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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 第101節(jié)

    白晝漸短,天際云霞一散,夜幕便籠罩下來,萬春殿里燃起宮燈,恪兒牽著小黑狗,圍著一人在庭院里玩耍。

    那人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袍,戴著流霜般的銀色全臉面具,拄著手杖站立樹下,肩后青絲用一支云紋玉簪半束著,隨著晚風(fēng)飄揚。

    “舅舅,給你?!?/br>
    恪兒從樹后摘來一朵燦黃色的小花,珍而重之地交到這人手上。

    那人接住,低垂的眼眸里透著笑影。

    奚昱安靜地站在一邊,沒有打擾。

    恪兒又跑回樹角,蹲在地上撿梧桐葉,小黑狗突然“嗷”一聲,朝大殿門口跑去。

    恪兒側(cè)目,跟著喊道:“戰(zhàn)長林!”

    握花之人的手一震。

    奚昱目光閃動,迅速轉(zhuǎn)身向大殿門口行去。

    戰(zhàn)長林這回進萬春殿沒讓人通報,一進來,便看到在樹下拄杖而立的那抹人影,可惜沒等看清,奚昱便走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戰(zhàn)長林!”

    “嗷嗷!”

    恪兒跟小黑撲過來,戰(zhàn)長林彎腰把人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牽起狗繩。

    奚昱緊跟著駐足在面前,恭謹(jǐn)一禮:“公子?!?/br>
    戰(zhàn)長林眉眼沉著,沒做聲。

    奚昱留心他的神色。

    “我給舅舅摘了花?!?/br>
    恪兒打破沉默,聲音脆生生的,仔細(xì)聽,有一點邀功的意思。

    戰(zhàn)長林哦一聲,掀眼朝樹下看,那人很明顯地側(cè)身,避開他的審視。

    戰(zhàn)長林眼底陰翳更深。

    “舅舅喜歡嗎?”

    “喜歡呀,舅舅的眼睛笑了?!?/br>
    戰(zhàn)長林的目光仍鎖著樹下。

    奚昱微移一步:“公子下次進殿,還是派人通傳為好?!?/br>
    視線再次被擋,戰(zhàn)長林下頜繃著:“是,下次進宮門時我就叫人來報一回,省得被我看到不該看的。”

    奚昱眉間一蹙。

    戰(zhàn)長林喉結(jié)收著,良久后,艱難地斂回目光,壓著那些噴薄在即的質(zhì)疑,轉(zhuǎn)身離開。

    恪兒趴在戰(zhàn)長林肩頭,一路上,耳畔只有腳步聲、風(fēng)聲。

    回殿后,侍女送上晚膳,恪兒挨著戰(zhàn)長林,仰頭看他:“你今天不高興嗎?”

    戰(zhàn)長林沒應(yīng),屈膝坐在案前,心事藏在面具底下。

    恪兒想看他的臉,伸手去摘,被戰(zhàn)長林握住手。

    “戰(zhàn)長林?”恪兒疑惑。

    戰(zhàn)長林深吸一氣,把遐思收回來:“吃飯?!?/br>
    恪兒的心里揣著更大的疑惑及失落,乖乖坐回案前,捧起自己的碗。

    二人的晚膳并不豐盛,但都是彼此愛吃的菜肴,戰(zhàn)長林把一塊蜜煎豆腐夾到恪兒碗里,恪兒一怔后,抿起嘴笑,憂愁消散。

    很快,戰(zhàn)長林碗里多了一只大雞腿。

    堵塞胸口的郁邑被暖流沖散,戰(zhàn)長林五味雜陳,伸手揉一下恪兒腦袋,眼底心事忽而又更重一層。

    飯后,恪兒黏在戰(zhàn)長林身邊開玩具匣,吹居云岫送給他的陶塤玩。

    戰(zhàn)長林道:“今日跟舅舅做了什么?”

    恪兒如實道:“念書,午睡,散步,捉迷藏?!?/br>
    “沒有寫字嗎?”

    “沒有?!?/br>
    恪兒放下吹膩的陶塤,從玩具匣里掏出兩個泥叫叫,拿一個遞給戰(zhàn)長林。

    是半年前他們在奉云縣廟會上買的。

    戰(zhàn)長林接住,一些畫面浮動眼前,心口更如被刺一樣。

    “記不記得舅舅的字長什么模樣?”

    恪兒吹著泥叫叫,點頭。

    戰(zhàn)長林一默后,起身走到寢殿里,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封信。

    “是這樣的嗎?”

    戰(zhàn)長林把信打開,攤在恪兒面前。

    燭燈燃在案角,光影里,信上字跡筆勢剛健,矯若驚龍,一行行看下來,就算不知所寫為何物,也很難不被其激蕩紙上的氣勢折服。

    恪兒搖頭:“不是這樣的?!?/br>
    戰(zhàn)長林的眼眶一瞬間發(fā)紅,擠出一笑:“要看清楚哦?!?/br>
    恪兒放下泥叫叫,肯定地道:“很不一樣的?!?/br>
    戰(zhàn)長林點頭,收走信,笑著又揉一揉恪兒的腦袋。

    恪兒蹙眉。

    戰(zhàn)長林的手在發(fā)抖。

    “今夜我有點事,叫琦夜陪你睡一晚,好嗎?”

    恪兒聽到戰(zhàn)長林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聲音,這聲音是啞的,他不明白為什么,但他發(fā)現(xiàn)今晚的戰(zhàn)長林有些不一樣,他大概是真的有難受的事。

    恪兒握緊手里的泥叫叫,沒有反對,點點頭。

    戰(zhàn)長林叫來侍女。

    恪兒走后,大殿里空而冷,冷而靜,疾風(fēng)吹著覆壓窗柩的樹影,颯颯響聲震蕩四周。

    戰(zhàn)長林握著那封信,走回寢殿,來到窗前,沉默少頃后,“啪”一聲推開窗。

    壓在風(fēng)聲底下的細(xì)碎水聲傳來,開窗后,戰(zhàn)長林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雨了。

    銀絲被裹挾風(fēng)里,飛濺在臉頰上,手上,手里的信上,戰(zhàn)長林想到剛才恪兒的回答,指節(jié)發(fā)白。

    ——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沒有阿娘的好看。

    別院里,一盞燭燈影影綽綽,案幾上,擺著居云岫剛用過的筆墨紙硯。

    ——所有人的字你都能模仿嗎?

    ——嗯。

    ——居松關(guān)的也能?

    ——能。

    風(fēng)聲嘯耳,信在手里蜷縮成紙團,一個巨大的秘密似困獸掙破鐵籠,山崩地陷,一幕幕畫面如碎石砸向胸膛。

    奉云縣驛館里,黑夜茫茫,從居云岫房里回來后,一封蓋著太歲閣泥封的密信憑空出現(xiàn)在窗前。

    是“居松關(guān)”寫來的,以軍事為由催他速回長安。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他到居云岫房里去前,她正在屋里寫字。

    窗前的案幾上殘留有墨香。

    兩天兩夜的奔波后,他披星戴月趕回長安城,在空蕩蕩的萬春殿里,見到闊別兩年的“居松關(guān)”。

    因為戰(zhàn)中受傷,“居松關(guān)”再次病倒,一聲不響躺在床上,他伸手想摘他的面具,被奚昱阻止。

    ——公子,少帥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臉。

    數(shù)日后,他決心趁著趙霽前往奉云接親,對他暗下殺手,居云岫提前獲悉消息挺身而出,茂縣河水邊,他們開誠布公,關(guān)公廟里,又因為前往洛陽臥底一事再起爭執(zhí)。

    ——做此決定的,究竟是他,還是你?

    ——沒有分別。

    洛陽趙府大婚,居胤伏誅,長安城里突發(fā)軍變,他再次趕回太極宮,處理完梁昌進一行后,走入萬春殿。

    奚昱如影隨形。

    ——我每次進來你都要跟著,是怕我殺他不成?

    ——殿里沒有其他人在,我怕少帥突然醒來,身邊沒人伺候。

    他懶得理這些瑣碎的理由,走到“居松關(guān)”床邊,以天熱為由,提醒奚昱不必再給他戴著面具。

    ——至少沒人在時可以揭下來,給他透透氣。

    奚昱沒有同意。

    他一直沒有看到過“居松關(guān)”的臉。

    返回洛陽后,在白馬寺山外的別院里,“居松關(guān)”蘇醒的消息傳來,他心里既喜且怯,害怕回去以后,又面對一扇永遠(yuǎn)向他緊閉的門。

    居云岫揶揄他。

    ——天大地大,我跟我溪姐在他眼里最大,你拋棄我,就是觸他逆鱗,拔他龍須,他當(dāng)然要收拾你。

    他苦笑,不相信自己的懲罰僅僅如此。

    ——是收拾我,還是在恨我?

    居云岫唇角的笑淡下來,那天余霞散綺,她眸光里倒映著漫山遍野的暮色。

    ——他不會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