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抱著他，轉了一個圈，背對著身后的槍口。

    “我的心愿，已經全部達成了?！?/br>
    阿九湊到夏歌的耳邊，輕聲說道。

    槍聲響起。

    一聲。

    兩聲。

    夏歌心跳漏了一拍，回抱住阿九的身體，卻沒能阻攔他一點點向下滑落。

    “不要……”

    “沒關系的，我并沒有，痛覺的功能?！?/br>
    阿九低垂著透露，曾經能夠以假亂真，貼在頭顱和身體的仿生人皮破裂、脫落了一半，露出里面斑駁的、有著木偶紋理的本體。

    “可我覺得疼?！?/br>
    夏歌小聲說道。

    心臟快速地跳動著，身體的深處，腦海的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點發(fā)熱，變燙，模糊了夏歌的聽覺，模糊了視線。

    夏歌搖頭，前所未有的恐懼浮上心頭，緊緊抱住了懷里的阿九。

    為什么不逃走？

    夏歌抱起了他的身體。

    阿九的身體有多沉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很沉，也許阿九也很沉，但是沒關系。

    夏歌抱起他，站起身體，最后看向上校一眼。

    “林玉音?！?/br>
    傅薄妄還沒放下槍，見他到了這種時候還不死心，竟然還護著那個仿生人，眼底煞氣更濃，強烈的壓迫感叫人膽寒，

    “那是違禁品，是不該存在的東西，你要為了它站在我的對立面？”

    “傅薄妄，你不講道理……我不怕你，”

    夏歌用力咬著牙，用平生最兇、最硬氣的眼神瞪了回去，兩顆大大的淚珠順著眼眶流出，砸落而下，

    “我討厭你！”

    “小……咳，林、林玉音，快走。”

    陳笑年拔下貼在身上的特質‘子彈’，那并沒有傷害他，只是讓他感覺很疼，恢復了一點力氣后，就一把撲了過去，死死拉住傅薄妄。

    夏歌抱緊不再能動的阿九，轉身沖進昏暗的小巷。

    一顆子彈擦著他的后腳打在墻壁上。

    傅薄妄的怒吼聲從身后傳來。

    “林玉音！”

    糖果店……糖果店就在前面了。

    “別哭?！?/br>
    阿九一動不動地被他抱著，“我原本，就快要，自動銷毀了，到……快到時間了，我的心愿，也已經達成了?！?/br>
    “阿九，阿九你別死?！?/br>
    夏歌搖頭，腳下的步伐更快了，急促地呼吸著，口鼻中都是從體內散出的熱氣，

    “我已經叫了陸行深來接我了，他是個特別特別厲害的人，做的仿生人天下第一厲害，他一定能把你修好的，你不要說喪氣話，不要嚇我好不好?！?/br>
    “我知道哦，”

    阿九慢慢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我知道你就是小夏，雖然沒有貓耳朵，也沒有羊耳朵，但是只有小夏，會，想要擋在，我的前面，可是，不行的?！?/br>
    “行的，行的，可以的。阿九不要怕，我們就要到了?！?/br>
    “不行的，那個槍，是針對仿生人的……普通人類，不會受傷，仿生人，不行，如果我逃跑的話，那個人類，不會顧及你，你會受傷。”

    阿九認真地說著，“謝謝你，小夏，我，這些時間，很開心，不后悔。今天，也不后悔。”

    “阿九……阿九你不要嚇我……我好難受……”

    “我很高興，真的，”

    阿九閉上眼睛，身體的能源快速流失著，讓他的聲音越發(fā)不清晰，像是信號不穩(wěn)那樣，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機械感越發(fā)重了，

    “我的主人，也是，為了保護我，死掉了?！?/br>
    夏歌快步走著，來到路口，確認方向，向左拐去。

    就要到糖果店了。

    “主人，死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話，”

    阿九輕聲道，“他說，沒關系的，他已經……年紀很大……很老了，生病了，原本就……快要，死了，而我，我還能……存在很久，所以，這樣就好了……所以，讓我不用在意，好好活下去……”

    “……”

    “可是，直到剛才，我才聽懂主人的這句話，原來，原來主人……”

    阿九停頓了幾秒，身體微微發(fā)熱，熱到冒出了些許靜電，劈啪作響，“原來主人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權衡了……利弊……不是用邏輯、理智……讓我們的利益，最大化，在說的……不是，誰能活更久的……事啊……”

    “阿九……”

    “小夏，沒關系的，”

    阿九笑著說道，“我終于理解了，主人的心情，原來，那不是什么……對大家都好的、最佳對策，而是……是在安慰我啊……主人……擔心我會為他的……離開……難過，傷心，怕我會……自責啊。

    “小夏，你也不要……難過，不要自責，我本來，就快要……永遠地，關閉了?！?/br>
    一道冒著藍光的火焰竄起，穿過了阿九的胸口，如同煙花，噼啪作響。

    前方，一輛懸浮車停在半空，熟悉的身影從車中跳了下來，朝著這邊跑來。

    夏歌的腳步趔趄了一下，險些把阿九摔了出去，視線猛然變得模糊，身體很熱，也很遲鈍。

    “陸行深??！”

    他用最快地速度沖了過去，抱著阿九，終于要來到面前時，腳下猛地被什么絆倒。

    阿九已經不再說話也不動了，胸口那細小的火焰讓夏歌害怕極了，他摔倒后，阿九的身體也滾落出去，被前方的陸行深及時扶住，靠在一邊放好。

    陸行深朝他看來，突然的劇烈運動也讓他氣喘吁吁，向前兩步，朝著夏歌伸出手來，眼底分明寫著深深的擔憂。

    “小夏。”

    “陸行深……”

    夏歌再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一頭撞進陸行深的懷中，撞得人向后搖晃，拽著旁邊的雜物都沒能穩(wěn)住身體，跌倒在地。

    一雙手臂攬住他的身體，在后背輕輕拍了一下。

    “嗯，沒事了?！?/br>
    夏歌顫抖著，從陸行深的衣襟里抬起頭，像是一瞬間觸動了什么隱秘的淚閘，怔怔望著陸行深的臉，下一秒就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嗚哇——陸行深……嗚嗚……”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終于找到了天大的靠山，要將全部的、無法承受的委屈一股腦地都哭嚎出來，就這樣抱著陸行深，兩個人跌坐在混亂狹小的斜巷中，在雜物箱和廢棄空瓶、以及銷毀掉的仿生人之間，眼淚源源不斷地洶涌出來，哭得像是天都塌了。

    大哭著，叫著陸行深的名字，語無倫次地控訴、祈求，一雙總是閃著亮光、永遠笑著的眼眸溢滿了淚水，

    “上、上校殺了、殺了阿九嗚嗚嗚……陸、陸行深你修好它，你快救救它嗚哇——”

    蘇醒不到一個月的仿生人996號，渾身發(fā)燙，第一次哭得天崩地裂，也第一次徹底掙脫了程序與驅動的限制，用著與林玉音相似卻又不同的聲線，發(fā)出了不受數據庫限制的哭聲。

    “別哭……996，聽得到嗎？……小夏，聽我說……沒事了……”

    陸行深抬起手，他從未處理過這樣的場面，從未有人在他面前哭得這樣傷心，手指抹去了淚水，新的淚水很快又流淌而下，怎么也停不下來。

    他的雙手和小夏的臉頰一樣濕潤，淚水帶著可怕的溫度，也浸濕了他的手套。他反反復復喊著996，念著小仿生人給自己起的名字‘小夏’，卻起不到絲毫作用。

    從未有過一絲褶皺的襯衣亂了，被淚水和汗水弄濕，被那死死攥著的手指抓皺，扣子開了，陸行深不顧形象、不顧贓物地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亂動，緊緊抓著懷里哭泣的仿生人，指尖跟著微微發(fā)抖。

    那落魄而狼狽的模樣，再也沒了以往的風度與從容。

    “別哭……”

    他的心臟死寂了許多年，如今像是下一刻就會報廢，狂跳不已。

    陸行深的喉嚨變得干澀沙啞，比小夏更緊張、更害怕地安撫著，指尖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去觸碰那位于后腦的按鈕。

    “都怪我不好，是我不好……別哭，別難過了，好嗎？”

    懷里的仿生人在發(fā)熱。

    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變得和墻壁旁邊那已經報廢的仿生人一樣。

    會壞掉的。

    陸行深不受控制地想起手記上最后的內容。

    在最后的時候，他終于破譯成功。

    【人造智慧的極限，不是程序，而是硬件?！?/br>
    【仿生人的身體太過脆弱，無法承載人類那樣濃烈的情感。】

    【至今為止，為何仿生機械的‘自我毀滅’事件屢見不鮮，卻不見真正的仿生人覺醒后能站在陽光之下？】

    【答案很簡單，我的孩子，當仿生人真正理解、體會到人類的情感之事，龐大到難以想象的計算量與數據會在瞬間過載，那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摧毀一個仿生人的內核，輕則損壞，重則自燃?！?/br>
    【就像是強行向一個氣球內注入一片湖泊，它會無法承受的。】

    【仿生人覺醒初期，要么奔向自毀，要么想要成為人類……并非是出于錯亂或野心，它們只是比人類更加清楚這一點?！?/br>
    【仿生人的身體，比人類強大，也比人類弱小，能經歷漫長的歲月，但無法承載人類的靈魂?！?/br>
    “陸行深……”

    夏歌哭著，終于哭累了，他低下頭，輕輕靠在了陸行深的肩膀上，手指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襟，“嗚……”

    逐漸地，哭聲逐漸微弱，最終徹底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