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先帝的同胞兄弟，也是勢力最大的藩王之一，齊王的封地遠(yuǎn)在富庶的煜州，坐落在通往北燕的咽喉要道，是一塊集兵家重地、貨通南北的寶地。

    在京中的這處王府，也足以配得上他顯赫的身份，馬車才到王府大街，便見道路兩旁掛滿了白幡，到處都是安排好的哭靈人的哭聲。

    到這里就必須下車步行了，因車上一同到來的，還有兩位出家修行的太妃，齊王府早早安排了孕中的側(cè)妃侯在道旁迎接。

    其他人的視線即便看過來，也只會被兩位太妃吸引過去，夏洛荻夾在隊(duì)伍中后段，低著頭絲毫不打眼，待蘭音師太與那側(cè)妃交談時，夏洛荻便觀察起來。

    她和齊王已經(jīng)鬧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當(dāng)然也不可能受邀來過齊王府，對這位齊王的側(cè)妃也是第一次見。

    柳眉杏眼，含羞帶怯，是位體態(tài)纖細(xì)的美人。

    聽德妃說，因自己三次流產(chǎn)，齊王妃生前很是妒恨這位側(cè)妃柳氏，甚至找巫蠱妖人求得一些木人，掛在她居處東北角的柴房梁上，想要詛咒她流產(chǎn)，但這位側(cè)妃的肚子一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可見游方妖人的把戲是真沒什么用。

    “今日是王妃喪儀，朝中許多重臣貴胄都來了，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師太見諒?！蹦橇蠐嶂亲拥?。

    “阿彌陀佛，勞駕王妃身懷六甲還出府相迎，還請保重玉體……”

    “師太佛光福澤庇佑，能出來迎接，是嬪妾和腹中孩兒的榮幸?！?/br>
    今日一大早，齊王妃的遺體就已經(jīng)從宮中運(yùn)出，而齊王府中喪儀早已備好，正門全數(shù)打開，哭聲不絕。

    夏洛荻隨著蘭音師太進(jìn)入王府時，打眼一望，全員惡人。到場致哀的十個權(quán)貴里有五個跟她在朝堂撕過架的，四個被她彈劾過的，還有一個被她參到即將貶去邊陲種地的。

    若是在這兒露了形跡，被這些豺狼虎狽當(dāng)場撕了吃也不意外。

    不過，夏大人向來料敵機(jī)先，出門前先找清岙堂的老嬤嬤們幫忙化了副媽不認(rèn)的妝，蓋住了眼睛七分神韻，半張臉壓在尼姑帽下，那些豺狼便是貼在跟前看都瞧不出這是美髯社那擁有一副靚麗長須的社首。

    離法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蘭音師太受到了不少權(quán)貴的禮遇，聊著聊著，便聊到了齊王和王妃的事上。

    “王妃和王爺向來伉儷情深，沒想到出了這等禍?zhǔn)隆＿@些時日，王爺在府中一直魂不守舍，夜中時而會叫王妃的閨名，嬪妾唯恐王爺傷了身子，還請師太代為開導(dǎo)一二?！眰?cè)妃柳氏聲音細(xì)細(xì)軟軟的，說著說著，又用絹帕揩了揩哭紅的眼角。

    路上夏洛荻已與蘭音師太通過氣，見話題正好聊到此處，蘭音師太順理成章道：“既如此，不如讓貧尼在王妃生前居處灑掃念禱一番，以告慰齊王傷慟之情。”

    蘭音師太常年在宮中，難得出來一回，愿意超度逝者，是別人家求都求不來的事。

    其他權(quán)貴投來了羨慕的眼神：“是啊，是啊，該是讓王妃居處也得以安息，也為齊王殿下祈福?！?/br>
    客人們都看著，側(cè)妃柳氏自然不敢不答應(yīng)，派人前去通報(bào)在前面待客的齊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榻袢召e客太多，齊王無暇回復(fù)，柳氏便做主先安排人帶蘭音師太等人前往齊王妃的住處。

    夏洛荻捧著柳枝玉凈瓶等物，跟在蘭音師太身后，到了齊王府后苑一處最為奢華的樓閣。

    因齊王妃乃是暴斃，她的住處這幾日都是被封閉的，他們一行人一來，站在院外，便不由自主地覺得有些不祥的寒氣。

    “阿彌陀佛?！碧m音師太只看了一眼，用一種有些神神叨叨的語氣道，“王妃請暫避，勿要沖撞胎兒陽氣，且讓貧尼的弟子入內(nèi)遍灑甘露，以安撫此地怨氣。”

    “請、師太請便。”

    ……這師太糊弄起人來也是個不打腹稿的。

    夏洛荻知道這是蘭音師太在為她創(chuàng)造取證的環(huán)境，得到允準(zhǔn)后，馬上利索地進(jìn)入齊王妃的居處，豎起耳朵聽了聽，確定樓閣中無人之后，立馬直奔齊王妃的臥房。

    從侍女房來看，伺候齊王妃的人不少，要想將巫蠱之術(shù)這種東西藏得隱蔽，多半線索會在她本人的臥房里。

    不一會兒，夏洛荻便來到了一處最為華麗的居舍。

    兩個價值千金的冰裂紋梅瓶擺在房門口，舶來的象牙、黃金飾品掛滿了一面墻，南海的龍涎香、拳頭大的珍珠，放眼望去，滿目琳瑯，無一不昭顯著齊王對王妃的寵愛。

    夏洛荻將臥房內(nèi)的裝飾一一看過，然后將視線落在了王妃的床榻旁，那幾乎占據(jù)了半面墻的送子觀音，粗略一看大大小小竟有十幾尊之多。

    這么多瓷觀音，每天晚上盯著床榻，齊王妃這也能安寢？

    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充斥著夏洛荻的心頭，看著看著，她靠近那一面墻的觀音像，屈起手指，在每一尊觀音瓷像上依次敲過。

    敲到其中一尊漆金觀音坐像時，中空的瓷像里，回音聲變得古怪起來。

    “就是它?！毕穆遢恫辉侏q豫，在那尊觀音像四周仔細(xì)摸過，忽然摸到一觀音像座下蓮花上有一片花瓣是可以活動的，遂伸手輕輕一扣。

    “啪嚓”一聲機(jī)括響，這尊觀音像的底座松開了一條縫。

    夏洛荻見狀，將觀音像抬起，果不其然，下面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烏木小人偶，它身上纏滿了銀色的絲線，肚子上扎滿了金針，上面刻著“柳南琴及孽子”及一副生辰八字的字樣。

    “……這就是齊王妃的巫蠱人了?！币彩堑洛胍嫠诖耸逻^后處理掉的物件。

    夏洛荻剛將那巫蠱木人拿到手里，忽然手指一陣刺痛，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被木人身上纏的銀絲線割破了。

    疼倒不疼，看傷口血跡鮮紅，也表示決計(jì)沒有涂毒。

    “這是什么線，這樣鋒利……”

    不待夏洛荻觀察個明白，院子外蘭音師太誦經(jīng)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兩分，夏洛荻便知道可能是齊王來了，立即將觀音像恢復(fù)原狀，剛要出門，就聽見人聲已經(jīng)到了樓下。

    “……是本王多有怠慢，還請師太恕罪?！?/br>
    上一次聽到齊王的聲音，還是朝堂上滾地互撕那一回，這死胖子力氣大得很，一把就扯掉了她平日里粘得牢牢的假胡子。

    她坐牢的時候，也是這個齊王第一個跳出來糾集許多舊權(quán)貴要將她花式收拾了。

    腰斬棄市、千刀萬剮、包成餃子下油鍋……什么死法都有。

    夏大人很氣，但夏大人這時候不能嗶嗶，否則蘭音師太必受她連累。

    夏洛荻端起玉凈瓶，裝模作樣地來到正廳，用柳枝蘸了水撒在室內(nèi)各處，不一會兒，身后便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顯然有不少人也來到了齊王妃的住處。

    “此處便是王妃平日所居之處?！饼R王的聲音有些哽咽，“她也是信佛之人，還請師太代為向佛祖祈求，能讓她早登極樂?！?/br>
    “自然。”

    這時，一個與現(xiàn)場悲傷的氣氛格格不入的慵懶聲調(diào)響起——

    “誰說王爺不愛妻呢，像這般半個朝堂的大臣都來吊喪的場面，我還是平生第二次見?！?/br>
    聽到這聲音，低著頭灑甘露的夏洛荻手指一僵，她側(cè)過頭，同旁邊的銅鏡里看到了一張狐貍精似的冶艷面容，乍一看竟有些男女莫辨。

    “哦？”齊王向身側(cè)那人問道，“那第一次是在何處？”

    三法司之一，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丞相樂修篁門下棄徒聞人清鐘，笑著答道：

    “當(dāng)然是彈劾夏大人那次，單上奏請求治罪的折子都夠把宣政殿淹了的，場面比之今日只大不小呢?！?/br>
    第10章 睚眥

    自三王亂世、北燕南侵結(jié)束后，大魏朝廷損失了不少老臣，是以本朝中興以來，年紀(jì)輕輕便身居高位的臣子極多。

    聞人清鐘便是其中之翹楚，作為樂丞相的門生，才干出眾的他年紀(jì)輕輕便半只腳踏入了文淵閣的大門，他在哪個衙門，哪個衙門便煥然一新，唯一的問題是，他熱愛結(jié)黨營私。

    別人是貪，他是熱愛。

    就好比派他去經(jīng)營一個爛攤子，他能在短時間內(nèi)把這個爛攤子的利潤翻倍、翻十倍，但他要從里面撈八成好處，而且別人還抓不到他的把柄。就算給他弄進(jìn)牢里去了，過一段時間又會發(fā)現(xiàn)這個衙門離開他之后就又迅速成為了爛攤子。

    所以本朝皇帝圖他的才干，又不想讓他勢力坐大，每隔兩年就讓他換一個衙門干活，并且派他的政敵盯著他交接，免得他在一個衙門久了就開始搞事情。

    那個政敵曾經(jīng)就是夏洛荻，不算這份恩怨的話，論理她得叫他一聲師兄。

    ……大爺?shù)模蠢碚f都察院一到秋末就是最忙的時候了，今兒又不輪到他休沐，都不干活的嗎？

    夏洛荻一邊撒甘露一邊如是想著，很快齊王便解答了她的疑惑。

    “……你還提那姓夏的！”齊王本來還在悲愴中，見他一提夏洛荻，頓時氣得胡子都飛了起來，“陛下這事辦得荒唐，昨日我等本就該百官聯(lián)名請求處置了這妖婦，都快壓過刑部那幫頑固了，三法司就差你這都察院一本，你卻突然告假！讓本王在同儕面前好沒面子！?！?/br>
    聞人清鐘笑著說：“王爺，我又何嘗不想，可陛下逼著我給家中老狗休丁憂假，一休就是半個月，如之奈何？”

    “陛下近來真是越來越荒唐了……”作為皇帝的皇叔，齊王抱怨兩句自然沒人敢說他什么：轉(zhuǎn)頭看見蘭音師太目光寧靜地看著他們，道，“一些紅塵俗事，師太見諒。今日師太本為主持法會而來，本王那側(cè)妃不懂規(guī)矩，竟勞駕師太親自到此，實(shí)在無禮?！?/br>
    人群后面的側(cè)妃柳氏臉色一白，連忙致歉。

    “無妨，乃是貧尼因見府上有此噩耗，故特為王妃往生極樂、祈福納祥，殿下不介意便好?！碧m音師太余光掠過夏洛荻的背影，道，“法會將開，我等不再多叨擾，這便前去準(zhǔn)備了?！?/br>
    夏洛荻低著頭來到蘭音師太身后，正要跟著一起離開時，齊王身后隨意踱步的聞人清鐘卻突然出聲。

    “師太留步。”

    蘭音師太回頭道：“施主有何事？”

    “適才可有誰來過王妃臥房？”聞人清鐘半蹲在地上，伸手撩起一串通往王妃臥房處用于隔斷的琉璃珠簾，狐貍一樣的眼睛看了看四周，“這珠串上為何有血？”

    嘖。

    夏洛荻剛才被烏木小人上的不明銀絲線割傷的手指蜷了起來，剛才出來得匆忙，撩起珠簾時留下了血跡。

    那琉璃珠簾密密麻麻的，別人打著燈都不一定注意到，但她這個狗師兄的眼睛就是這么毒。

    “嗯……血還是新鮮的，沒有異味，想來也不是禽鳥牲畜之流?！甭勅饲彗娖沉艘谎埤R王，“或許是剛剛有人從王妃臥房里出來?！?/br>
    又或許，從齊王妃的臥房里帶出了些什么。

    齊王臉色一沉，看向蘭音師太一行。

    “師太，有什么驅(qū)邪祈福的儀式，非要進(jìn)入王妃的臥房？”

    夏洛荻是奉皇命查案，雖然現(xiàn)在站出來場面難看了點(diǎn)，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宮外發(fā)生，最多移交給刑部或大理寺處理——那基本上就是她的老地盤了。

    麻煩的是，暴露出來就可能會打草驚蛇了。

    齊王這幫人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燈，估計(jì)到時案子查起來要難上幾分。

    就在夏洛荻稍有意動想要出來擔(dān)責(zé)時，蘭音師太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fù)踝×怂纳碛埃瑒偰盍司洹鞍浲臃稹?，突然外面一陣sao亂，隱約有王府家丁的怒吼。

    “哪兒來的小賊！衛(wèi)兵呢？拿下他！”

    “拿、拿不下啊……這賊子太快了！”

    一陣喧嘩間，齊王等人從齊王妃住處出來，剛一出門，就見王府里的護(hù)衛(wèi)圍在假山四周十分憤怒，而在假山頂上，坐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見了這少年的面容，齊王一怔，接著便怒道：“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

    “殿下息怒。”身后的聞人清鐘慢慢走出來，解釋道，“這位，是我那同門，夏大人的犬子?！?/br>
    夏大人家逆子的事，全煬陵城皆知。

    此子不愛讀書，卻很有武學(xué)天分，曾被夏洛荻逼著去考武舉，一下子便拿了鼎甲，本來也算是有功名在身的，可就在安排御前殿試前夕，陪他家老仆出來買菜，路遇戶部尚書家的王公子仗勢調(diào)戲民女，停下來剛看了一眼熱鬧，被王公子發(fā)現(xiàn)他比民女長得好看，企圖一同調(diào)戲，便丟了菜籃子，當(dāng)街暴打王公子致其瀕死。

    事后，得了好幾籃子圍觀百姓們熱情贈送的菜回家，就被剛放衙的夏大人拎去了大理寺入住了。

    “哈？”齊王一挑眉，很快便冷笑出來，“本王還道哪一路的不速之客，原來是犯官之子，怎么？為父……不，為你那滑天下之大稽的干娘報(bào)仇來了？”

    比起在王妃的喪禮上受到的冒犯，他倒是更想看看這個政敵的兒子氣憤的樣子。

    不過未能如他所愿，睚眥一點(diǎn)也沒有像被激怒的似的，向手上托著的請柬吹了一口氣，任請柬飄在了齊王腳下。

    “并非不速之客，該是齊王殿下府上的家丁不識字，自己府里發(fā)的請柬也不識得。”

    嘖，這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