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67節(jié)
趙霽道:“照承順的說法, 三殿下當(dāng)夜回宮以后,不肯吃,不肯喝,不到兩日,人就瘦成了皮包骨。承順問他為何如此,他拒不回應(yīng),不愿任何人知曉自己拒絕進(jìn)食的緣由。昨夜在筵席上,面對滿案珍饈,他吃什么吐什么,并放言府里的菜‘吃到嘴里都是一股屎味’,緊跟著,便不顧禮法,命人送上了那些用以報復(fù)的‘賀禮’。” 車窗外,人聲喧嘩,趙霽的聲音響在沉默的車廂里:“那天夜里,他到底遭受過什么,應(yīng)該不用我說了吧?” 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才會讓一向跋扈囂張的三殿下選擇隱忍不言? 又究竟是怎樣的屈辱,才會讓一位皇子選擇以這種腌臜、下流的方式進(jìn)行報復(fù)? 很顯然,在那個被忽略的失蹤之夜,三殿下被人喂屎了。 居云岫目光凝在蜀褥上,半晌,回道:“你是想說,這不像是王琰會做的事情?” 趙霽也不藏掖,徑直道:“他要想加劇三殿下與我的矛盾,促使他大鬧婚宴,喪命宴廳,盡管就心月一事大做文章即可,何必畫蛇添足?” 沒錯,如果是設(shè)計挑撥,幕后的cao控者一定會抓住心月這個最主要、也幾乎是唯一的矛盾,不應(yīng)該再橫生枝節(jié),增加風(fēng)險。 除非…… “除非,此人活捉三殿下,還有另一個意圖。” 趙霽話聲甫畢,目光再一次鎖住居云岫,居云岫轉(zhuǎn)臉,迎上他銳亮的審視。 “什么意圖?” 四目交接,暗流激涌。趙霽眼神一錯不錯,堅定道:“泄憤,報仇。” 居云岫蛾眉微挑。 趙霽移開眼,繼續(xù)道:“那日在城外,三殿下曾羞辱恪兒是狗,并當(dāng)著他的面踩死了他視為知己的那只黑狗,可對?” 居云岫道:“對。” 趙霽道:“此事,他也已知曉?” 居云岫道:“他?” 趙霽不再迂回繞彎,道:“話已說到這份上,再藏著掖著,就沒有意思了?!?/br> 居云岫垂目不語。 趙霽道:“他從奉云城兵變開始就一直跟著你,獲悉心月一事后,便以此為契機(jī)謀劃此案,如果此次我撐不過去,他便可以相救為名,帶你和恪兒遠(yuǎn)走高飛;如果……” 居云岫冷哂打斷:“他在你眼里倒是很深情,既對我如此我念念不忘,昨日攔親時搶親便是,何必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再三羞辱?” 趙霽目光清亮,少頃,道:“做戲罷了。” 居云岫諷刺道:“做戲?為何要做戲?” 趙霽反問道:“他為何要做戲,你當(dāng)真不知道嗎?” 車窗外人潮熙攘,各式各樣的聲音潮涌一般襲來,湮沒著轔轔車聲,車廂里,居云岫目光一掠,對準(zhǔn)趙霽。 “你知道?” 一聲詰罷,趙霽啞然。 三年多前,蒼龍軍緣何在雪嶺全軍覆沒,知曉真相之人,除蒼龍軍自己以外,天下便只有兩個。 一個是主謀者,昔日的晉王,今日的皇帝。 另一個,便是他趙霽。 居云岫這一問,看似在問他是否知道戰(zhàn)長林在天下人面前做戲的緣由,實(shí)則問的是蒼龍軍覆滅的真相。 這個問題,他如何能回答呢? 他如果回是,便等同于承認(rèn)蒼龍軍一案另有隱情,坐實(shí)自己跟此案有染;如果回不是,便等同于推翻了自己前面所有的推斷。 趙霽盯著居云岫,半晌無言,不多時,馬車在一條開闊清凈的大街上停下。 趙府到了。 “相爺不愧是相爺,心思之深,果然非常人能比,可惜戰(zhàn)長林究竟為何做戲,又為何會取代王琰,成為相爺?shù)膽岩蓪ο螅壹葻o法回答,也并不想聽到答案?!?/br> 馬車停穩(wěn),居云岫下車,及至車窗前,駐足道:“以后跟此人相關(guān)的事,還請相爺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了?!?/br> 趙霽坐在車?yán)铮釉漆独淠谋秤?,眉間籠上陰翳。 回到書房,延平送來膳食,不及夸贊居云岫,趙霽吩咐道:“派人去查戰(zhàn)長林,查到以后,盯緊了。” 延平一愣,首先想到的是昨日戰(zhàn)長林截親一事,以為趙霽是打算秋后算賬,領(lǐng)命后,道:“剛剛宮里傳來消息,吏部尚書王大人被圣人勒令停職,交由大理寺立案審查了,罪名是謀害皇子,構(gòu)陷丞相,大人可要派人在這件事上盯著些?” 孰料趙霽斬截地道:“不用?!?/br> 延平一時以為聽錯。 趙霽凝視著書案上的那一盤膳食,道:“就盯兩個人,一個戰(zhàn)長林,一個長樂郡主?!?/br> 延平愕然:“郡主?!” 趙霽不做聲,撩起來的目光盛著鋒芒,延平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不敢再多問,應(yīng)聲退下了。 延平走后,趙霽靠上椅背,回想居云岫剛才在車廂里的反應(yīng),心思起伏。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基本斷定這次在背后搗鬼的人就是戰(zhàn)長林,也可以順勢推斷所謂的“武安侯”很可能就是蒼龍軍,只是,他還無法確定居云岫是否與此相關(guān)。 如果無關(guān),那說明戰(zhàn)長林還沒來得及告知居云岫一切真相,居云岫今日沒有欺騙他,以前也沒有欺騙他。 如果有關(guān)的話…… 趙霽臉色凝霜,壓著心底的寒涼與憤怒,不愿再往下深想。 目光無意間落回案上,聚焦于鎮(zhèn)紙邊的一只金鑲琥珀耳環(huán),一道熟悉的笑聲驀地回蕩耳畔。 趙霽微怔,拿起那只耳環(huán)。 關(guān)于心月的種種再次齊涌心頭,趙霽想著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 這門婚事,或許是真的結(jié)錯了。 回廊里,樹影斑駁,居云岫對身后的扶風(fēng)道:“傳令喬瀛,叫戰(zhàn)長林立刻撤回長安。” 剛才一路上都有人,扶風(fēng)這時才敢緊跟上來,低聲回道:“卑職正要稟告郡主,長安有急報,一個時辰前,公子已出城了?!?/br> 居云岫收住腳步:“什么急報?” 這條回廊較偏僻,廊外古樹參天,一大片樹影正掩著居云岫身形,璨月退到拐角處望風(fēng),扶風(fēng)從懷里取出一封密信。 信是奚昱親筆所寫,“武安侯”麾下,有人鬧事了。 本就沉郁的心情一下更糟,居云岫想到長安城里復(fù)雜的軍況,再想到趙霽剛才的那一番推斷,臉色顯而易見地陰沉。 扶風(fēng)勸慰道:“公子雖然在政事上不如郡主明斷,但掌軍一向可靠,何況長安還有奚昱在,郡主不必?fù)?dān)憂。” 話雖如此,可是眼前最令居云岫心焦的已然不是這個。 “趙霽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們了。” 扶風(fēng)一震。 居云岫回想趙霽今日所言,眉間陰翳始終不散。 王琰是太子居桁岳父,是晉王千挑萬選以后,特用來掣肘趙霽的一大利器。這次居胤身亡,就算所有矛頭最后指向王琰,但因證據(jù)不可能充足,外加太子居桁這一層關(guān)系,晉王便不可能真正給王琰定罪,甚至到最后,他還會親自替王琰找一個替罪羊,將此事大事化小,到那時,自以為被王琰構(gòu)陷的趙霽就會心生憤懣,對晉王再次失望。 可惜,這一步棋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走完了。 趙霽既已猜中居胤一案和王琰并無關(guān)系,那王琰這顆棋便相當(dāng)于作廢,通過離間君臣關(guān)系來讓趙霽倒戈的這一條路,也隨之被堵截了。 艷陽高照,夏蟬蟄伏在樹叢里“吱吱”激鳴,居云岫凝神沉吟,少頃,道:“必須盡快查到心月的下落?!?/br> 扶風(fēng)掀眼,道:“郡主想利用這個叫心月的侍妾來策反趙大人?” 居云岫不否認(rèn)。 無論前景如何,有心月在手,至少便有一條后路保底。 扶風(fēng)精神一振,卻又擔(dān)憂道:“可如果此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就算是尸首,也必須要搶在趙霽前面找到?!?/br> 居云岫說完,璨月從拐角走來,道:“郡主,有人來了?!?/br> 第65章 . 軍變 “我等愿效忠副帥!” 戰(zhàn)長林走的第三日, 琦夜在趙府角門外“買”到了一只小黑狗。 正是晌午,恪兒剛在屋里午睡醒來,聽到外面有似曾相識的狗吠聲, 一個激靈, 跳下床就往外跑。 姆媽提著鞋襪在后面追。 居云岫從抄手游廊里走出來, 一眼看到那雙光著的小腳丫子, 板臉喊大名:“居聞雁!” 恪兒不及撲到小黑狗身上,小身板一震, 給姆媽逮進(jìn)懷里。 穿鞋襪時,恪兒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在院里東跑西竄的小黑狗,一動不動。 居云岫走過來,蹲下后,檢查他另一只腳丫扎傷沒有。 恪兒仰頭道:“小黑回來啦?” 居云岫拍掉他腳底的灰,道:“嗯,回來了?!?/br> 恪兒這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是事實(shí), 咧開嘴笑,一顆小虎牙映在日光里。 穿完鞋襪后, 恪兒不迭跑到小黑狗跟前去, 一口一聲暖洋洋的“小黑”, 然而“小黑”并不大領(lǐng)情似的,豎著尾巴在院里轉(zhuǎn)完一圈后,就著樹蔭趴下,并不多看恪兒一眼。 恪兒跑回屋里,把玩具匣抱出來, 拿出以前小黑喜歡的玩具,一樣一樣地擺在它面前,開始逗它, 哄它。 居云岫站在一邊看著,心里五味雜陳,琦夜走過來,悄聲道:“喬瀛說,是訓(xùn)練了一些時日才送來的,知道自己叫‘小黑’,模樣也像,但就是不大親人。” 居云岫道:“脾氣如何?” 琦夜道:“挺乖順,不咬人的?!?/br> 居云岫放心下來,退回廊里的美人靠坐下,看著恪兒在樹蔭里跟小黑狗玩耍。說是玩耍,實(shí)際更像恪兒在獻(xiàn)殷勤。 待把匣里每一樣玩具都擺弄過去,小黑狗還是興致寥寥后,恪兒眼睛里的神采終于被沮喪替代,他伸出手,試探著在小黑狗的腦袋上摸了摸,后者倒沒拒絕,只是仍舊趴在樹角,尾巴也只敷衍般地一搖。 恪兒抿嘴,把地上的玩具一樣樣地收回匣里,走到居云岫身前。 居云岫主動問他:“怎么了?” 恪兒眼皮耷著,聲音里明顯透著傷心:“我覺得小黑不認(rèn)得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