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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 第9節(jié)

    璨月聽到腳步聲,從樓下上來,居云岫把一個木匣交給她。

    璨月打開來看了一眼,認(rèn)出是一只雕刻精巧、活靈活現(xiàn)的小狗兒,再抬頭往欄桿那里看,正巧看到戰(zhàn)長林坐在筵上喝酒。

    璨月心頭一震,明白這是戰(zhàn)長林送來的物件,一時懵了。

    “郡主,這……”

    “恪兒的?!本釉漆兜f完,徑自下樓,走入寢屋休憩。

    獨留璨月捧著木匣,久久地愣在原地。

    璨月等恪兒午憩醒來后,把那只木雕的小狗兒拿給了他。

    恪兒眼睛亮得像攢了一池的星星,捧著小木狗,愛不釋手。

    琦夜不用再陪他玩耍,樂得清閑,笑問璨月:“哪里來的玩具,做得這樣精巧,活生生的,先前竟沒看到過?!?/br>
    璨月神色復(fù)雜,貼近琦夜耳邊低語了一句,琦夜當(dāng)即色變,看回恪兒,竟要去奪走他手里的木雕。

    璨月趕緊把她拉住,搖頭道:“郡主首肯了的,你別瞎鬧。”

    琦夜難以置信:“怎么可能?郡主臨走前燒毀了所有跟他相關(guān)的物件,如何還會再收下這個?”

    璨月不便解釋,示意姆媽在屋里照看恪兒,拉著琦夜到了閣外。

    “到底怎么回事?”琦夜一想到戰(zhàn)長林,就像給點燃的柴,火騰騰地往上冒。

    閣樓外建著一條簡陋的抄手游廊,璨月拉著琦夜走進(jìn)去,確認(rèn)四下無人,方松開她道:“郡主午后獨自在閣樓上喝酒,他來了,送了那個木雕,郡主沒拒絕,想是替郎君收的。”

    琦夜憤慨道:“他有什么資格給郎君送東西?當(dāng)年他一走了之,不管王府安危,不管郡主生死,郎君是怎么來到這世上的,是怎么一點點長成今日這樣的,別說管,他只怕連想都沒想過!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什么資格再出現(xiàn)在郎君面前,假惺惺地扮演慈父?!”

    璨月自知她郁結(jié)所在,啞口無言。

    當(dāng)年戰(zhàn)長林出走,扔下的是休書,拋棄的是天塌地陷、家破人亡、臨盆在即的居云岫。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長樂郡主,打小就給肅王捧在掌心,被幾位兄長爭著寵、搶著護(hù)的居云岫,在那個大雪茫茫的隆冬,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了靈堂,一聲不吭地驗過了父兄的尸首。

    梁柱倒,沒有壓垮她;樓臺坍,也沒有壓垮她;最后壓垮她的,是來自夫婿的一紙休書。

    恪兒在戰(zhàn)長林走后的第三天就降世了,早產(chǎn),兼難產(chǎn),宮里來的御醫(yī)說,差一毫厘便是一尸兩命,便是后來恪兒僥幸存活,御醫(yī)也曾斷言“或恐夭折”……

    那樣殘酷又絕望的日子,居云岫都是怎么挨過來的?

    沒有人比璨月、琦夜更清楚。

    深深一嘆,璨月道:“我自然知道他有多可恨,也知道以郡主的脾性,斷不該有原諒他的可能,可問題偏就是,那木雕的的確確是郡主親手交給我,并讓我轉(zhuǎn)交給郎君的?!?/br>
    琦夜匪夷所思,心念輾轉(zhuǎn)間,猛地想起上次在雍縣時居云岫警告她與姆媽的話——趙霽會是我的夫婿,但不會是恪兒的父親。

    難道那句話背后的深意是,普天之下,仍然只有戰(zhàn)長林才會是恪兒的父親?

    可是……為什么呀!

    琦夜驚愕,越想越憤憤難平,璨月看著她,抓住她的手,低聲道:“你可還記得今日午膳時,喬姑娘說的那一番話?”

    琦夜一凜。

    璨月疑竇起伏,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現(xiàn)在想起來,總感覺喬姑娘今日說的那些話,郡主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

    琦夜瞪大眼睛,什么叫早就料到的?

    喬簌簌今日可是在替戰(zhàn)長林狡辯,說什么苦衷,什么隱情,如果郡主一早就料到,豈不是說郡主知道那人的“隱情”?

    可是,有什么樣的隱情,可以令一個人絕情至拋妻棄子的地步?

    郡主如果知道,又怎么可能至今無動于衷?

    琦夜皺眉道:“郡主在席間的反應(yīng)的確太過冷靜,可那還不是萬念俱灰,對那人不再抱有任何希冀的緣故?!?/br>
    璨月道:“便是對那人不抱希冀,對蒼龍軍,也不抱希冀嗎?”

    琦夜一震。

    璨月道:“你這幾年侍奉郎君,不常陪伴郡主,或許不曾留意到,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郡主找扶風(fēng)議事時,屋里便不再留人了,就算是我,也并不知道郡主吩咐給扶風(fēng)的都是些什么事。今日喬姑娘說,那人當(dāng)年離府,定有苦衷,且這苦衷,又一定跟蒼龍軍相關(guān),我就想,會不會郡主……”

    璨月手收緊,看著琦夜的眼睛,掙扎多時的疑惑從喉間躍出:“也藏著什么事呢?”

    疾風(fēng)穿廊而過,落蕊撲簌簌卷入視野,七零八落,琦夜站在風(fēng)中,心驚膽戰(zhàn),竟不敢往下細(xì)想了。

    夤夜,山中下起大雨,居云岫被淅淅瀝瀝的雨聲驚擾醒來。

    夜里本就淺眠,醒來后,夜雨纏綿,侈侈不休,居云岫徹底失去了入眠的興致。

    以往雨夜失眠,居云岫會把戰(zhàn)長林叫起來,讓他陪她練字,打牌,或是坐在廊前觀一會兒雨,吹一會兒夜半的風(fēng)。

    研磨、博弈、觀雨、吹風(fēng)……這些在她看來都是很美的事,他卻總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樣子,走哪兒都抱著一個枕頭,哈欠連天,生怕她聽不見。

    她終于不高興了,他便笑嘻嘻說:“其實,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br>
    她不上他的當(dāng),支頤寫字,故意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地鋪開,他等不及了,低頭湊臉過來,眼巴巴地盯著她。

    她佯裝生氣,提筆在他臉上畫一筆,他笑,露出顆小虎牙,半點介意也沒有,她盯著他那花臉,驀地也笑了……

    大雨瀟瀟,打亂窗外婆娑剪影,居云岫披衣而起,越過在外間打盹的璨月,拿上燭燈往外而去。

    蒲州的雨跟長安的雨還是不太一樣,又或者,今夕的雨終究不同往昔,居云岫秉燭立于屋檐下,看著滿目飄飖的古槐,忽而察覺到什么,轉(zhuǎn)頭望向游廊。

    一道身影躲入廊柱后。

    居云岫握著燈盞,看著廊柱,少頃后,戰(zhàn)長林從黑暗里走出來,望過來,兩人的目光交匯在霧茫茫的夜色里,喧囂的雨聲里。

    天地滂沱,只這一眼,夢一樣的靜默。

    居云岫轉(zhuǎn)開頭,望向夜空,戰(zhàn)長林收回目光,也轉(zhuǎn)開頭,望向夜空。

    千萬縷銀絲從夜空里濺下來,穿過蓊蓊樹影,碎成一地瓊輝。

    第9章 .  下山   “你真的,甘心嗎?”

    次日,天朗氣清,王府護(hù)衛(wèi)照例下山查探軍情,回來時,歡欣鼓舞,原是叛軍在昨夜的暴雨中慘遭官府偷襲,倉皇撤退,眼下已離開了奉云城外。

    今日,正是眾人入城的最好時機。

    喬簌簌來院里給樹角的黑狗喂早飯,看到王府的人忙來忙去,招呼著眾人收拾行李下山,感慨道:“真快,我以為還得在這里住上幾日呢?!?/br>
    戰(zhàn)長林躺在樹上,枕著臂,嘴里叼著一片葉子,不吭聲。

    喬簌簌也不管他,想到奉云城內(nèi)的大哥,高興地翹起唇角,跑回自己的小院里收拾行李去了。

    戰(zhàn)長林望著密葉后蔚藍(lán)的天空,想起昨夜的雨和昨夜的居云岫。

    昨夜大雨如注,居云岫拿著燭盞站在檐下,望向他時,目光并不冷了。

    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怨,不像恨,也不像昔日的纏綿、溫柔,至于到底像什么,戰(zhàn)長林也讀不懂,猜不透。

    他就是感覺那寥寥一眼,越回味,越令他心悸,惶恐。

    寨里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喬簌簌也從籬笆院外跑了回來,挎著包袱,朝他嚷道:“快些收拾,郡主身邊的侍衛(wèi)發(fā)話說,愿意帶著寨里所有的人一起進(jìn)城,慢了可就搶不著車坐了!”

    說罷,又盯著樹下埋頭吃飯的黑狗,道:“糟糕,我們都走了,那它怎么辦呢?”

    戰(zhàn)長林身上一點著急的痕跡都無,慢條斯理:“舍不得,拿去養(yǎng)就是了?!?/br>
    喬簌簌便蹲在樹下,仔細(xì)地打量著:“嗯,是紅燒還是清燉呢……”

    戰(zhàn)長林:“……”

    密匝匝的樹葉嘩然一響,戰(zhàn)長林從樹上躍下來,解了綁在樹干上的繩,牽著黑狗往外走。

    黑狗還有一口飯食沒吃完,嗷嗷兩聲,賴著不肯走,戰(zhàn)長林便又垮著臉停下來,等它把碗舔干凈了,才復(fù)前行。

    喬簌簌在后捂著嘴偷笑。

    扶風(fēng)手握賬本,站在寨口指揮眾護(hù)衛(wèi)搬運庫房里的贓物,每上車一樣,都要開箱查驗。

    搬運得差不多時,兩人一狗從寨里走出來,前頭的是戰(zhàn)長林和狗,跟在后頭的,是那個俏皮的喬家小姑娘。

    她今日換了身藕粉色的交領(lǐng)襦裙,腰系一條鵝黃色錦帶,佩著豆綠荷包,走路時,荷包蹦一蹦,顯得整個人更活潑明朗了。

    “天哪,這些都是山匪劫來的財物嗎?”喬簌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眼都看直了。

    扶風(fēng)按刀站在車前,聞言應(yīng)是,喬簌簌唏噓不已,道:“這回奉云縣的縣老爺可得做夢都笑醒了?!?/br>
    賊匪贓物,向來充公,這山寨又是在奉云城外,所查獲的金銀錢財自然要上交奉云府衙。扶風(fēng)聽了,卻不接茬,岔開話題道:“姑娘的車在前面第三輛?!?/br>
    喬簌簌沖他嫣然一笑,道了聲“多謝”后,轉(zhuǎn)頭跟戰(zhàn)長林打招呼,開口前倏地想到什么,大喊一聲:“長林大哥!”

    戰(zhàn)長林猝不及防,給這一聲雄赳赳的“大哥”唬了一唬。

    扶風(fēng)等人也愣了一下。

    喬簌簌笑著招手:“我先上車?yán)病!?/br>
    戰(zhàn)長林:“……”

    喬簌簌當(dāng)眾改完口,安心落意,正想著什么時候再在居云岫面前喊一遍,忽見得寨內(nèi)走來一行貴人,竟正是居云岫牽著小郎君來了。

    車前眾人齊齊見禮,喬簌簌也忙剎了腳步。

    戰(zhàn)長林看過去,眉間深鎖。

    雨后山青如玉,重新啟程的居云岫又換上了鳳冠霞帔,粉澤微施,丹唇映日,一雙美目秋波流轉(zhuǎn),便是無情,也自有無雙風(fēng)華。

    戰(zhàn)長林看在眼里,卻只覺針刺一樣,痛眼睛。

    “啟稟郡主,庫中贓物已清點完畢,無一遺漏,寨內(nèi)婦孺也已就車,待郡主登車后,便可以啟程了?!?/br>
    扶風(fēng)上前通報完,戰(zhàn)長林潑冷水道:“誰跟你們說,今日就可以入城了?”

    眾人一愣。

    居云岫看過去,戰(zhàn)長林背著一頂斗笠,牽著一只搖著尾巴的黑狗,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車隊前,道:“小僧要沒算錯的話,援軍今日恐怕還到了不奉云城吧?”

    扶風(fēng)看看他,又看看居云岫,主動解釋道:“昨夜叛軍遇襲,已倉皇撤軍,眼下奉云城外并無戰(zhàn)事了。”

    “哦,撤軍了?!睉?zhàn)長林點點頭,又道,“撤哪兒去了?還剩多少?。俊?/br>
    扶風(fēng)啞然。

    戰(zhàn)長林撇眉,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看,什么情況都沒查清楚,就催著你家郡主動身,萬一路上再折騰出個好歹來,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br>
    扶風(fēng)俊臉漲紅,偏百口莫辯,居云岫舉步往前,替他解圍道:“下山的決定是我做的,與扶風(fēng)無關(guā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