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已經(jīng)把點著駕駛魔法的法杖草草纏在了柴車的駕駛繩上，自己則緊緊抱著那顆運(yùn)轉(zhuǎn)加溫魔法的暖手爐，將羽絨服收攏到最緊， 半倚著前座，偏著腦袋睡得很熟。

    洛莉也快要睡著了，咪咪在她腳邊的恒溫箱里早就蜷成一團(tuán)，她自己則把雙臂緊緊纏在胸前， 頭一點一點的， 隨著柴車的顛簸晃動。

    她看上去隨時有被晃倒、撞到木柴的危險。

    雪白的精靈從書頁上抬起頭，看了看洛莉向自己這里晃動的方向——她就快倒在他手臂上了。

    【困嗎？】

    【唔……】

    【睡吧?！?/br>
    【……】

    話雖如此， 那只小小的、連話都還不會說的精靈還是奮力睜開了沉重的眼皮，手腳并用地爬下座椅，搖搖擺擺地，睡到了母親用樹葉與藤蔓制作的小窩里。

    那只小窩緊緊挨著一叢醋栗，醋栗叢里還有母親為他捉來飼養(yǎng)的小兔子。

    他看著他徹底睡著， 肚皮朝上，手腳攤開，是個很富有安全感， 也很自信大方的睡姿。

    小小的、柔軟的一團(tuán)。

    擁有與妻子一模一樣的深綠色眼睛，繼承了他暗藏傲慢的眼神。

    ……在打量那一小只之前，他從未意識到， 自己隱藏得很好的那份傲慢、惡劣——出現(xiàn)在一只幼崽看其余精靈的眼神里， 出現(xiàn)在與妻子相仿的深綠色眼眸里，是那么好笑且可愛的事。

    他已經(jīng)預(yù)見到他的未來會有多無法無天、離經(jīng)叛道了。

    他真想摸摸他的腦袋。

    ……然而，甚至， 在小精靈最困最困、腦袋一點一點的時候， 他都不能給出肩膀或手臂， 提供基本的睡眠支持……

    因為哪怕是這只不會說話的幼崽都知道，【父親】是脆弱、易碎、不可觸碰不可玩耍的，他想，他在小精靈模糊的認(rèn)知里只是病床上或搖椅里的一抹影子吧。

    他的手臂從未有機(jī)會承擔(dān)任何幼小的重量。

    畢竟上次把手臂借給昏昏欲睡的妻子枕時，他吐了半床的血，把她直接嚇哭了。

    每當(dāng)他感到好一點，他就會安撫妻子，把所有觸碰的機(jī)會留給她，讓她認(rèn)為他還好，只是在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重感冒。

    ……但這樣一來，他就沒辦法去觸碰小小的洛森……

    也不敢，他太怕把纏繞在自己身上的詛咒通過血脈傳遞給自己的兒子。

    妻子會很安全，他已經(jīng)布置好了，當(dāng)他徹底死去的時候，與他沒有血脈聯(lián)系的妻子可以自由地脫出整座森林、脫出整個圣堂力量——她那份精靈血脈里與圣堂力量聯(lián)系的絲線早已被他剪斷，任職圣女時，他就做好了放卡拉·布朗寧自由的準(zhǔn)備。

    偉大且自由、給他寂靜的世界帶來栗色與綠色的布朗寧。

    ……哪怕第一千次瞧她，都會感到美麗。

    作為一個為圣堂而生的無名氏，他跟著她離開，他要求冠以她的姓，他試著抹除一切可能留下自己痕跡的地方……如果不是孩子的意外到來，甚至，他會一直縱著卡拉維持所謂“同居情侶，隨時可以分開尋找?guī)洑庑「绺纭钡妮p浮關(guān)系，永遠(yuǎn)不會提及所謂的婚姻儀式。

    在他看來，精靈族的婚姻儀式太可怕了，那是永遠(yuǎn)的綁定。

    血脈聯(lián)結(jié)，命運(yùn)纏繞，徹徹底底地陷入圣堂力量的循環(huán)。

    你怎么可能通過婚姻綁定一個布朗寧？

    ……你又怎么能把一個布朗寧拉扯進(jìn)無盡的掙扎、痛苦與詛咒里？

    哪個布朗寧都不行。

    哪個都不行。

    精靈一族任職最久的圣女，他清晰地明白自己死后會變成什么東西，他清晰地明白，決不能讓妻子也變成那種東西。

    婚姻儀式會讓他為她剪斷的線重新連上，會令她也一并被圣堂的力量算進(jìn)報復(fù)的范圍里。

    明明是這么一只受到全族寵愛、歡迎的美麗精靈。

    沒必要被悶在圣堂籌謀百年的絕望者拉進(jìn)泥里。

    但，就像他一直所認(rèn)為的，你永遠(yuǎn)沒辦法控制一個布朗寧。

    無所不能的布朗寧不知耍了手段、不知費(fèi)了多少心機(jī)——她還是瞞著他的監(jiān)視偷偷懷孕了，驗孕結(jié)果出來的那天，得意洋洋、打敗了什么似地沖他微笑。

    【這樣一來，我總能得個妻子名分了吧？一直沒名分，搞得好像是你在占我便宜……明明是我嫖的你。】

    精靈族的子嗣必須產(chǎn)生在一對舉行過婚姻儀式的夫妻里，這個崇尚純潔的種族直接斷絕了“未婚生子”的可能性，沒有締結(jié)婚姻儀式的雌性精靈會在懷孕的第四個月直接帶著所孕育的生命死去。

    這無疑是逼迫。

    布朗寧式不留余地的逼迫。

    他從沒想過子嗣，自己的血脈被延續(xù)下去只是個痛苦的災(zāi)難罷了，圣堂的力量會始終是盤桓在血脈之上、主導(dǎo)命運(yùn)的陰影。

    圣女也不被允許擁有子嗣，因為這會削減圣堂力量最終獲得的【奉獻(xiàn)】，還有奪取它力量本身、轉(zhuǎn)化進(jìn)血脈的風(fēng)險。

    圣女本身就是圣堂力量的容器——他的一生只是為了祈禱、傳遞與收集，死之后，自己的靈魂也將變作盛滿力量的容器，徹底奉獻(xiàn)給圣堂，成為這份力量磅礴的一部分。

    圣堂怎么能允許容器誕下子女？

    容器的子女終將成為一個獨(dú)立的自然生命，繼承容器所盛的那部分力量，而假使那力量融進(jìn)血脈，圣堂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背叛圣堂的精靈不得善終，背叛森林的精靈獲得詛咒，背叛月亮的精靈無法存活】。

    不過，卡拉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成為他的妻子，而懷孕是催促他締結(jié)儀式的最快方法。

    ……因為這個美麗而苦惱的意外，他不得不與她進(jìn)行婚姻儀式，把靈魂與血脈綁在一起。

    洛森·布朗寧出生的那天，藤蔓找到了他。

    它只宣判了這么一句：【違反禁令，你該死?！?/br>
    ……這當(dāng)然。

    如果讓它發(fā)覺他做圣女時留下的那些手段，就不僅僅是死去了。

    洛森·布朗寧出生的那一天。

    他清晰地看見自己生命線的盡頭。

    詛咒加重，藤蔓纏身，夢境深處出現(xiàn)可怖的迷霧，隨時準(zhǔn)備徹底吞噬他的靈魂。

    ……他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能救自己。

    找到【荊棘】。

    ……然而，這副破敗不堪、即將崩潰的身體，怎么可能找到那被封印了數(shù)個世紀(jì)的神秘力量，又怎么可能支付得起獲取那力量的代價？

    駕馭那力量甚至還需要魔法與火焰。

    ……他一個精靈，去哪里掌握魔法與火焰？

    空有智慧，腦子里藏滿數(shù)十個世紀(jì)都未必會被旁人知曉的秘密，卻只能躺在病床上咳血。

    從那時開始，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布局。

    為了自己死去之后的未來，考慮了一千零一種可能性。

    當(dāng)他死去，婚姻儀式必須自動斷開，妻子得以自由安全地離開；

    當(dāng)他死去，所有秘密必須帶進(jìn)墳?zāi)?，而開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當(dāng)他死去……

    全部安排好之后，他開始等待死亡。

    痛苦，但也并非難以忍受。

    每個習(xí)慣長跪在石磚上祈禱的圣女都能忍受痛苦，更何況他曾跪坐了百年。

    難以忍受的，是無法再提供給妻子的肩膀，從未提供給那孩子的手臂。

    小小的，軟軟的那團(tuán)精靈。

    還不會說話，就必須在他的誘導(dǎo)下學(xué)習(xí)獨(dú)自生活。

    ……卡拉離開時不會帶上這只小幼崽，他很清楚，妻子的個性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決心離開、放棄做他妻子的同時，也會放棄成為小幼崽的母親。

    他也無法去要求她照顧什么。自由自在是這個布朗寧最明艷的特質(zhì)。

    想象她在自己死去后徹底離開這個籠罩陰影的地方，去到她一直念叨的“能吃rou的人類世界”“煙花超級好看的法師界”，這會令他微笑。

    ……但，他的孩子。

    萬一真的應(yīng)驗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繼承了血脈？

    萬一那血脈里真的包含圣堂的力量，無法脫身？

    萬一、萬一，他被自己染上的詛咒纏上……

    死期臨近，他太虛弱了，找不到任何解決的方法，只能盡力做些自己能做的。

    ……如果不是詛咒。

    真想摸摸他，揉揉他，讓他犯困的時候靠一靠。

    如果不是詛咒……

    雪白的精靈合上了手中的書本。

    他看著犯困的洛莉·布朗寧，看著她一睜一閉的眼睛，看著她緩緩?fù)约荷砩峡?、戴著毛線帽的腦袋。

    他沒有抬手制止，只靜靜坐著，看她靠上了自己的手臂。

    ……再穿過透明的它，像穿過一片冰冷的夢境。

    洛莉冷得打了個哆嗦，清醒了一點。

    她抱緊了胳膊：“怎么了？剛才又是一股大風(fēng)嗎？嘶，這破森林……”

    嘟嘟噥噥地抱怨完之后，她才注意到靜靜端坐在一旁的陌生精靈。

    洛莉有點尷尬地?fù)狭藫项^。

    “對不起哈，沒碰到你吧？”

    他看著她比兄長更淺的淡綠色眼睛。

    眼睛，鼻子，頭發(fā)，應(yīng)當(dāng)是更像沒什么顏色的自己。

    但嘴巴這里，笑起來的時候很像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