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風(fēng)雪入陣曲》能助她一夜揚(yáng)名，卻不能救她一輩子。

    呸！何青青張口，啐出滿嘴血水，呸！

    她高高揚(yáng)起臉，雙眼圓瞪，任由冷雨吹打：

    我要什么？你說我要什么？我要一張?zhí)煜伦蠲赖哪?，我要練世上最?qiáng)的功法，我要與舉世無雙的男子結(jié)道侶。我要辱我之人通通死無葬身之地！

    我要權(quán)力、地位、美貌和愛，我要最好的一切！

    我不要人人喜歡我，我要人人畏懼我！去他的規(guī)矩，去他的仙音門！

    何青青仰天怒罵，衣發(fā)濕透，像頭末路惡獸橫沖直撞，嘶聲怒吼：到底憑什么這樣對我！憑什么都這樣對我！

    大雨里她罵出了最惡毒的話，一輩子不敢說的話。

    電閃雷鳴，絳云忽然放聲大笑。

    好、好！她連聲叫好，就像琴試收徒那夜。

    絳云俯身，逼視何青青一雙赤紅的眼：

    敢說真話，才是我絳云的徒弟。我收你做親傳，是看你恨心不死，必成大業(yè)，不是讓你做第二個(gè)妙煙！

    何青青還未緩過神，劇烈喘息，渾身顫抖。

    絳云微涼的手指輕撫過她紅腫滲血的嘴角：

    要一張?zhí)煜伦蠲赖哪?，必受千刀萬剮之苦，萬蟻噬心之痛，你怕不怕！

    何青青昂首大喝：不怕！

    若心志不堅(jiān)挺不過，連命也要搭上，你怕不怕？

    不怕！

    絳云雙手扶起徒弟，微笑道：大師，請您施術(shù)吧。

    阿彌陀佛。一道蒼老的聲音宣了佛號，善哉善哉。

    何青青一驚，隨那話音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一直有第三個(gè)人。

    老僧從樹木陰影中走出，他身形高大，慈眉善目。

    雨滴落在他身上，沒有白霧升騰，好像浸透袈裟，卻不留絲毫痕跡。

    這位便是妙手神僧無相大師。絳云道。

    何青青怔怔望著老僧面容，一身戾氣莫名消減些許。

    無相神僧修為不算至強(qiáng)，但醫(yī)術(shù)超絕，慈悲之名遠(yuǎn)播。傳說中再兇惡殘忍的魔修見到他，也會(huì)生出一絲佛心。

    老僧直視何青青雙眼：蠱毒已浸透面皮，歪曲臉骨，此術(shù)刮骨療毒，必須保持清醒，忍受劇痛，貧僧勸何仙子三思而行。

    何青青行禮：大師，我心意已決。

    第80章 破此迷障

    花窗外, 夜雨瀟瀟。

    雨絲隨風(fēng)飄飛，敲打千閣萬殿鱗鱗琉璃瓦，時(shí)輕時(shí)重，音似碎玉。

    何青青躺在冰冷的玉床上, 絳云仙子輕摁她脈門, 將靈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她體內(nèi), 使她保持神志清醒、神識(shí)凝聚。

    這也使何青青五感更敏銳。

    原來刀子慢慢刮在骨頭上，是這種聲音和感覺。她想。

    所有痛感被加倍放大。

    眼前蒙著一層血霧, 依稀看見那老僧換刀、換針、灑藥粉, 卻看不真切。

    時(shí)而極癢，仿佛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面皮，吸食她的血rou。若非被束縛動(dòng)彈不得, 她恨不得把臉皮撕下來。

    時(shí)而極痛，仿佛一根尖針刺進(jìn)她骨頭縫，卻還要穿透骨頭往里鉆。若非絳云為她下禁聲咒，她只怕要放聲嘶吼。

    今晚對她來說太漫長、太黑暗。

    被同門推下礦洞、被師父訓(xùn)斥、被千刀萬剮，但她一滴眼淚也沒掉。

    下十八層地獄受刑，恐怕也不過如此。何青青想, 我就是地獄里爬出的鬼。鬼要爬到人間，從此過人過得日子！

    哐當(dāng)！花窗被大風(fēng)吹開，冷風(fēng)卷著雨絲灌入寢殿。

    一片迷蒙血光中, 何青青莫名念頭一轉(zhuǎn)，堅(jiān)如磐石的心稍變?nèi)彳?/br>
    雨下這么大, 宋師兄此時(shí)在做什么，院里的花架被風(fēng)吹倒沒有。

    疼痛依然繼續(xù), 她沒有更多力氣想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比一萬年更久。一雙微涼柔軟的手握住她手掌, 一道女聲溫柔慈愛：

    成了，睡吧、睡吧。

    何青青終于得以解脫，意識(shí)瞬間沉入黑暗。

    黑暗中漸漸亮起一道光，照亮一家三口。

    婦人有溫柔如水的眼眸，淡淡的馨香，男人有堅(jiān)毅的面容，寬厚的肩膀。

    雙髻女童玉雪可愛，嬌俏活潑：娘，我還想吃米糕。

    婦人拉著她的手：以后每年你過生辰，我們都來吃米糕好不好？

    男人將她一把抱起：青青，看爹給你買的燈！咱們?nèi)シ藕訜簟?/br>
    忽然花燈破碎，所有光彩熄滅。

    漆黑魔窟中，只剩上半邊身子的婦人聲嘶力竭：青青，活下去，活下去！

    子夜文殊渾身染血，背后巨石崩落，魔物咆哮。

    血與火中，整個(gè)世界地動(dòng)山搖。

    神祇般的黑衣青年垂眸看她，神色漠然地伸手：跟我走。

    那只手被火海淹沒。

    火光燒成一片刺目的朱紅色，化作宋院朱漆小門。

    宋潛機(jī)身披銀色月光，懷抱綠漪臺(tái)，站在桃花樹下對她淺笑。

    俊美少年聲音清淡溫和：此琴贈(zèng)你，算是賠罪。

    夜風(fēng)吹散他的聲音，吹過青石粼粼潭水。

    絳云仙子穿過重重人群，神色認(rèn)真：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何青青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

    指尖卻觸到冰冷的水面，那些倒影與滿樹桃花一齊破碎。

    冰冷的湖水漫過她口鼻，她向更深的黑暗沉去。

    她什么也抓不住。

    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救另一人出苦海，每個(gè)人都要自引自渡。

    何青青驀然睜眼。

    天光大亮，鳥鳴啁啾。

    她從玉床起身下地，驚覺身體輕快異常，好像走兩步就能飛起來。

    何青青摸了摸臉，皮膚光滑細(xì)嫩。然而她房間從來沒有鏡子，反光的東西也很少。

    夏日晴光朗照，草木蓊郁，群鳥爭鳴。

    何青青披頭散發(fā)，奔至蓮花池。

    紅蓮盛放，遮天蔽日，別樣?jì)善G。

    她慢慢走近，近鄉(xiāng)情怯般低頭，水中游魚潛藏，水面清晰地映出一道人影

    墨發(fā)如瀑，額頭飽滿，鳳眼長眉微微上挑，鼻梁挺翹，朱唇不點(diǎn)自紅。

    如果說妙煙的臉是天邊云霞，水中銀蓮，浮漾著柔和的華彩，毫無攻擊性。

    那這張臉就是鋒銳的月夜刀光、寒傲的雪地紅梅。

    艷光如刀。

    刀刀奪命見血，令人不敢直視。

    有此容貌，不該白裙裹身，披頭散發(fā)。

    合該六尺華服長裙，逶迤于地，滿頭珠翠異寶，光華耀目。

    何青青一笑，水里那艷光美人也笑。

    她伸手輕輕碰上臉頰，眼眶微酸，鼻尖一紅。

    千刀萬剮，當(dāng)真值得！絳云仙子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何青青驀然回頭。

    阿彌陀佛。無相老僧道：何仙子心性堅(jiān)韌，極有慧根。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絳云微笑點(diǎn)頭。

    老僧溫聲道：貧僧有兩句話，想單獨(dú)與何仙子說。

    大師請。絳云自無不允。

    何青青面對妙手神僧無相和尚，再次行禮：多謝您。

    仙子與貧僧有緣，不必說謝。此物贈(zèng)予仙子，賀仙子重獲新生。

    何青青伸手接過，低頭細(xì)看。

    是一串紅靈玉念珠，十八顆暗紅珠子細(xì)膩剔透。

    晴日一照，光彩熠熠，珠內(nèi)紋路似流動(dòng)的血液。

    何青青轉(zhuǎn)動(dòng)佛珠，最中間兩顆，依次浮現(xiàn)清晰的刻字。

    她啟朱唇，輕念道：青、青。

    這不僅是一件上等法器，還是一份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何青青感到驚喜：是我的名字！

    老僧含笑點(diǎn)頭。

    何仙子若愿意，貧僧再傳你一部功法，可使此物威力加倍。

    何青青遲疑：受您大恩，已無以為報(bào)。

    老僧緩緩道：你我不算師徒，只是結(jié)一段塵緣。貧僧本已留下緣種，但那位施主命途已改，與貧僧緣分將斷。你習(xí)我功法，了我心愿，便是報(bào)了醫(yī)治之恩。

    老僧說得極直白。

    因?yàn)檫@份直白，何青青不再推拒，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謝大師！

    老僧雙眸幽遠(yuǎn)如深潭，袈裟廣袖下伸出一指，輕點(diǎn)少女眉心。

    這一刻，何青青挺直脊背，微微仰頭。

    她以為，這便是她苦盡甘來的天賜機(jī)緣。

    絳云師姐，何出此言？

    牡丹殿內(nèi)，望舒仙子輕笑道。她的笑容依舊美麗，卻略顯勉強(qiáng)。

    就是字面意思。絳云面無表情：從前我沒有親傳弟子，許多事由他人暫代便罷了。如今我收了親傳，按照師門傳統(tǒng)，我的弟子是大師姐，理應(yīng)執(zhí)掌傳功堂，教導(dǎo)眾師妹師弟，監(jiān)督靈石脈礦的開采，保管萬音閣最頂層的鑰匙。

    望舒倒吸一口涼氣，強(qiáng)壓不悅：師姐，青青那孩子年紀(jì)尚小，入門不久，還不熟悉我派規(guī)矩。何況她剛恢復(fù)容貌，需要安心休養(yǎng)些時(shí)日。之前傳功堂的經(jīng)書由蓼花打理，不如咱們先請她

    絳云仙子打斷：蓼花觸犯門規(guī)，方才被青青傳去琉璃殿，來不了了。

    望舒仙子輕蹙蛾眉。她眉頭很快舒展，不動(dòng)聲色地望向身后。

    她身后站著妙煙。

    今日妙煙一身湖水碧長裙，梳流云髻，更襯得雪膚花貌，翩然出塵。

    登聞雅會(huì)琴試之后，望舒沒有給妙煙半分好臉色。

    但妙煙依然是她最得意的親傳弟子。

    后輩弟子的事，就讓后輩自己去解決，前輩伸手并不體面。

    況且妙煙穩(wěn)壓那何青青一頭，她實(shí)在沒什么可擔(dān)心。

    妙煙接過師父眼神，會(huì)意而去。

    望舒滿意地微笑。

    絳云來者不善，她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應(yīng)對。

    琉璃殿內(nèi)。

    一眾外門弟子分立大殿兩側(cè)，何青青獨(dú)坐高臺(tái)，殿下立著七八位女修。

    一位女子聲音尖銳高昂，正高聲辯解：大師姐無憑無據(jù)，怎么冤枉人，難道是欺負(fù)我們這些小弟子？

    她們修為、天賦不算出色，出身卻高，擅長拉幫結(jié)派，自稱小弟子實(shí)在勉強(qiáng)。

    殿側(cè)外門弟子聽得想笑卻不敢笑。

    他們不知何青青為何安排他們?nèi)鲉具@幾位跋扈毒瘤，只希望這位大師姐真能撐起場子，否則過了今日，恐怕倒霉的就是他們了。

    何青青快步走下高階。

    啪！清脆的巴掌聲在大殿內(nèi)回蕩。

    少女驚愕的捂著臉，一手指著何青青：你、你！

    眾女皆震驚。

    說真話。何青青平靜道。

    你怎能打我？我?guī)煾付紱]打過我！

    大師姐有權(quán)代師管教所有弟子。何青青道：這規(guī)矩還是你們教我的，忘了嗎？

    少女臉色漲紅，周身威壓暴發(fā)，直沖而上，卻像撞在一堵墻上，竟將自己撞跌在地。

    她悚然一驚，何青青必身懷異寶！

    不知絳云給了她什么防身護(hù)命的至寶，能讓她威壓堪比金丹境。

    眾女飛速交換眼神，只想拖延片刻，等望舒仙子來救。

    少女換上委屈神色：大師姐我沒有，你不小心跌下去礦洞，大家都到處找你，好著急

    啪！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滲血，涕泗橫流。

    還敢撒謊。何青青冷聲道：白萼，我記得你的臉。

    當(dāng)她再次揚(yáng)起手，白萼尖聲驚叫：

    是蓼花師姐，蓼花師姐讓我推的！

    閉嘴！蓼花喝道。

    她見何青青轉(zhuǎn)身向她走來，不由臉色慘白，抖如篩糠，色厲內(nèi)荏地大喊：

    你連我也敢打？你知道我表姑母是誰？

    恰在此刻，侍女高聲通傳：

    妙煙仙子到

    眾女瞬間松了口氣，誰知何青青視若無睹，這一巴掌依然狠狠落下去。

    蓼花身子飛出，倒地不起。

    妙煙眼神掃過滿殿狼藉，便知自己來得正好，何青青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出了氣。

    氣順了，事情就不難辦了。

    她先向何青青行禮，姿態(tài)得體，態(tài)度謙虛：

    我平日疏于教導(dǎo)，師妹們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師姐，我替她們向師姐賠不是。今日帶她們回去，以后一定嚴(yán)加管教。如有再犯，嚴(yán)懲不貸。

    眾女眼神驟亮?？梢灶A(yù)想她們今日若得救，必對妙煙感激涕零。

    妙煙此時(shí)為她們姿態(tài)越低，以后這份忠心越牢固。

    妙煙知道，何青青吃軟不吃硬，總不能換了一張臉，性情翻天覆地吧？

    她展露微笑：還大師姐念在她們年幼無知，也看在師妹的面子上，饒過她們一次吧。

    她沒再說下去，但眾人都知道她想說什么。

    你要我看你的面子？何青青看著她。

    妙煙但笑不語。

    面子就是臉。

    妙煙有一張?zhí)煜伦蠲赖哪?，沒人不喜歡看她的臉。

    但何青青此時(shí)看這張臉，卻覺得寡淡無味至極，像一碗忘記放鹽的清湯面。

    她甚至有些困惑，從前的自己，怎會(huì)被這張皮相迷惑，為他人做嫁衣裳？

    何青青平靜道：我教你《風(fēng)雪入陣曲》全篇，已是看了你的面子，你不知道嗎？

    妙煙聽她忽然提起此曲，笑容微僵。

    琴試之后，你若真心求教，應(yīng)當(dāng)自己上門，為何請我去你的竹樓？你若真心想請我，可以只請我一個(gè)人，為何請來一群人助陣？因?yàn)槟阒辣娔款ヮ?，我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拒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