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鱗族正統(tǒng)的指劍奇宮里。至金貔朝時，央土朝廷大兵壓境，逼奇宮獻(xiàn)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從此便流落央土，成為央土皇權(quán)的戰(zhàn)利品，收藏在宮禁寶庫的深處。

    “異族火燒白玉京時，宮城之內(nèi)無數(shù)重寶付之一炬，只有這件寶物絲毫無損，因?yàn)楸迢N綃天生異質(zhì)，擁有不懼火燒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監(jiān)靠著它，逃過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東逃去，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遇上獨(dú)孤閥的勤王軍。后來本朝肇興，這寶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宮的收藏?！?/br>
    耿照奇道：“如此說來，寶物現(xiàn)在皇后娘娘處？”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闖棲鳳館，從任宜紫手下將此物搶了過來。反正他的腰牌還失落在她手里，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沒那么簡單?！闭l知慕容柔仍是搖頭，沉聲道：“后來先帝孝明皇帝繼位，為防門閥作亂、動搖根本，銳意削藩，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西山韓嵩。韓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為進(jìn)，要求送質(zhì)子到東海，襲了指劍奇宮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辦不到，以此刁難?！?/br>
    此事原本極是難辦，須知鱗族、毛族乃是世仇，韓閥的質(zhì)子是血統(tǒng)純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純血鱗族的奇宮大位？豈料陶元崢博通史冊，深知這件寶物與奇宮的淵源，開出條件：若奇宮接受韓閥的質(zhì)子，人質(zhì)抵達(dá)龍庭山之日，便是寶物重回奇宮之時！

    奇宮各系反復(fù)商討，終于抵不住圣物回歸的誘惑，接受了朝廷的條件?！绊n雪色被送到龍庭山的那一天，這件以碧鯪綃織成的鱗族圣袍終于重新踏上故土?！蹦饺萑徭告傅溃?/br>
    “此事對指劍奇宮意義重大。韓雪色成年之后，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認(rèn)的奇宮法統(tǒng)，是堂堂的世襲一等侯，遂以此袍為號，自稱“九曜皇衣”！”

    耿照渾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件寶衣在韓兄……韓宮主手里？”

    “正是?！蹦饺萑岚櫭嫉溃?/br>
    “欲取此衣，就算發(fā)大軍包圍指劍奇宮，也未必能得手；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更是絕無可能之事。魏無音新喪，韓雪色頓之支柱，情況不會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膽，也不會蠢到在這時候出借九曜寶衣，授人以柄?！?/br>
    耿照強(qiáng)抑下說出“韓宮主便在城中”的沖動，一來九曜皇衣如此貴重，韓雪色匆匆出行，未必會帶在身上；就算有，韓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將軍知曉，還容得他說個“不”字？一聲令下三千鐵騎圍得鐵桶也似，局面恐難收拾。

    況且將軍言猶未盡，頓了一頓，又繼續(xù)說道：“這條不行，還有另一條路。當(dāng)年陶元崢?biāo)统鼍抨讓氁聲r，為防鱗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圖的美夢來，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鱗族誰才是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天下之主，讓他們腦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蹦饺萑岬坏溃骸叭藭粫旆?，跟一件衣裳并不關(guān)連，指劍奇宮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誰的時代。陶元崢?biāo)篮?，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兒，欲將央土商?quán)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將女兒過繼給大學(xué)士袁建南，這是用來堵讀書人的嘴的。

    “袁皇后還是小小女孩兒時，先帝爺很歡喜她，夸她稟性純良、溫婉心慈，遂作主訂了這門親，解下碧鯪綃織的腰帶替她系上，說：“你是朕的兒媳婦，此事就這么定啦，絕不更改。你且隨你的養(yǎng)父母到東海去，那兒也是朕的故鄉(xiāng)。時候到了，朕自會派人接你回來。””

    “腰……腰帶？”

    耿照微微皺眉，心上似是掠過什么，卻一下抓不真切。

    “嗯?！蹦饺莘路鹣萑牖貞浝铮P目微閉，喃喃說著，不覺露出一絲笑容?！疤赵獚槒木抨滓律项^取下的，是一條腰帶。先帝爺說了，寶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遺，慎終追遠(yuǎn)，意義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墳，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況乎鱗族？只讓陶元崢取下腰帶，不容再辯。

    “先帝很歡喜那根帶兒，到哪兒都系著。他上朝時連黃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繭綢紫袍，以倡節(jié)約。耐不住那些老學(xué)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體統(tǒng)”，就把那條銀燦燦的鱗紋帶子系上腰。

    “我還記得先帝爺私下笑說：“這碧鯪綃夠貴重了罷？也好讓他們都歇歇。他日我們陳兵北關(guān)時，我再變賣此帶，換得萬金，購異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發(fā)足狂奔著。后來慕容與他說了什么，其實(shí)他并未聽清，腦袋里仿佛五雷交轟，原本散亂無關(guān)的碎片突然一下組合了起來，向他宣示著一個極其驚人的事實(shí)。

    還有一場即將爆發(fā)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阻止的流血沖突。

    最后還是慕容將他喚回了現(xiàn)實(shí)。

    目如鷹隼的鎮(zhèn)東將軍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讀出他心頭的千絲萬縷，耿照從沒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認(rèn)為慕容真的通曉讀心之術(shù)，才能了解那些他還來不及整理、更遑論說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開三乘論法大會。如你所見，對天佛血我已束手無策。”慕容柔定定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但你有辦法，對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鯪綃?！?/br>
    耿照無法說話，只能點(diǎn)頭。

    “那就趕快去?！蹦饺萁淮?/br>
    “取得碧鯪綃后，別去找李蔓狂，立刻回來?！?/br>
    “為……為什么？”耿照有些錯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絕的黑衣人始終監(jiān)視著李蔓狂，你的碧鯪綃不過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還不明白么？一直保護(hù)著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陰謀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聲道：

    “快找到碧鯪綃，最好連持有之人一并帶來，你無法分身兩處，唯一的方法就是將需要保護(hù)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調(diào)虎離山計。在你回來之前，我們只能賭一賭：陰謀家是比較想要天佛血，還是比較想要我的命？”

    他趕到泊于碼頭邊的映月艦，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時離開的、是暫離還是不再回來，水月門下那些姑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然沐云色之離艦，是刻意隱匿了行藏的，益發(fā)落實(shí)了耿照的揣想。

    “典衛(wèi)大人，”方翠屏見他神色緊張，不理會一旁李錦屏頻用手肘輕碰她，認(rèn)真道：

    “要不我替你通報一聲，與代掌門問一問？想來沐四公子若不回來，好歹也要同代掌門打聲招呼的。要不……我?guī)湍憬邢录t姊？”看來她對那天在朱雀大宅當(dāng)眼線、阻了他倆互訴心曲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一有機(jī)會便想補(bǔ)償他，免得心里不好過。

    李錦屏急了，眼皮子一動，溫溫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門吩咐了，在三乘論法大會之前，代掌門與二掌院都要齋戒凈身，不見外客的。還請大人不要為難我們。”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這點(diǎn)時間么？方才明明……哎呀你這死丫頭片子！無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錦屏沒理她，沖耿照一斂衽，裊裊娜娜地行了個禮，垂眸道：“婢子們告退啦。典衛(wèi)大人請?！崩酱淦镣嘶丶装?，命舵工收起浮橋。

    耿照心念一動，大叫：“論法大會你們也去么？”李錦屏笑笑沒答腔，方翠屏邊跳腳邊道：“去呀，本門祖師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門一脈。代掌門說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論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邊一跳，指著李錦屏道：

    “死丫頭！你再踩我試試的，本小姐同你沒完?！崩铄\屏無奈微笑，滿臉無辜。

    耿照揚(yáng)聲叫道：“二位姊姊！煩請代轉(zhuǎn)二掌院，明日三乘論法會上，我若遲未到場，請她為我照看將軍！”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這忙我能幫！”沒等李錦屏反應(yīng)過來，一溜煙地跑了。

    離開泊港，耿照強(qiáng)抑下焦慮著急，返回朱雀航靜靜等待。綺鴛已吩咐下去，潛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著越浦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標(biāo)的蹤影。越浦是個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兩個人，可比在曠野中搜尋流民困難得多，然而時間緊迫，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盡可能地找尋。

    沐云色的行蹤掌控本身就有著致命的盲點(diǎn)。

    他自入越浦以來，始終借住在映月艦上，即使偶爾離艦溜達(dá)，總是一兩時辰內(nèi)便回，而且次數(shù)著實(shí)不多。潛行都須掌握全城武林人士進(jìn)出的情報，人力的負(fù)擔(dān)原本就相當(dāng)吃緊，再加上耿照墜江失蹤的那兩天還得抽調(diào)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監(jiān)控的重點(diǎn)，便與水月眾姝劃作一個責(zé)任區(qū)分，沒有特別監(jiān)視他離艦期間的去處及舉措。

    如今想來，沐云色接到命令前來越浦，除了等待與師兄們會合，同時也負(fù)責(zé)安排接應(yīng)事宜，連在明處的好友耿照，以及暗處監(jiān)視的潛行都亦未察覺。奇宮門人皆負(fù)詭智，且辦事的能為手腕非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耿照在榻上盤膝調(diào)息，將“藏鋒”橫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時已過、窗外天蒙蒙亮?xí)r，綺鴛才急急推門而入，低道：

    “找到了！”

    耿照猛然睜開眼。

    “是誰？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與一名黑衣男子說話，依外貌推斷，應(yīng)是你說的那位二師兄聶雨色?！?/br>
    看來他們會合了。耿照濃眉一挑：“韓宮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沒看到人。”綺鴛面色有些凝重?！耙忍齑罅敛拍芘扇嘶爝M(jìn)去翻查簿冊。自慕容柔入駐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極不尋常，一定會引起聶二、沐四的懷疑?！?/br>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沒有?！?/br>
    --那就是準(zhǔn)備動手了。

    形勢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備好快馬，耿照提著藏鋒刀跨上鞍，在城內(nèi)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習(xí)于晏起，寅時剛過，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縱馬狂奔，遠(yuǎn)遠(yuǎn)見得那間旅店亮著燈火，店招都還未掛起，門外篷遮下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聶、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馬，滾下鞍來。兩人均是耳目靈便之輩，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見是他，面色丕變，急道：“耿兄……”末了那個“弟”卻說不出口，瞥了師兄一眼，額間冷汗涔涔。聶雨色一看他的模樣，什么也不必問了，心里有底，冷哼：“一會兒找你算賬！”雙手負(fù)后，徑迎上前去。

    “聶兄、沐兄！”耿照急道：“韓宮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見。”

    聶雨色懶憊一笑，哼道：“急什么？一會兒你要想不見都不成。”攏于袖中的雙手各握住一根算籌，還沒來得及動作，忽聽“鏗”的一聲清亮龍吟，一柄脫鞘長刀已架上頸項(xiàng)，冷冽的刀鋒還未觸及肌膚，汗毛已根根豎起。他此生所遇刀劍，從未有如此寒銳者。

    耿照本無與他動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氣充盈欲裂，全身的氣機(jī)感應(yīng)便如一面繃緊至極的皮鼓，聶雨色一動殺念，迸出的一絲殺氣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驚天巨響。

    感應(yīng)殺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鋒”應(yīng)手而出，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對聶雨色刀劍相向；然而一與他眼神交會，耿照便知這刀出得沒錯，若慢得片刻，教聶雨色搶先發(fā)動奇門術(shù)數(shù)的玄妙神技，怕現(xiàn)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聶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還從未遭人暗算，耿照這刀不但快絕，而且不容一絲猶豫躊躇，否則決計不能搶在他前頭，只能認(rèn)為耿照一開始便是存心來找麻煩，冷然道：“不簡單哪，典衛(wèi)大人。你這副老實(shí)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騙倒我了。聶某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小?！?/br>
    耿照沒時間與他多說，急道：“聶兄！韓宮主在哪？”

    一旁沐云色完全被搞胡涂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師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給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無故上門尋釁行兇之人，連忙勸解：“耿兄弟！我?guī)熜謱δ阌行┱`會，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與他計較？”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長刀一架，轉(zhuǎn)頭喝道：“沐兄！韓宮主在哪里？”眥目欲裂，猙獰的模樣連沐云色都躊躇起來，暗忖：“莫非他真想來個“先下手為強(qiáng)”，以免宮主討回師父所遺？這……耿兄弟分明不是這種人?。　眳s聽耿照吼道：

    “沐四公子！韓宮主有危險了，還請速速告之宮主下落，以免鑄成大錯！”

    聶雨色叫道：“老四，別上當(dāng)！”已然來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動，目光射向后頭一幢粉墻大院。耿照會過意來，想起他們在綠柳村時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鏗！”一聲長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聶雨色氣急敗壞，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幾乎在同時，懊惱的沐云色也飛躍而來，急喚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轉(zhuǎn)身，雙掌轟出，聶、沐二人各接一掌，驀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說抵擋，連扭身縮退也來不及，兩人被轟得倒飛出去，齊齊嘔血，落地時已在三丈開外，聶雨色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勉強(qiáng)穩(wěn)住了身形，欲起時卻不由得膝彎一軟，單腳跪地；沐云色的修為畢竟不及師兄，退了幾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撫胸勉強(qiáng)調(diào)息。

    耿照心急之下沒抓準(zhǔn)勁道，低頭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會如此雄勁，抬頭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碧岬盾S過墻頭，箭一般勁射而出，沿著廊廡發(fā)足狂奔，不住揮動右臂，一路“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