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蝸角之爭

    2021年12月10日

    中州其實(shí)是個(gè)大盆地，而鐵峽關(guān)坐落于兩山之間，地勢險(xiǎn)絕，扼守著中州通往周邊數(shù)州的要道，往來商販眾多，城中甚是繁華，因此名雖為關(guān)，實(shí)則規(guī)?？氨纫蛔蟪恰?/br>
    小玄拉低氈笠，沿著一條長街漫步徐行。

    城中守備森嚴(yán)，時(shí)見一隊(duì)隊(duì)披盔戴甲的軍士往來巡邏，氣氛格外緊張。

    “不知方小子的帥府在何處？夢棠水兒她們又住在哪里？”小玄心中琢磨，游目四顧。

    正打算找個(gè)人問問，忽見前方有大隊(duì)巡城馬在盤查路人，心中一凜，瞥見旁邊有座酒樓，便走了過去。

    到了酒樓前，見門匾上書著三個(gè)大字，兩邊牌上刻著對聯(lián)。

    左書：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右書：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小玄看著對聯(lián)，不由怔住，將就要邁過門檻的腳收了回來。

    此聯(lián)引自坡仙的詞，甚是雋永豪氣，深具寓意。記得還是在逍遙峰上之時(shí)，李夢棠教他讀書寫字那會(huì)認(rèn)識的，當(dāng)時(shí)二師姐僅只簡略地解述了一點(diǎn)，他也毫不在意。

    沒想到，在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之后再度遇見，剎那間滋味已迥然不同。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

    這一句，并沒在聯(lián)上，卻驟然涌入心頭。

    從奉天侯與南宮陽在云州大戰(zhàn)，到今時(shí)皇朝軍與方小子在中州鏖戰(zhàn)，皆俱血流成河，為的都是什么？

    歷代海界的衰敗，太古冥界的毀滅，諸界之間的大戰(zhàn)，每每都有億萬生靈涂炭，為的又是什么？

    一時(shí)間心潮如涌，著魔般地呆立了許久。

    “這世上的攘攘紛爭，于天地之中，不知是否都是那蝸角之爭？”

    他甩了甩頭，收攝心神，終才將目光從對聯(lián)上拔離，心神未定地跨檻入內(nèi)。

    才一進(jìn)門，店家遠(yuǎn)遠(yuǎn)望見，便即從柜臺里出來，親自上前招呼，甚是熱情，道：“公子樓上請，景致更佳?！?/br>
    小玄隨他上了二樓，見窗邊陽光甚好，正要走過去，卻見店家笑顏道：“公子請坐別處，小店還有些上好的清雅包間，皆可供與公子享用?！?/br>
    “那里為何坐不得？”小玄問。

    “那窗邊的幾張桌子，這些天已全都給人預(yù)訂了?！钡昙掖鸬馈?/br>
    小玄不以為意，便揀了張近旁的桌子坐下，要了壺好茶，幾樣點(diǎn)心，打算從店家身上打探些消息，道:“貴店生意不錯(cuò)吶?！?/br>
    那店家之前便見他氣度不俗，身上衣飾雖簡，但近前細(xì)看，卻是隱透光華，即便上佳的布料也難與企及，心想定然又是前來助陣的仙家弟子，有心套個(gè)近乎，遂笑顏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店頗有些運(yùn)氣，左右兩邊，一個(gè)叫做鯉園，一個(gè)叫做耕云苑，都是城中大名士張士的物業(yè)?！?/br>
    小玄見他似乎沒有說完，便繼續(xù)往下聽著。

    “因?yàn)樯跏乔逖??！钡昙疫呎宀柽叺?，“少帥便將之借來，分與兩撥前來助陣的仙家門派暫居，好待來日同皇朝軍一戰(zhàn)！”

    小玄哦了一聲，問：“你可知道，這兩撥仙家門派來自何處，哪座名山？”

    “一撥好像來自什么飛仙島，門派名字叫做辟邪宮……”店家道。

    小玄心中一跳。

    “另一撥神仙好像是從許多不同地方來的，都是大名鼎鼎的玄教門人?！钡昙业?。

    小玄一陣暗喜，心忖：“真是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這兩撥神仙之中，有許多仙姑仙子，個(gè)個(gè)貌可傾城，正是托她們的福，小店便比往時(shí)熱鬧了許多?！钡昙倚Σ[瞇道，“那些窗邊的桌子，早早的全給城中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預(yù)訂了去，為的是能偶遇仙姑仙子們出入，驚鴻一瞥窺得仙容?！?/br>
    小玄錯(cuò)愕。

    “說來也是褻瀆?！钡昙液俸傩Φ溃翱稍鬯资乐腥藚?，誰個(gè)不愛看神仙呢！”

    “言之有理?！毙⌒Φ?，想著幾個(gè)師姐，心中一片溫柔與燙熱：“我就最愛看仙子呢！”

    小玄側(cè)耳傾聽片刻，從圍墻邊上一躍而入。

    迎面是座不大不小的假山，湖石堆就，果然沒人。

    小玄悠然自假山后行走，漫步前行。

    過不多，路上開始偶遇旁人，看衣飾，應(yīng)是園中的家仆雜役。

    那些人料是近日神仙遇得多了，見小玄神貌不俗，只道也是當(dāng)中之一，并沒在意。

    這耕云苑極大，小玄走好了一陣，沒能摸著頭緒，便打算尋個(gè)人打聽消息。

    正在思量，遙見對面月洞門中行來二男一女，便即迎了上去。

    尚距三、四十步，他倏地停住了腳步，因?yàn)榭辞辶四侨说娜菝病?/br>
    左邊的女子腮凝新桃，膚膩鵝脂，攏著一頭過腰及臀的烏黑長發(fā)，赫是二師姐李夢裳。

    中間的男子刀眉方額，腰懸寶劍，卻是在夜光鎮(zhèn)遇見過的楊奕；右邊的則是個(gè)陌生的青年男子，身著紫衫，目蘊(yùn)精光，面目有些陰沉。

    小玄轉(zhuǎn)身，快步閃入旁邊的一道小徑，朝前疾走，也不知有沒有被他們發(fā)現(xiàn)。

    楊奕突地提步向前，飛竄到小玄先前所在的路口，四下張望。

    李夢棠與另一人追了上來。

    “怎么？”那紫衫男子問。

    “我好像瞧見了個(gè)人！”楊奕沉聲道。

    “誰？”紫衫男子目含詢色。

    楊奕沒答，轉(zhuǎn)望向李夢棠：“你瞧見適才那人了嗎？”

    李夢棠道：“瞧見了，怎么了？”

    楊奕道：“是不是很像一個(gè)人？”

    李夢棠反問：“像誰？”

    楊奕盯著她，沒再說話。

    李夢棠神色如常。

    小玄疾走出老遠(yuǎn)，又拐了幾個(gè)彎，隱入一間房屋之后。

    靜立好一會(huì)，方才悄舒了口氣。

    他并不懼怕楊奕，但這園中，怕是許多師伯師叔都在，萬一驚動(dòng)了他們，那便大大不妙。

    小玄又細(xì)聆了一陣動(dòng)靜，方要從屋后出去，忽聽腳步聲傳來，趕忙立定不動(dòng)，旋聞一個(gè)清亮的聲音道：“師叔，你覺得身上怎樣了？”

    大師姐！他身軀輕震，心中一陣激動(dòng)。

    “尚可?！币粋€(gè)略顯蒼老的聲音道，“如能靜下來培元調(diào)息，應(yīng)無大礙?！?/br>
    小玄悄悄探出頭去，果然就瞧見了大師姐雪涵，她正攙扶著個(gè)包裹住雙目的清瘦老者慢步前行，而老者的另一邊還有人攙扶，但見瓜子臉上生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瑤鼻下邊的紅紅嘴兒秀氣如菱，模樣十分甜美，竟是四師姐夏小婉。

    “不知師叔是給何人所傷？敵陣之中，竟有這等高人！”雪涵道。

    小玄屏住呼吸，心中跳個(gè)不住。

    “這些日，皇朝軍出戰(zhàn)的幾個(gè)將領(lǐng)皆俱來路不正，所使的兵器法寶，都是十分邪門罕見，且似有意隱瞞來歷，不似尋常左道，傷我的那個(gè)，更是詭異得很，我疑心……”老者道。

    “師叔疑心什么？”雪涵問。

    “不知這老人，是我哪位師叔？”小玄心忖。

    他知道師門之中并非以年歲排序，是以對這老者看上去要比師父年長很多并不詫異。

    況且，修煉中人，以外表判斷年歲并不可靠。

    “我疑心，傷我的那個(gè)是魔界中人，所使的功法，是匿跡已久的魔界惡術(shù)——暗曜深寒！”老者沉吟道。

    “皇朝軍中竟有魔界的人？”小玄聽得暗暗驚奇。

    “魔界中人？”雪涵驚道，“自魔祖太至在西方伏法之后，魔界已日漸式微，強(qiáng)者所余無幾，除了暗曜魔君偶還興風(fēng)作浪，幾乎不見他們的蹤影了！”

    “我也不能太過確定?！崩险叩?，“這幾陣，敵陣奇兵迭出，連創(chuàng)我軍，飛巖堡壓力極大吶。”

    “少麟昨日就想親往飛巖坐鎮(zhèn)，但給三師伯勸住了?！毙⊥竦?，“說是等梨花師姐到了，再與皇朝軍見個(gè)真章?！?/br>
    “梨花師姐要來？”小玄心頭一震，“她若來了，皇朝軍怕是要夠嗆！”

    “安逸侯是個(gè)奇才，這幾陣可見其用兵如神，絕不可小覷。”老者道，“我已同少麟說了，目下暫莫急于應(yīng)戰(zhàn)，待他一眾師伯師叔到齊了，再與皇朝軍分個(gè)勝負(fù)！”

    “師叔吩咐的是?！毖┖c小婉應(yīng)，攙扶著他繼朝前行。

    小玄眼見他們就要過去，心想機(jī)不可失，遂從屋后出來，摘下了頭上的氈笠。

    雪涵與小婉瞧見他，登時(shí)愕住。雪涵猶可，只是面色稍變，小婉卻是幾乎忘了呼吸，嬌軀微微輕抖。

    “大師姐，小婉?！毙⌒每谛捅戎鴨尽?/br>
    “前面是誰？”老者沉聲問，他目雙受傷，無法視物，然修為深厚，小玄這一出來，立時(shí)察覺。

    “十一師叔，是弟子在天道閣的同僚?！毖┖粍?dòng)聲色道。

    “十一師叔？原來他就是方小子的師父摘星子！”小玄心道。

    他猜的沒錯(cuò)，老者正是在玄教第三代弟子中排行十一摘星子，最擅符篆之術(shù)，乃地界散仙中絕頂?shù)臒挿髱煟裉艘彩欠罱套鹬卦又?，前來輔佐方少麟。

    雪涵朝小玄眨了下眼，提聲喚：“李兄弟，你怎在此，可是閣主讓你來的？”

    小玄含混應(yīng)道：“正是，閣主有話要我捎給你?！?/br>
    “莫非閣主就要到了！”雪涵故作喜色，轉(zhuǎn)頭對小婉道：“你且扶師叔回房間歇息，我過會(huì)便來?！?/br>
    小婉俏容蒼白，手足無措地瞧瞧雪涵，又望望小玄。

    雪涵朝她打了個(gè)眼色，輕聲催道：“快去，莫讓師叔等著?！?/br>
    小婉萬般無奈，心中雖然不舍，也只得扶著老者朝前行去，一步三回頭地望向小玄，眼眶都紅了。

    小玄心中生疼，卻也無可奈何。

    待小婉攙扶摘星子走出很遠(yuǎn)，雪涵即道:“你怎來了？”

    “大師姐！”小玄俯身就拜。

    雪涵急忙扶住，望著他上下來打量，顫聲道：“此處你怎來得！”

    “我……”小玄一時(shí)不知從何說起。

    雪涵生怕有人路過撞著，瞥見旁邊有間偏室，遂將他拉入其中，閉上門一瞧，卻是間可供賓主小憩的屋子，另一邊連著觀景水軒，屋中桌椅俱全，桌上還擺放著糕點(diǎn)及新鮮的時(shí)令瓜果。

    “教尊已下令，要門人拿你上鳳凰崖，三師伯、五師伯、十一、十五、十九、二十三師叔都在這里，還有許多師伯師叔正在趕來，倘若撞見，

    那便糟了！”雪涵急道。

    小玄苦笑，心中黯然。

    雪涵瞧了瞧他，不由心如刀絞，幾欲將他擁入懷中，忽輕聲道：“你……來這里，可是想見水若？”

    小玄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

    雪涵盯著他道:“水若知得父親身受重傷，下落不明，極是憂心。三師伯已許她去尋找父母了，此時(shí)或許已去了玉京?！?/br>
    “水若去玉京了？”小玄愕道。

    雪涵點(diǎn)頭。

    “她一個(gè)人去的？”小玄問。

    雪涵又點(diǎn)了下頭。

    小玄心中立時(shí)緊了起來:“她爹娘此時(shí)都不在玉京，此去可要撲空了！她一個(gè)女孩子家，獨(dú)自千里迢迢地奔波，定然艱辛極了……”

    “你不用太過擔(dān)心?！毖┖崧暤?“水若已得三師伯賜了六合真水鏡，修為亦今非惜比，尋常宵小近不得她的?！?/br>
    小玄兀自放不下心，忖道:“水兒雖然機(jī)靈，但心卻善良單純，未必防得往那些卑鄙宵小！”

    “你現(xiàn)在就走，趕緊離開這鐵峽關(guān)。往后也須小心，只要聽見有哪位師伯師叔在附近，你就遠(yuǎn)遠(yuǎn)避開?！毖┖诘?。

    “大師姐，我來這里，是因?yàn)橛屑o要之事?！毙⌒馈?/br>
    “什么事？”雪涵問。

    “我要見方少麟?！毙⌒Ａ讼?，“你能不能幫我把他約出來一趟？”

    “你要見他？”雪涵微愕。

    小玄點(diǎn)點(diǎn)頭。

    “你要見他做什么？”雪涵詫道，“方少麟為人磊落，但他畢竟也是玄教門人，難保不會(huì)對你不利！”

    “顧不得許多了，我必須得與他見個(gè)面?！毙⌒?。

    “他現(xiàn)今已為三軍之帥，日理萬機(jī)，目下戰(zhàn)事又緊，怕是不易出來?！毖┖娴?，“你到底為何這么急的要見他？”

    “眼下不及細(xì)說了?！毙⌒?，“此會(huì)或許事關(guān)萬千生靈的性命，大師姐，你一定要幫我這個(gè)忙，務(wù)必讓方小子出來一趟！”

    雪涵望著他的眼睛，心念一閃：“他冒此大險(xiǎn)潛入城中，所為之事必定絕非尋常！”忽然覺得這個(gè)小師弟似乎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至于是什么，卻是說不上來。

    “好，我這就去見方少麟！”雪涵毅然道，“你想跟他在什么地方碰面？”

    這城中小玄并不熟悉，知道的地方極少，想了想便道：“就蝸角樓吧，離這不遠(yuǎn)。”

    “嗯，我知道那里。你先過去等著，一切小心，萬莫給人發(fā)現(xiàn)。”雪涵頓了下，想想又道，“見過少麟，你就立刻離開，到時(shí)我?guī)愠龀?！?/br>
    小玄心中感激，方要說話，忽地就閉上了嘴。

    雪涵面色微變，悄聲道：“有人來了！”

    小玄卻是面不改色。

    雪涵急望屋中，道：“快藏起來！”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猛聞一聲大響，門已給人重重推開。

    雪涵心中一緊，轉(zhuǎn)眼望去，身邊的小玄竟已無蹤。

    從門口進(jìn)來三個(gè)人，正是楊奕、李夢棠與那個(gè)紫衫男子。

    “雪涵？”李夢棠訝喚，驀地想到了什么，心頭一緊。

    “師妹怎么在這？”楊奕游目屋中，目光最終停留在雪涵的臉上。

    “你們怎么也來這？”雪涵反問。

    “近來時(shí)有皇朝軍的jian細(xì)潛入城中搞鬼，不得不防，我們先前瞧見個(gè)可疑的身影，心覺蹊蹺，遂一路追蹤過來?！睏钷鹊?。

    雪涵哦了一聲，淡淡道：“我適才也瞧見了，比你們先一步追蹤到此?！?/br>
    楊奕盯著她道，“師妹可瞧見那身影往何處去了？”

    雪涵陡然乜見旁邊的桌布下擺微微地動(dòng)了一下，心中驀緊，指著臨水一面的窗子道，“我進(jìn)來之時(shí)，瞧見人影一閃，似乎從那里出去了，正要去追，你們就到了，我們快些追上去，莫叫皇朝軍的jian細(xì)逃走了！”

    楊奕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朝窗子走去。

    李夢棠的目光同雪涵輕觸了下。

    雪涵定定地望著她。

    她們倆在山上一起修行十余載，又同時(shí)出山相攜入世，共事天道閣中，可謂形影不離呼吸與共，彼此靈犀相通熟悉無間。

    李夢棠見了雪涵的神色，再想起先前遙遙望見的那個(gè)身影，心中越發(fā)確定，不由屏住了呼吸。

    楊奕路過桌子時(shí)，忽地停下了腳步，閃電般掀起了桌布。

    雪涵面色丕變，正要搶身過去，卻見桌子底下蜷著只灰白相間的大花貓，似給掀起的桌布驚擾，正惺忪著睜開眼睛。

    楊奕陰沉著臉，一手把住腰間寶劍，徐徐蹲下身子，運(yùn)提靈力用無相之眼盯住了花貓。

    雪涵同李夢棠瞧見他那如臨大敵的模樣，心中驟緊，不動(dòng)聲色地一齊朝前走了兩步，分立在桌旁。

    紫衫男子則靜立在一旁，手托著下巴，瞇眼盯著兩個(gè)女孩。

    楊奕逼視了半晌，失

    望地直起身來。

    桌底地花貓并無異樣，否則憑他的修為及太乙玄門的無上偵測絕學(xué)，立刻就能找出破綻，讓目標(biāo)無所遁形。

    “原來他已經(jīng)走了……小玄的身法今非昔比呀！”雪涵怔怔地忖，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氣。

    花貓懶懶地伸了個(gè)腰，慢悠悠地從桌下爬出，縱上窗臺，躍了出去。

    小玄踏入蝸角樓，店家見他才去即返，心中歡喜，趕忙又親自上前迎接，將他請上二樓。

    此時(shí)已近中午，樓中熱鬧了許多，臨街的幾張桌子果然坐滿了人，看衣飾，多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

    小玄眼尖，突地望向坐在角落里的兩個(gè)男子，瞧定竟是賀震元與賀天雕父子。

    “他們怎會(huì)在這里？”他心中一動(dòng)，念如電轉(zhuǎn)：“敢情這父子倆在玉京待的甚不如意，便要投靠方小子？他們可是見過我的，千萬莫在這骨節(jié)眼上橫生枝節(jié)……”

    便即對店家道：“我有客人，要個(gè)包間?！?/br>
    店家笑應(yīng)一聲，遂將他引往旁邊的一間清雅包廂，道：“這是小店最好的包間，公子可還合意？”

    小玄見包間的門斜對著樓梯口，便道：“就要這個(gè)，有好的盡管上來，酒要多?！?/br>
    店家歡喜地去了，不一會(huì)便有店伙計(jì)流水般呈上酒菜，滿滿地鋪了一桌。

    小玄半掩上門，倒了杯酒，慢慢地飲著，心中思道：“方小子今非昔比，加之戰(zhàn)事又緊，不知肯不肯出來見我？”

    轉(zhuǎn)眼過去了半炷香的光景，并未見著方少麟的身影。

    “方小子已知教尊之令，不會(huì)帶人來捉我吧？按從前看，方小子不是那種人，可是時(shí)過境遷，難保他始終如一?！毙⌒烈髦?，不覺有些心焦起來。

    就在此際，他忽從半開門縫間望見樓梯口多了個(gè)人，但見眉軒似劍眸亮若星，身著錦衣頭束軟巾，悠然平和地立在那里，卻是器宇軒昂不怒自威。

    “這里。”小玄推開廂門，招了下手。

    方少麟邁步過來，嘴角含笑。

    “你一個(gè)人來？”小玄微詫道，望了望他的身后。

    “怎么?！狈缴禀霌P(yáng)了下眉，”你希望我興師動(dòng)眾，告訴別人你在這里嗎？”

    “你今為一方統(tǒng)帥，卻敢獨(dú)自來見我這個(gè)被踢出門墻之人，就不怕我要害你？”小玄笑道。

    “就憑你這點(diǎn)本事？”方少麟哈哈一笑。

    小玄將他迎入廂中，閉上門。

    兩人坐定，瞧瞧彼此，心皆暗詫。

    “這小子當(dāng)上了大元帥，神色氣度果然比從前更加不俗了！”小玄忍不住悄贊。

    “這小子模樣如此滋潤，焉有半點(diǎn)亡命天涯的樣子？難得難得！”方少麟暗暗納罕。

    “你肯出來見面，我還是很高興的！”小玄倒?jié)M了酒，將杯子推到方少麟跟前。

    兩人齊舉起杯，干了。

    “我們畢竟一起喝過酒，賭過賽?！狈缴禀敕畔卤?，微笑道：“更念你曾與小婉是同門，否則，我還真不愿意在這時(shí)候出來。”

    聽他故意提起小婉，小玄心中忍不住暗罵一聲：“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我小老婆，真真賊心不死耶！”

    “哎，你瞧我，幾天都沒能睡個(gè)安穩(wěn)覺了?！狈缴禀雵@了一聲。

    “怎么，快要招架不住了？”小玄盯著他，見其眼中血絲密布，果然一副熬夜欠覺的憔悴模樣。

    “皇朝軍來勢洶洶，今趟掛帥的乃是安逸侯，可謂一代名帥，非是易與之輩啊！”方少麟道，舉杯道：“與你說這些，你也不懂，喝酒喝酒！”

    兩人又干了一杯。

    安逸侯竟然這等了得！看來湯國璋薦對人了！小玄心中一陣舒暢。

    “說吧。”方少麟抬起眼，寧定地望著小玄：“你冒死前來，是為何事？”

    “這些日，你與皇朝軍對過了幾陣？”小玄道。

    “怎么？”方少麟有些詫異他問這個(gè)。

    “勝負(fù)如何？”

    “互有勝負(fù)?！?/br>
    “傷亡幾何？”

    方少麟神色驟然黯淡，良久方道：“可謂血流漂杵，比當(dāng)日在澤陽同骷髏大軍的激戰(zhàn)還要更加慘烈?！?/br>
    “那么?！毙⌒Ａ撕靡粫?huì)，方道：“就此息兵止戈如何？”

    “皇朝軍大舉壓境，豈能坐以待斃！”方少麟苦笑道。

    “如果……”小玄停了下道:“如果我讓皇朝軍回師呢，你愿不愿意就此罷戰(zhàn)？”

    方少麟訝然望著他，好一會(huì)才笑了起來:“好個(g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有多大本事，能讓皇朝軍回師？”

    “也沒多大能耐?！毙⌒届o道，“但只要我想，應(yīng)該能夠做到。”

    方少麟哈哈大笑:“你以為這是小兒過家家么！兩軍對壘，勢如雷霆，豈能憑你一己之力動(dòng)搖之。你告訴我，皇朝軍憑啥聽你的？”

    “有件頗為離奇的事要告訴你?！毙⌒遄玫溃熬团履悴豢舷嘈??！?/br>
    “說?！狈缴禀霊?yīng)，“你看我像是那種沒有想象力的人么?！?/br>
    “當(dāng)今天子已換了人?！毙⌒蛔忠痪涞溃岸?，恰巧便是取而代之的那個(gè)?！?/br>
    方少麟睜大了眼睛，驀地放聲大笑:“今日找我出來，就是想跟我扯這混賬玩笑？”

    小玄嘆了口氣，斟酌著怎么把事情說明白。

    “我很忙，沒空陪你在這里說癡話！”方少麟怫然立起。

    驟聞“啪”的一聲大響，小玄將一件物事砸放在桌上。

    方少麟望向那物，微微發(fā)怔，驀地通體一震，帶著怒氣的面容漸漸凝固。

    小玄起杯，悠然飲酒。

    “傳國玉璽？”方少麟輕聲道。

    “你可以拿去細(xì)瞧?！毙⌒虼巴?，欣賞著街對面的樓臺景致，忽見遠(yuǎn)處一座閣樓頂上立著條人影，形廓窈窕，心中暗奇。

    大白天的，怎會(huì)有人在屋頂上站著，且還似個(gè)女人？

    方少麟拿起玉璽，無比仔細(xì)地翻看，神情越來越凝重。

    他家三代為侯，俱為朝廷效力，奉接過許多旨詔，對各制玉璽可謂了如指掌。

    “傳國璽怎么會(huì)在你手上？”方少麟目光從玉璽上緩緩抬起，盯著小玄沉聲道。

    “說過了，我是天子，它自然就在我手上?！毙⌒喝莸馈?/br>
    “到底怎么回事？”方少麟雙目盯著他，漆眸亮若星辰。

    小玄遂將自己這數(shù)月來經(jīng)歷的事情簡略地述說了一遍，當(dāng)然隱去了不能說的部份，特別是同武翩躚相關(guān)的一切只字不提。

    直至講完，方少麟依然屏息盯著他，久久不語。

    “你當(dāng)真把昏君宰了？”

    “你還是不信？”小玄嘆了一聲，“終究凡夫俗子吶！”

    方少麟沒有理睬他的嘲諷，道：“你有傳國璽，我很驚訝。我今日振臂高呼，也是拜你當(dāng)日之點(diǎn)化。我知道你是個(gè)在大是大非上不會(huì)胡來的人，但此事著實(shí)令人難以置信?！?/br>
    小玄滿面不屑，心中卻是一片沮喪——要我也不信。

    方少麟將玉璽放回桌上:“這樣吧，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我便信你?！?/br>
    “哪一件？”小玄問，心底暗暗興奮，事情終有一線轉(zhuǎn)機(jī)，只要能就此平息干戈，莫說一件，便是十件爺也拼了！

    “晁紫閣諸惡之一，是窮盡天下之力，筑造了迷樓，當(dāng)中糜費(fèi)無盡民力物力，令無數(shù)黎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終惹得天怒人憤，方有今時(shí)烽煙四起之果。既然你說你取代了昏君，成為當(dāng)今天子，那么……”方少麟停了下，道：“你現(xiàn)下就回玉京，三月之內(nèi)將迷樓拆了?！?/br>
    小玄目瞪口呆。

    “如能做到，我便相信你所言非虛。”方少麟淡淡道，“此后是戰(zhàn)是和，接下我們再談?！?/br>
    “你要我把迷樓拆了？”小玄吸著涼氣道。

    “做不到？”方少麟微微一笑。

    迷樓可是武翩躚的無盡心血，目下還鎮(zhèn)著個(gè)令天地色變的大魔頭，豈能拆了？

    “可以說，迷樓的一磚一瓦，都是民脂民膏，不把它拆了，無以平息天怒民怨！”方少麟正色道。

    小玄頭皮發(fā)麻。

    “還有?！狈缴禀肽抗饩季嫉囟⒅⒄茡]了下：“去把那個(gè)慫恿昏君筑造迷樓的妖妃一并斬了，以謝天下?！?/br>
    你大爺！

    小玄臉色煞白，手都抖了。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