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向前看, 才能減輕心中痛楚, 迎來美好的明天。

    街巷兩邊的伙計抬著木桶進進出出，沖洗洪水留下的污泥。婦人們揮舞著竹枝制成的掃把，清掃墻壁屋瓦縫隙處的穢物。差役們穿著厚厚的布衣，臉上罩著布巾，沿街噴灑石灰水, 預(yù)防疫病。

    藥鋪門前支起兩口大鍋, 木柴熊熊燃燒，小藥童滿頭大汗，低頭攪動著鍋里熬煮的褐色藥水。濃烈清苦的藥香盤繞在市井街巷間, 老百姓們端著自家的鍋碗瓢盆，排隊站在大鍋前等候。

    摻了十幾種草藥的濃湯，能通竅祛濕，解表清暑，和中止嘔，治腹痛霍亂，一大碗只要一文錢。

    洪水退去后，李大伯、李乙、李子恒等人已經(jīng)從武昌府坐船返回瑤江縣，一家人劫后余生，抱頭痛哭一場。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后怕，摟著李綺節(jié)不肯松手。倒是張桂花從容淡定，知道親人們大多安好，就靜靜坐在一邊吃茶。李子恒還在哭天抹淚呢，她比丈夫冷靜多了。

    進寶和寶珠愧疚萬分，一人一邊，攥著李綺節(jié)的胳膊，直淌眼淚。被浪頭沖散后，他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合眼，生怕李綺節(jié)有個好歹。

    李綺節(jié)沒空傷春悲秋，匆匆安撫好心有余悸的親人，問孫天佑：“河堤是誰挖開的？”

    官場之上派系林立，忌諱頗多，犯下惡事的官員不一定會受到懲處，但民間百姓知道哪個是好官，哪個是蛀蟲。孫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聽，這時候應(yīng)該找到線索了。

    孫天佑吩咐丫頭去藥鋪抓藥，洪水過后，家里必須準備一些預(yù)防時疫的丸藥：“是知州陸保宗。”

    他冷笑一聲，“據(jù)說他令人炸堤，是為了保護陸家的農(nóng)田和私人莊園?！?/br>
    陸保宗是皇親國戚之后，所以他有膽子干這種大逆不道的惡事。他不怕老百姓揭發(fā)他的罪行，因為私自炸堤的事并非頭一次發(fā)生，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賠點錢財，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個信任的下屬當(dāng)替死鬼，他頂多被判一個“識人不清”。

    李綺節(jié)翻出小印章：“陸家給都督僉事送過禮嗎？”

    孫天佑挽起袖子，為李綺節(jié)鋪紙研墨，“當(dāng)然送過，不止都督僉事，陸家的長隨還常常出入府君前衛(wèi)指揮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綺節(jié)長眉微揚，這還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僉事孫忠，是孫貴妃的父親。他原本名叫孫愚，女兒得寵后，改名孫忠。

    府君前衛(wèi)指揮使則是孫貴妃的兄長。

    歷朝歷代，冊封后宮時，皇后授金冊金寶，貴妃有冊無寶。朱瞻基為了安慰不能封后的孫貴妃，特意為孫貴妃破例，賜她金寶，使孫貴妃成為史上第一個獲得金寶的貴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為寵愛的孫貴妃為他生下長子朱祁鎮(zhèn)。

    心愛的寵妃為自己生下長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鎮(zhèn)還不滿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將兒子立為皇太子。

    縱觀明朝歷代君主，朱祁鎮(zhèn)是獲封太子時年紀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這么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為他對孫貴妃寵幸備至，二是朱祁鎮(zhèn)是他的長子。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朱瞻基在為廢后做準備。

    胡皇后，山東濟寧州百戶之女，永樂年間從選秀中脫穎而出，被冊封為皇太孫妃。朱瞻基繼位后，她順理成章登上皇后寶座。

    胡皇后貞靜柔順，賢惠通達，和后宮妃嬪們的關(guān)系十分融洽，已經(jīng)為朱瞻基生下兩女，除了暫時無子之外，實在挑不出任何差錯。

    朱瞻基想改立孫貴妃為后，苦于沒有廢后的理由，只能從皇后無子這點著手，立朱祁鎮(zhèn)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須是正宮主位”為借口，廢掉胡皇后。

    朝中大臣堅決反對朱瞻基廢后，奈何朱瞻基義無反顧，鐵了心要把孫貴妃送上后位，以楊閣老為首的內(nèi)閣大臣在苦勸無果之下，只能默許朱瞻基廢后的決定。

    聽說敕書已經(jīng)草擬好了，只等找個合適的時機，昭告天下。

    胡皇后知道事情不可逆轉(zhuǎn)，為求自保，決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顏面——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書頒布，孫貴妃將母憑子貴，得到夢寐以求的皇后尊榮，都督僉事孫忠和兒子也會雞犬升天，獲封爵位，成為名正言順的勛貴王侯。

    李綺節(jié)原來沒打算招惹孫貴妃的父兄，她一開始的打算，是讓孟云暉和楊閣老離心。

    失去楊家的姻親襄助，能將他引見給閣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云暉將寸步難行。

    可后來細細一想，孟云暉還年輕，他已經(jīng)進入天下士人最為向往的翰林院，沒了楊家這座靠山，以后說不定還會有孫家，有胡家，有張家，只要他選擇一個派系投靠過去，以他的進士出身，終有出頭之日。

    所以，李綺節(jié)必須一勞永逸，徹底擊碎孟云暉的青云路，讓他永遠沒有翻身的可能。

    離間孟云暉和楊閣老不難，但用處有限。

    為什么不干脆一點，讓孟云暉徹底得罪穿龍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對孟云暉懷恨在心，孟云暉還有可能得到重用嗎？

    這個念頭一起，李綺節(jié)立刻想到孫貴妃身上。

    朱瞻基為廢后一事謀劃多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連冊封孫貴妃的敕書都準備好了，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捅出孫貴妃娘家父兄的丑聞，廢后的事還能順利進行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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