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了然：“原來你是因?yàn)檫@件事在記恨我。”

    “當(dāng)年，若非你將那幫文人引薦給辰羨，鼓動他上書改革，觸犯了朝中權(quán)貴的利益，被人拿住把柄，他又怎會落得那個下場？”

    “辰羨為人純善，本該一生安穩(wěn)的；姜家滿門忠烈，本該安享尊榮的。最后落得個什么？我不許姮姮讀書，不許她見您，是想她好好活著。沒有思想，任我擺布怎么了？難道我會把她往死路上擺布嗎？”

    梁瀟依舊是慢條斯理的語調(diào)，卻是句句藏針焠毒，戳得謝晉臉色煞白。他怔怔看著梁瀟，早知這弟子今時不同往日，卻不想如此厲害，三言兩語便能將他擊得潰不成軍。

    謝晉是趔趄著出的王府大門。

    姬無劍抱起書匣子，問梁瀟如何處置。

    梁瀟道：“拿出去燒了?！?/br>
    姬無劍將匣子交給小廝，轉(zhuǎn)回頭，見梁瀟依舊坐在花廳的那張鳳螭螺鈿燈掛椅子上，一襲墨色錦袍堆疊在椅邊，上面的暗繡金光浮動，整個人雍容矜貴。他目光微散，像是在走神。

    姬無劍默默站在梁瀟身邊，聽他問：“王妃如何了？”

    斟酌了片刻，回：“王妃安靜得很，大許知道自己錯了，正想著如何向殿下低頭告饒呢?！?/br>
    梁瀟嗤笑：“她若是知道低頭告饒，那她就不是姜姮了?！?/br>
    話中幾分嘲弄，卻沒多少火氣了。

    他與姜姮鬧，向來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還是怒意凜然，晚上已隱隱有些后悔。

    氣頭上時想著餓她幾天，把她那剛烈性子打磨一番，要她乖順聽話。如今卻已開始擔(dān)心她的身體，這些年金齏玉鲙尚沒養(yǎng)出二兩rou來，若餓得久了，怕她身子受不住。

    可覆水難收，若朝令夕改，他的顏面豈非蕩然無存，將來在姜姮面前不是更抬不起頭了。

    姬無劍伺候梁瀟多年，最會察言觀色，見他這模樣，知道終究放不下王妃，低聲道：“這么耗著，也不是辦法?！?/br>
    梁瀟靠在椅背上，鳳眸幽邃寒涼，驀得，冷笑了笑。

    姜姮伏在香案上睡得迷糊，總被饑餓折磨，肚子咕嚕嚕叫，難以入眠。她從來不知道挨餓竟是這般難受，只覺五臟六腑都似被掏空，餓得人心慌。

    如此接連三日，每日只一碗薄寡的青菜湯。

    正當(dāng)煎熬難忍時，第三日的夜里，寢閣的門被打開，溶溶月光下，管事的婆子進(jìn)來了。

    她仍舊寡著張臉，潦草地朝姜姮屈膝鞠禮，道：“棣棠姑娘病了，奴來問問王妃，這姑娘家在哪里，好讓小廝將她送回去看病?！?/br>
    姜姮腦子一震，騰得站起來，卻因?yàn)榫灭I乏力，支撐不住身體，又跌坐回去，急道：“她病了你們給她請郎中啊，她家里早就沒人了，去哪里找她的家。”

    婆子站得紋絲不動，一派公事公辦的語氣：“奴已回過殿下，他說是您說的，您不需要他給的錦衣玉食。請郎中得要錢，這王府中的錢都是靖穆王殿下的，棣棠姑娘是您的陪嫁丫頭，若他出錢給這丫頭看病，不是叫您違背了自己許下的宏誓?！?/br>
    姜姮泛著青紫的唇不住顫抖，許久，呢喃：“我錯了……”

    婆子問：“您說什么？”

    “你告訴殿下，我錯了，我知錯了，求他救命?！?/br>
    婆子心滿意足地離去。

    第二日清晨，籮葉提著八寶攢食盒進(jìn)來。

    主仆被強(qiáng)行分開，各自都替對方擔(dān)心，乍一見面，少不得互問寒暖，姜姮問棣棠的情形，籮葉抬手擦掉眼角的淚，抽噎道：“她病得蹊蹺，前一天還好好的，第二日突然開始吐血，好在郎中及時看過，飲下藥好多了?！?/br>
    姜姮面色青灰，道：“是我害了她?！?/br>
    籮葉隱約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想惹她傷心，強(qiáng)顏岔開話題：“我給姑娘帶了些吃食。”

    八寶攢食盒共三層，頭層擺了一碗鵪子羹，一碟金絲肚，一碟炒兔，二層是櫻桃煎，鳳棲梨、棗圈，三層是一碗姜蜜水。

    籮葉沒說吃食從何處來，姜姮也沒問，只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夾了幾口填飽肚子，末了，她冷不丁問籮葉：“你說人怎么這么沒用呢？怕冷、怕餓、怕病、怕失去親人，什么都怕……”

    籮葉紅著眼眶看她，“姑娘莫要與自己過不去了?！?/br>
    姜姮彎身坐在地上，慢慢蜷縮身體抱住雙膝，低聲呢喃：“世人貪生，可為什么當(dāng)年辰羨就能那般無畏地去死？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如果辰羨沒死呢？如果七年前的禍?zhǔn)聸]有發(fā)生呢？

    她依舊是姜國公府嫡女，她的生活會是平穩(wěn)和順的，無憂亦無慮。

    可是沒有如果，這一切終究是全毀了。

    籮葉安慰了姜姮幾句，卻是不能久留，將吃剩的果子都留給姜姮，提著空了的食盒匆匆離去。

    第二日清晨，婆子進(jìn)來清掃收拾，將隔夜的果子全都端走，另送了些新鮮吃食進(jìn)來。

    清粥小菜，rou糜糖餅，足以果腹。

    姜姮坐在膳桌前，目光空惘，婆子侍立在側(cè)，笑道：“王妃快些趁熱用吧，涼了就不好吃了?！?/br>
    她笑得眼角皺紋堆疊，全然不似前幾日的刻薄。姜姮木然轉(zhuǎn)頭看向她，只覺那張面宛如鬼魅魍魎，笑得血盆口大張，周圍殿廡軒廊，羅帳華衾，卻像生出幾只森白骨手，往她的頸項(xiàng)壓下來，逼著她就范。

    她低垂眉眼，抬起筷箸，吃了幾口，嘗不出滋味，卻是不餓了。

    婆子殷切地指揮侍女將殘羹冷碟撤下，須臾，便讓人將從寢閣中撤走的手爐、妝鏡、脂粉等物件都搬了回來。

    東西搬完，棣棠和籮葉也被放了回來。

    姜姮見到她們兩個，殘存的一絲絲倔強(qiáng)也終于消失，坐在榻上，抱住棣棠將面頰貼在她的綢裙上，半晌未言。

    向來伶牙俐齒的棣棠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徒勞地?cái)n住姜姮。

    是氣、恨、無奈。

    這樣的沉默沒有持續(xù)太久，姜姮感覺到自己倚靠的身體倏然撤走，抬眸，見棣棠和籮葉屈身跪倒，身體本能一顫，仰頭看去。

    梁瀟逆著晨光而立，面容模糊，目光卻銳利，刻寡地掃向棣棠——她的綢裙上還帶著褶皺，是剛才姜姮貼在她身上時留下的。

    “你以后不許到寢閣里伺候?！绷簽t道。

    棣棠垂首跪在榻邊，幾乎把銀牙咬碎，籮葉忙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悄悄握緊，兩人朝梁瀟稽首，躬身退下。

    寢閣中只剩梁瀟和姜姮。

    姜姮坐在榻上，弓腿抱住自己的雙膝，肩上搭的綾衫半落。

    梁瀟很熟悉這個姿勢，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全心戒備抵觸，即便他想抱她，也無從下手。

    他牽了牽唇角，問：“我不讓這丫頭進(jìn)屋，你不高興了？”

    姜姮聲音淡淡：“我沒有不高興，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么多年，你從我身上奪走的東西太多了，我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第14章 .  宮闈   他想讓她吃醋

    梁瀟與她對視片刻，移開了視線，道：“起來，梳妝，和我一起進(jìn)宮，崔太后要見你。”

    自打梁瀟巡視駐軍歸來，崔太后就總有意無意地提出要見姜姮，前面幾回都被梁瀟敷衍了過去。

    但近來也不知這女人犯的什么瘋病，頻繁遣派內(nèi)侍來王府邀梁瀟見面。梁瀟不肯，就威脅說要親自駕幸王府，當(dāng)面會一會他的王妃，看看是何等美人，竟將堂堂靖穆王殿下拴得如此結(jié)實(shí)，連進(jìn)宮的時間都沒有了。

    梁瀟不信這是女人在使小性。

    天底下任何女人都有可能爭風(fēng)吃醋，做扭捏嬌柔之態(tài)，但唯獨(dú)這一位不可能。

    斟酌后，梁瀟決心帶著姜姮進(jìn)宮，探探崔太后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他帶來了兩個上年紀(jì)的掌妝娘子，要她們?yōu)榻獖蠆y配衣。

    梳的是普通甚至有些臃腫呆板的發(fā)髻，胭脂上得過濃，反倒遮蓋了姜姮原本的美貌，配的衣裳也是俗艷，所幸她底子好，饒是這樣仍顯出幾分清秀底蘊(yùn)，很難想象，若是尋常人打扮成這樣，該是何等糟糕。

    姜姮早就不在意容顏，但還是在銅鏡中看向梁瀟，面露疑惑。

    梁瀟被那清凌凌的目光一掃，突得生出幾分心思，意味不明地笑：“太后也是個女人，你若將自己打扮得太美，仔細(xì)她吃味?！?/br>
    這話說得過于曖昧，侍女們悄悄在身后交換眼色。在王瑾的推波助瀾下，坊間關(guān)于崔太后和靖穆王的流言甚囂塵上，姜姮被鎖在重重王府紅墻之內(nèi)，自然沒有聽說過，也無人敢在她面前提。

    她自很久之前，就懶得在梁瀟身上多費(fèi)心神，總是被動承受得多。聽他這樣說，未曾深究，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不再言語。

    梁瀟一口氣梗在喉間，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覺得自己日日現(xiàn)眼，簡直就是跳梁小丑，究竟在期待什么？做什么夢？

    他一言不發(fā)地負(fù)袖轉(zhuǎn)身往外走，姜姮自然地跟上他。

    兩人進(jìn)了皇城，在燕禧殿前等候召見，崔太后近前的宮都監(jiān)道：“太后正在用燕窩粥，勞煩靖穆王，王妃稍候?！?/br>
    這么一句話，足把兩人晾了半個時辰。

    烈日當(dāng)頭，殿門前宣闊無蔭，這樣站著，姜姮的臉龐生出一層細(xì)密汗珠，梁瀟歪頭看了她一陣兒，從袖中摸出一方巾帕，給她擦汗。

    說是擦，其實(shí)是摁，她臉上妝厚粉重，若是不管不顧地擦，準(zhǔn)得成花臉。

    姜姮熱得目光渙散，長睫輕覆，丹唇無意識地嘟起，如蜜桃般嬌憨可愛。梁瀟耐心細(xì)致地給她把汗摁干凈，低眸仔細(xì)看她，覺得她實(shí)在太美，饒是脂粉污顏色，卻依舊遮擋不住傾國之貌。

    這樣的美人兒，就該被藏在深閨一輩子，容不得外人窺視。

    梁瀟心底泛起柔情蜜意，越發(fā)不耐煩等待，正要拉著姜姮走，宮都監(jiān)出來了，說太后請二位進(jìn)去。

    穿過幾道長廊，隔一座四神紋邸梟神玉屏風(fēng)，依稀聽見里頭玩笑嬉語，男子聲音爽朗，女子聲音嬌柔羞怯。

    梁瀟和姜姮進(jìn)去，見崔太后高居鎏金鳳座，一妙齡女子伏在她膝頭，烏發(fā)羅衣，纖腰婀娜，煞是惹人憐愛。

    而殿中央的杌凳上坐著一男子，約莫三十歲，穿鶴翎羽緞松竹紋襕袍，玉冠束發(fā)，面容端雅溫儒，臉上掛著極和善寵溺的笑，見梁瀟二人進(jìn)來，忙起身朝向梁瀟揖禮，因?yàn)樘^匆忙，抬起頭時甚至眉梢眼角還殘留著未消的笑意。

    梁瀟客氣道：“崔學(xué)士無需多禮?！?/br>
    此人是崔太后的弟弟崔元熙，時任資政殿大學(xué)士。崔元熙素以學(xué)識淵博、待人溫善聞名，堪稱宗親外戚中的一股清流。

    崔太后命內(nèi)侍搬進(jìn)兩張杌凳，賜梁瀟和姜姮坐，又低頭揉了揉自己懷中的女郎，柔聲道：“快去見禮?！?/br>
    那女郎身體綿軟，輕盈起身，曳著紗袖款款走下石階，徑直朝梁瀟和姜姮走來，拜倒，聲若鶯嚦：“臣女見過靖穆王、王妃?！?/br>
    這聲音實(shí)在太美，姜姮忍不住看向她的臉，巴掌大小的臉，黑目朱唇，精致的似墨色勾畫出來的，笑靨倩兮，瑩瑩含情，很是溫婉動人。

    梁瀟客氣道：“無需多禮?！?/br>
    女郎俏皮地睇了梁瀟一眼，臉頰微紅，似一只活潑的嬌雀，轉(zhuǎn)身飛奔回崔太后身側(cè)。

    崔太后像抱貓狗般愛憐地?cái)n住伏在膝頭的美人，轉(zhuǎn)頭沖向姜姮，和善道：“王妃，可還識得哀家，你與辰景大婚時，哀家還曾去與你們道賀?！?/br>
    姜姮微微愣怔，不說中間隔了七年，單論她和梁瀟成婚時，正值最惶惶憂戚的時候，婚儀上也是心不在焉，哪里還記得崔太后是否去過。

    她反應(yīng)略有遲緩，道：“自然記得，太后鳳儀無雙，令人過目難忘?！?/br>
    崔太后好似被取悅，勾唇笑起來：“王妃說話可比辰景好聽多了?！?/br>
    她一笑，鬢邊珍珠耳墜便跟著輕閃晃動，映照著容光攝人的面容，雍貴而端雅。

    梁瀟道：“太后今日大張旗鼓地召見臣夫婦，原是為了挖苦臣的?！?/br>
    姜姮被關(guān)在寢閣，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不知崔太后為了召她入宮，連下三道懿旨，前兩道都被梁瀟搪塞了回去，第三道干脆讓勾當(dāng)官騎快馬一路叫喊著傳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