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和道：是薄暮。左上角有一個藍(lán)色的圓，那是月亮。

    鹿鳴很認(rèn)真地問他：你想畫什么樣的月亮？

    薊和道：蘇軾筆下的那種月亮，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然后舉杯問明月，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鹿鳴有些驚訝，他說：那真酷。

    薊和笑了：可惜只有你看了才知道我畫的是什么。他們都說我畫得很爛，是亂畫的。

    怎么會呢。鹿鳴睜大了眼，那是他們不懂！老師可是很欣賞你畫的畫的。

    這回輪到薊和睜大眼了：你說老師？她從來沒有說過我畫得很好，她都不愿意對我指導(dǎo)什么。

    鹿鳴笑著搖搖頭：老師她對誰都這樣。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天我路過她的辦公室，看到她在里面一張張翻我們交上去的水彩，她看我們所有人的畫的時候就是在看一份作業(yè)，只有在看到你的畫的時候，眼睛才會瞬間一亮。我看得很清楚，不會錯的。

    薊和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正好碰到老師出去，我跟她打招呼，她特意對我說，薊和還在畫室里。她是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說了吧。

    薊和好半晌回不過神來，那時候老師究竟是怎么看自己的他實在記不清了，但是這一刻的心情卻鮮明而強(qiáng)烈，抬起眼睛，猶豫道：那么，我

    鹿鳴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鐘，又轉(zhuǎn)向那幅畫，突然對他說：薊和，你想不想去看看真正的黃昏？我是說，我們?nèi)ソ纪猓趺礃樱?/br>
    他們背起畫架，一起坐車來到了郊外。

    那時候已經(jīng)快到下午了，他們選了一天中最愚蠢的時候。鹿鳴興奮地對他說：我這是第三次來這里了，但是每一次都很開心。

    薊和小聲說：我是第一次來，但是我也很開心。

    這里的氣溫比城區(qū)至少下降了兩三度，草地已經(jīng)枯黃，可是河水清澈，視野開闊，站在岸邊可以看到遠(yuǎn)方地平線上濃重的積雨云。

    此情此景很容易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薊和把畫架支在一個斜坡上，拿出水粉顏料，在紙上涂抹下了一筆淺淺的藍(lán)色。

    鹿鳴望著他笑，但卻沒有上前打擾，嘴里叼一根草棒，懶懶看向西邊空闊的原野。

    待到一幅畫完成，薊和把筆刷放回顏料盒子，回頭一看，沒有看到鹿鳴，愣了愣，再一轉(zhuǎn)頭，在那邊的杉樹蔭下瞧見了個悠閑的身影。

    他躺在竟在樹下睡著了。

    薊和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仰頭望樹葉間露出來的細(xì)碎的天空。不過一會兒，鹿鳴慢慢醒轉(zhuǎn)過來，看到薊和在他身邊，不禁揉揉眼睛笑道：畫完了？怎么不叫我。

    薊和溫和道：看你像在做一個美夢，就沒忍心吵你。

    哪有什么美夢，天天功課繁重得感覺自己像背著整個世界，鹿鳴直起腰來，拍拍身上的草葉，昨晚沒睡好，我打個盹兒而已。

    薊和歪著頭：那你為什么要轉(zhuǎn)學(xué)呢？都高三了，多不穩(wěn)定啊。

    鹿鳴晃晃腦袋：我也不知道。對方直起眼睛，他無奈地笑笑，真的不知道，就感覺在原先的學(xué)校越待越?jīng)]勁，畫也不想畫，尤其跟同學(xué)越來越融入不進(jìn)去，無所事事，整個人都叫囂著想要沖破現(xiàn)實的桎梏，可是具體想要什么，或者說想要融入什么樣的環(huán)境，遇到什么樣的人，我又說不清楚。不瞞你說，最近我老是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白衣仙人，站在一片山林里手執(zhí)長劍和一個紅色的影子打斗，醒來時手心都是熱的，就好像自己真實經(jīng)歷過一樣。

    簌簌風(fēng)過，一片落葉掉下來，啪嗒一聲落在他們旁邊的草地上，薊和笑著說：聽起來很像一個穿越小說的開頭。感覺下一秒你就要去穿越到別的世界里了。接觸到對方瞪他的眼神，薊和意識到自己很自然地開了個玩笑，在這段虛假的記憶里。然后他心里微微一顫。

    鹿鳴瞪起眼睛：我說真的。

    薊和眨眨眼睛：真的很像啊。

    喂！

    嗯嗯好的，薊和收斂起玩笑的神情，你覺得原先的環(huán)境和同學(xué)融入不進(jìn)去，所以就轉(zhuǎn)學(xué)了，那現(xiàn)在呢？

    鹿鳴懶懶地伸了個腰，現(xiàn)在還不好說。

    什么意思？薊和疑惑。

    環(huán)境嘛，也沒有什么太大變化，還是溫吞水一樣，至于同學(xué)鹿鳴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終于直視了薊和的眼睛，我想我找到了目標(biāo)。

    薊和愣愣的，但他沒有移開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人也能被稱為一個目標(biāo)嗎？

    能。鹿鳴肯定地點頭。

    薊和卻垂下了頭：你一定在騙我。你又不是在尋找戀愛的目標(biāo)，我也不是女孩子。

    我不是說戀愛，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直接在我原先的學(xué)校找一個，何必要轉(zhuǎn)學(xué)呢？他毫不避諱地接著說起關(guān)于女孩子的話題，難道這里的女生會比我們清倉縣的女生多長一雙眼睛嗎？

    溫涼的秋風(fēng)拂面，薊和失笑地?fù)u搖頭。

    但是鹿鳴慢慢肅清了嗓音，不算女孩子，人總還會想要有一個舒心的朋友，至少一個，讓自己能夠在庸碌無常的日子或者危機(jī)四伏的生活里，獲得一點清涼的安慰。

    薊和慢慢抬起眼睛。

    他認(rèn)真地望著薊和的臉，就像剛才你在斜坡上畫天空和云，我在這邊的樹蔭下能夠安心地睡一個覺。

    嗯。薊和臉一紅。他承認(rèn)自己無論在什么樣的世界里都會被鹿鳴打動。

    鹿鳴笑：所以，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能夠認(rèn)識你是我最幸運的事，薊和說，即使這是假的，我也高興。

    不，他揚(yáng)起眉毛，神色里閃過青春特有的明媚飛揚(yáng)，這不是假的，至少在高考之前，我保證你每一天都能見到我。

    薊和看著他沒說話，他不知道這夢是怎么來的，現(xiàn)世記憶里他和鹿鳴差了五歲，根本不可能同班，在那個世界線中，他們從來沒有相遇過，但是此刻望著眼前這個人干凈而挺拔的身影，他愿意拋掉現(xiàn)實中的不可能，去相信這一個短暫的夢境的饋贈。

    他們并排坐在連綿的草地上，看天邊的流云被遠(yuǎn)遠(yuǎn)的街燈染成紅色，杉樹林的上空露出電視塔，太陽慢慢熟了，大大、又很低地掛在天邊。

    第78章 理想 之后他們又一起去過幾次湖邊，河

    之后他們又一起去過幾次湖邊, 河水依然淙淙，草地卻漸漸掛上了一層薄霜，下了幾場秋雨, 寒露那天薊和出門時，看到小區(qū)門前的一株黃斛樹落了一地的枯葉。

    他愛上了畫畫，尤其癡迷于在深夜里肆意地渲染色彩，桌前一盞臺燈，待到夜深人靜時, 再擺上一本散文詩選。一點點黃暈的光，朱自清說，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寧和的夜。

    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里畫畫, 是容易讓人心醉的，其實不只是作畫，還有寫詩、作詞、撫琴乃至于淺吟低唱，一切和藝術(shù)和心靈的表達(dá)有關(guān)的活動都因為夜的烘托而露出純粹幽靜的深情, 變得高貴且魅力無限了。

    他畫遙遠(yuǎn)的風(fēng)景，有清晰的地平線和水波，原野上長滿毛茸茸的小草, 它們挨得很近, 一陣風(fēng)過就能讓它們相愛。

    也畫天空, 早晨和夜晚的，柔軟的曙光染白窗子, 讓習(xí)慣晚起的孩子慢慢習(xí)慣光明。還有天使，薊和畫下他秋天的風(fēng)衣，站在高大的教堂前面，那是圣誕節(jié)的早晨，玻璃上貼滿了糖紙, 還有北方童話的插圖。

    在認(rèn)識了鹿鳴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這么想要傾訴，平常的生活里薊和是個不太愛說話的孩子，對于情感的表達(dá)總是羞于啟齒，所以當(dāng)他坐在畫板前，揮動畫筆時，心里濃烈的情感常常會弄傷畫紙，鋪陳開一層又一層鮮艷的顏色，那種含蓄的意蘊(yùn)簡直呼之欲出。

    有一天，美術(shù)老師看過了他交上去的作業(yè)之后，盯著薊和的臉看了好一會兒。

    這都是你畫的？

    薊和點點頭：嗯。

    老師凝眉：有一張真像薩爾瓦多。

    薊和問：薩爾瓦多是誰？

    老師笑了，薊和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說：好孩子，明天讓你爸爸或mama抽空到學(xué)校來一趟。

    當(dāng)然，有得到就會有失去，與藝術(shù)上的突飛猛進(jìn)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文化課成績，長時間的冷落與疏忽，雖然還不至于到一落千丈的地步，但是某一次的家長會上班主任點名批評了幾個退步幅度較大的同學(xué)，薊和的名字赫赫排在榜單上的第一列。

    秋天的最后一天，他和鹿鳴再次來到了郊野，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草木零落，那片衫樹林也落盡了樹葉，徒留一片枯枝在冷風(fēng)中搖擺。

    鹿鳴說：快到冬天了，再有一個多月就要藝考了。

    薊和說：嗯。真快啊，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了。

    鹿鳴笑了：你倒真不擔(dān)心，也對，連美術(shù)老師都說，你是她二十年來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學(xué)生。真酷。

    你也是啊。薊和滿足地嘆氣。

    不，不，我當(dāng)然不是，鹿鳴搖搖頭，你是真心喜歡畫畫，我是真心喜歡和你待在一起的生活。

    薊和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他覺得他們兩人喜歡的東西是一樣的，我想考中央美院，如果你不想和我分開，你也考那里好不好？

    鹿鳴笑著搖搖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不置可否：薊和，你有沒有看過一出話劇，叫做《暗戀桃花源》？

    看過。很經(jīng)典的一部話劇。

    你喜歡這部話劇嗎？我能看懂它想要表達(dá)什么，但是我不喜歡這個故事，鹿鳴說，都說亂象里出真知，我總覺得它暗暗應(yīng)和了當(dāng)下的某種氛圍。

    薊和笑笑，沒有順著他的話深究：這和當(dāng)時首演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系，畢竟是在臺灣嘛。我不太懂，但是看的時候很感動。

    鹿鳴垂了垂眼睫，說：我想如果作者在寫劇本之前認(rèn)識我的話，就不會安排那樣的結(jié)局了。

    薊和說：我也認(rèn)識你啊。

    所以我說你很了不起。他轉(zhuǎn)過臉來，無遮無攔地看著薊和的眼睛，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感覺到。

    薊和又低下了頭，心中怦怦地，每一次鹿鳴專注地看著什么的時候，那幽深的眼神總會猝不及防地燙他一下。

    薊和，好好學(xué)學(xué)你的文化課吧。你最近退步得太厲害了，如果你想考中央美院的話，光有美術(shù)好是不行的。

    薊和道：嗯嗯我會的。你跟我mama說的一樣，不過她要比你嚴(yán)厲，她不相信我能考上中央美院。

    鹿鳴皺了皺眉頭：學(xué)什么文化課也要過關(guān)，你得重視這個。

    薊和不住點頭：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見他揚(yáng)了下眉毛又要說什么，趕忙說，我最近在練習(xí)畫動物，等這張畫完了我送給你好不好？

    鹿鳴扭過頭：不，我要一張新的。

    薊和笑道：什么樣的？

    一只胖兔子。

    薊和揚(yáng)起嘴角，兩人相視一笑。雖然心里仍是空空的。

    薊和看著他略顯憂色的眼神，其實很想告訴他，自己之所以喜歡畫畫，是因為畫畫能夠宣泄心底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但這些都是文化課上那些冷冰冰的字符所代替不了的。

    而這些沉甸甸的心思，他又怎么說得出口呢？

    藝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但薊和的文化課成績依然沒有起色。

    班主任無數(shù)次找他談話也只是杯水車薪，他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叫《西北望，射天狼》，他是寫給鹿鳴的，可是他不敢給他，怕自己寫得不好，玷污了自己對他的一番感激的心意。

    寫完這篇作文之后，擱下筆，薊和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午夜時厚重的寒氣掛滿了骯臟的窗子，然后他合上本子，上床睡覺。

    薊和做了一個夢，夢到在一個靠近南極的地方，那里一年有兩百天都在下雪，三百天都被冰雪覆蓋著，天穹蔚藍(lán)，在最遙遠(yuǎn)的深處，有一個白色的人影站立著，看邊地風(fēng)雪漫延天際。

    然后他就醒了，這個蔚藍(lán)色的夢讓他有些悲傷。

    他掀開被子下床，到樓下找水喝。走到樓梯拐角處，看到客廳里有光，于是他停頓了一下。

    果不其然，是mama。

    薊和慢吞吞地走過去，緊緊礙著她的臂彎坐下。

    那段時間，因為薊和成績的問題，他們已經(jīng)吵過很多次了，無非是一方的苦口婆心恨鐵不成鋼與另一方的你們不理解我之間長時間的拉鋸戰(zhàn)，都是青春時期常見的戲碼，每一次劍拔弩張過后，飯桌上總會彌漫著一股冷硬的空氣，可是誰也不愿低頭。薊和雖然性格溫和，但是內(nèi)心的堅持倒比一般孩子要強(qiáng)得多。后來想起，他都不記得那個晚上他和mama之間是不是還在冷戰(zhàn)了。

    他只記得一陣沉默過后，還是mama先開了口，她說：天冷了，我再給你多加一床被子吧。

    薊和點了點頭。

    mama站起身，踩著拖鞋回了屋，片刻后，抱著一床厚厚的被子站在門口，帶我去你房間。

    mama進(jìn)來了，細(xì)心地鋪好被子。但她沒有走。她在床沿坐了下來，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又在半空停了一下，可能是突然意識到兒子已經(jīng)是個十幾歲的大男孩了，便又訕訕地把手收了回去，薊和，我和你爸爸一直覺得，你會更優(yōu)秀。

    嗯。薊和心不在焉地回答。

    薊和，以你的成績，如果不算美術(shù)特長生的話，只能上一個好一點的?？茖W(xué)校。

    薊和抬起頭：這句話，你和爸爸已經(jīng)說過不止一遍了。

    可是你要聽啊。mama無奈地笑了，可能是因為夜深了的原因，她的笑容里有一股深深的疲倦，告訴mama，你為什么不愿意為了自己的前途再好好努力努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