅持這么久，不動聲色、一刻不歇地從白天開到了夜晚。這樣緊迫的逃逸節(jié)奏引發(fā)了她的擔(dān)憂——如果不是危在旦夕，何必冒這樣的風(fēng)險連日趕路？因此，除卻他的傷勢，她還必須考慮如果追捕者找到了他們，僅憑她一人該如何自衛(wèi)反擊。

    腦內(nèi)進展緩慢地整理著散亂的思緒，她在冰柜里找到不知凍了多久的冰塊，用塑料袋和毛巾包裹著放在他額頭上，接著給自己點了支煙，盤坐在沙發(fā)和火爐之間。這時她突然想起以前和父親逃命時，他緊急丟棄電話卡的行為。

    她自己的手機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但俞莊嵁的手機肯定在身上。尚待決定是否直接棄卡，她先小心翼翼地從他褲子口袋里抽出了手機。剛拆下手機殼，一張磨損嚴重的拍立得就掉了出來。

    介舒撿起相紙借著昏暗朦朧的交錯光線細看，分辨出相片內(nèi)容的瞬間，煙尾積攢起的長煙灰猝然斷落，眼前的光與色彩開始瘋狂旋轉(zhuǎn)。

    她一直覺得自己于他而言無足輕重，不過是他童年回憶里幾個破碎片段的參與者，尤其是這么多年過去之后，她應(yīng)當只是他內(nèi)心恥辱柱上的一樁冷案。直到眼下，她突然覺得這個想法或許并不全然準確。

    恐怕他內(nèi)心長期醞釀著的瘋狂破壞欲所指之對象，就是她。恨到了什么程度，才需要放在如此觸手可及的位置時刻提醒自己呢？可矛盾在于，既然仇恨到了這個地步，他又為什么要費盡周折，不惜自己受傷都要帶著她奔逃？

    迷茫與無緒的憂傷在灰白煙縷中蕩漾開來，介舒又盯著照片里那兩個童稚宛若他人的小孩看了一會兒，思考不出個結(jié)果，只得將其恢復(fù)到原位。

    那時候真好啊，她有一萬種欺負莊嵁的方法，莊嵁也只是個戴著厚厚鏡片的書呆子，他每一次的弱小反抗都是她新的笑料。不過可愛莊嵁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這個人姓俞，而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理想主義過剩的惡棍了。

    2

    體育活動的時間，莊嵁坐在電網(wǎng)高欄下的座位上看書，舊書頁發(fā)黃的顏色總讓他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白色欄桿之外就是自由正常的世界，行人來來往往，不時有汽車鳴著笛呼嘯而過。

    如果是以前，這個點他應(yīng)該會坐著俞叔的車去接那個人放學(xué)，但現(xiàn)在物是人非了，他無牽無掛，無依無靠，孑然一人。他翻到書冊末頁，那里夾著他習(xí)慣性用作書簽的相紙，從人生分崩離析的那天開始就一直跟著他。因而他在心里認定，這既是過往厄運的塔羅牌，也是往后無望人生的啟示錄。

    沉重的深思使他忽視了身后悄然靠近的福利院霸王。眼前倏忽晃過虛影，藏在書頁里的照片也被強制掠奪。他著急地尋著虛影回身，一頭撞在難聞又堅硬的惡心身軀上。

    “還給我！”他慍怒地伸出手。

    對方嘴唇上方長著青春期的黑色須毛，黃而不齊的牙齒擠在微凸的嘴唇間：“這女的誰??？”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我?！鼻f嵁將手穩(wěn)停在空中，紋絲不動。

    “還你，可以啊，”院霸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作勢將火口對著相紙一角，手指在點火鍵上來回試探，火苗旺盛地竄起，幾乎要燒到紙緣，“幫你試試看這個紙防不防火唄？”

    莊嵁垂在身側(cè)的左手緊緊攥起，冷著臉，一言不發(fā)卻有戾氣。

    院霸聽說過之前和莊嵁相關(guān)的流血事件，是以見到這個眼神并非毫無忌憚：“干嘛？大白天的，你想怎么樣啊？又搞到刀片了？那兒可是有攝像頭的，你別想搞陷害那一套?！?/br>
    “怎么樣才能還給我？”

    “嗯……我想想啊，”他歪著肩膀，“不如你從宿舍樓二樓跳下去，要是沒死我就還你?！?/br>
    “行，你說到做到?！?/br>
    莊嵁出人意料的干脆倒是讓院霸有些膽怯，他將信將疑地看著那個背影一路走上臺階，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二樓的窗口。

    不帶絲毫猶豫，在周圍人的驚呼聲中，那個清瘦的身影一躍而下。

    3

    夢見自己直挺挺地掉下高空，俞莊嵁在重擊的心跳中驚醒?；馉t中的余燼奄奄一息，窗外是晦暗的郁紫天色，海岸在翻涌奔騰的怒流中沉陷。他收起下巴就能聞到自己身上汗血夾雜的病態(tài)氣味，急需沖涼。

    于是他撐著靠墊直起上身，額頭上裝著水的塑料袋和包在外面的毛巾滑落下來，他眼疾手快地將其一把抓住，因此牽動了傷口，疼得他胸口遽然一悶，白色毛絨地毯上安靜趴睡著的厚實人影也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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