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沒有遺憾？

    葉白汀抬頭看著仇疑青，聲音融在風里，有些失真：“你一路至此，從未想過回頭？”

    仇疑青垂眸：“從未。”

    “從不后悔？”

    “不悔?！?/br>
    少年頭微仰，就靠在他懷里，眼里滿滿都是他，像詩里獨坐高樓的少年，頭懸皎皎白月，看向江海人生，朝暮有思，眉宇間暗潮涌動，有些深沉，也很可愛。

    只要他稍一低頭，就能吻到。

    仇疑青低下頭……

    將葉白汀扶正，嘴唇若有若無，掠過了他發(fā)頂：“坐好?！?/br>
    葉白汀感覺氣氛有些不對，扣在腰間的大手過燙了些，忽而冷風卷著雪花吹過，周身溫度驟降，這種感覺才消失……難道是錯覺？

    ……

    回到北鎮(zhèn)撫司，進到詔獄，葉白汀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熱烈歡迎。

    “怎么回事？”他看向帶頭的相子安。

    “還能怎么回事，你說的那個事，有門了！”相子安蹲在隔壁牢房里，看看左右，小聲說，“案子啊，我找到合適的案子了！”

    葉白汀立刻坐下：“說說。”

    相子安：“咱們這有個叫管樂志的犯人，他自己沒什么話說，幫貪官做假賬進來的，手上沾了人命，沒想過要出去，但他有個遠房族弟叫管修竹，人非常好，斷不可能作jian犯科，偏這人在今年，不，這年都過了，該說是去年了，這人在去年死了，刑部判的案，你那義兄賀一鳴斷的，說是畏罪自殺，送到大理寺復核，確認無誤，結(jié)了案……”

    葉白汀聽得很仔細，管樂志和管修竹已經(jīng)出了五服，外人眼里已不算正經(jīng)親戚，偏當年因某種意外，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幾年，互相之間感情很深，也非常了解，他說管修竹樂善好施，人品忠直，頭腦死板一根筋，絕不會做出貪污腐敗的事，更不可能自殺。

    管修竹是戶部郎中，犯的是庫銀貪污罪，去年夏天江南水患，戶部拔銀賑災(zāi)，到了江南發(fā)現(xiàn)數(shù)額不對，少了有五成以上，一層層查過來，最終查到他身上，人證物證口供，證據(jù)確鑿，最終畏罪自殺……整個案子辦得非?？欤瑥慕系南⒒貋?，戶部從上到下一查，迅速鎖定他，三日內(nèi)就上了堂，第四日疑犯自盡，不過五六日的功夫，案子就結(jié)了，呈送大理寺復批，大理寺回復也相當迅速，案子蓋棺定論，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這是賀一鳴‘大義滅親’，升到刑部侍郎后親手判的第一個案子，于他而言意義重大，因過于訊速及精準的斷案，他還受到了上峰嘉獎，立刻站穩(wěn)了腳跟，成為尚書底下第一人，將來前程自不必說，再熬個幾年資歷，等尚書辭官或調(diào)任，不出意外，他就是下一任尚書的有利競爭者……

    葉白汀沉吟片刻：“所以這個案子牽扯到刑部，大理寺，戶部，賑災(zāi)款，水患，河渠……可能還有工部？”

    “是?！?/br>
    如若這樁案子有內(nèi)情，或干脆是有人故意為之，賀一鳴的膽子……還真挺大。

    和相子安認真交流過細節(jié)，葉白汀發(fā)現(xiàn)這個案子最大的難度，是不在北鎮(zhèn)撫司。非錦衣衛(wèi)管轄，又已結(jié)案封存，無特殊理由不好查問，連具體案件卷宗，各種細節(jié)記錄都無法調(diào)取，什么信息都找不到，怎么深入了解，又怎么翻案？

    仇疑青回來時，見到的就是自家小仵作對窗托腮，眉眼微愁的樣子。

    “怎么了？”

    “你回來了！”葉白汀這兩天難得見到他人，趕緊趁著機會把這事說了。

    重點在這個案子的辦案速度，事情一發(fā)，瞬間找到了源頭，還各種證據(jù)確鑿，立刻斷了案情真相，嫌疑人畏罪自殺，終審結(jié)案……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好像條條框框都準備好了，一定會這么走似的。

    “……就是這樣，你覺得這是個機會么？”

    葉白汀除了發(fā)愁案子卷宗資料不在北鎮(zhèn)撫司，還愁這件事不問則罷，一問，就牽連到四大官署，刑部大理寺不可能承認自己錯了，戶部那邊早就翻了篇，也未必會愿意節(jié)外生枝，多麻煩，工部……如果這事因水患河渠，他們有失誤，也未必樂意配合。

    北鎮(zhèn)撫司可是孤軍奮戰(zhàn)，這么多麻煩，怎么辦？

    仇疑青卻眼梢舒展，眸底墨色深邃，十分滿意：“有機會一挑四，豈不正好？”

    葉白汀：……

    仇疑青：“省的本使一回回分出工夫，教他們做人?！?/br>
    葉白汀看著領(lǐng)導，不得不說，你有點狂啊。

    “圣上正在清查稅賦，有新策實行，我輩清些尸位素餐的米蟲，威懾百官，正是助力，”仇疑青道，“若查明真相無誤，案子并未判錯，北鎮(zhèn)撫司只不過白費了些力氣，不礙什么，如若有諸多內(nèi)情，有人陷害忠良，逃脫律法制裁，北鎮(zhèn)撫司需得替當時難民，死去的英魂——討回這個公道?！?/br>
    領(lǐng)導都這么說了，還怕什么？

    葉白汀精神立刻就來了：“眼下信息太少，我們首先需要判斷確定的，仍然是管修竹的罪行，到底有沒有曖昧，有沒有值得推敲之處。這個案子來自詔獄囚犯管樂志的講述，他與管修竹是出了五服的親戚，兩家基本沒交往，只是當年因意外和管修竹一起住過幾年，所有判斷都帶有主觀情緒，他說管修竹是好人，人品正直，絕不會貪污自殺，然人心難測，我們不能隨意相信他或刑部的判罰，所有一切，都得基于證據(jù)事實……”

    仇疑青：“且不必著急，等我親去探探再說?！?/br>
    “嗯，我也去詔獄找人聊聊，看能不能知道更多?！?/br>
    錦衣衛(wèi)輪休還未結(jié)束，申姜之前忙了很久，這次春節(jié)算是休了個長假，還沒回來上班，仇疑青一個人帶著不多的人手在外面干活，又是幾天沒回來，葉白汀也沒閑著，親自見了管樂志兩回，盡量把能問的信息全都問出來，之后……

    之后就沒什么事了，得等著仇疑青回來，沒事就練練騎馬，在北鎮(zhèn)撫司的大校場里溜達來溜達去，人少的時候還能小跑一會兒。

    狗將軍玄風感覺非常寂寞，回回拉著他的小車車在側(cè)旁邊，回回都等不到少爺青睞，它很憂郁，小車車就這么失寵了嗎？少爺再也不坐了嗎？

    相子安拿著扇子，暗搓搓靠近：“少爺不坐，還有我呀，我也很瘦很輕的……”

    奈何狗子看不上他，瞪了他一眼，拽著小車車就跑了，頭也不回。

    相子安：……

    是的，少爺給他要到了一個小鈴鐺，也不算他的，他和秦艽得共用，出來院子里可以，每回只能一個人，擔保嘛，算在申姜頭上。雖然百戶當時并不在現(xiàn)場，現(xiàn)在也并不知情。

    狗將軍雖然走了，黑馬玄光也很可愛……

    相子安再一次試圖靠近，可愛的玄光扭頭就沖他打了個響鼻。

    他抹了把臉上的口水，非常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不招小動物喜歡呢！

    ……

    等葉白汀把騎馬技術(shù)練熟了的時候，仇疑青終于回來了，帶回來了一部分案子卷宗。

    葉白汀翻開紙頁，上面墨漬濃重，似未完全干……

    “謄抄的”？

    “嗯?！背鹨汕嘟舆^葉白汀遞過來的茶，飲了半盞，“刑部不可能自己給自己翻案，卷宗獲取有難度，大理寺那邊卻非鐵板一塊，大理寺卿年事已高，不日就要乞骸骨，周王兩個大理寺少卿要爭取這個位置，當時復核這個案子的是少卿周仲博，另一個姓王，叫王季敏?！?/br>
    就這一句，葉白汀就明白了，不提二人誰更清正，誰更適合上位，他們之間存在競爭，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有些人就愿意行個方便。

    只是一部分案卷資料，辦案過程中很多人都見過，不算機密，且仇疑青身份特殊，也算司法界的人，懂規(guī)矩，不會隨便往外傳，為什么不給個機會？

    葉白汀快速翻著這份卷宗資料，主要記錄案件前后的時間線，從江南水患，到河堤失修，原本的賑災(zāi)款沒按時按量撥到，致使災(zāi)民流離失所，三餐不繼，消息報給朝廷，天子大怒，下令徹查，刑部從上到下把整個戶部排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最后贓款款項全流入到管修竹名下，同時發(fā)現(xiàn)了暗賬，和別人來往要挾甚至勒索的密信，以及，他的心腹長隨，終于受不了壓榨出來，說了實話，說全部都是主人一人所為，他可作證……

    賬本已經(jīng)做物證封存，無法取出，如若以后他們能找到更多東西翻案，自可根據(jù)規(guī)矩調(diào)出，查看賬目內(nèi)容是真是假，可有編造痕跡，但這個作證的長隨死了，案子結(jié)束后兩個月，他突然得了急病，沒幾天人就沒了，可他的家人卻走了福運，不知哪來的好生意，發(fā)了大財，如今宅子田地都不知道買了多少。

    最后，說管修竹畏罪自殺的最大證據(jù)，就是死亡現(xiàn)場，是一個密室，就在他自己的書房，門窗關(guān)的很嚴，外人踹門才得以進去，發(fā)現(xiàn)時他倒在血泊中，腹部插著一個匕首，手上都是血漬，根據(jù)持刀方式，刀入走向，用的是左手，而戶部從上到下，包括他家里，只有管修竹這一個左撇子。

    葉白汀重點挑出尸檢格目，卻發(fā)現(xiàn)記錄的非常簡單，只是寫明了檢驗結(jié)果，沒有更多細節(jié)。

    “就這些？”

    仇疑青頜首：“足夠可疑?！?/br>
    葉白汀整肅表情：“我們什么時候開始排查？”

    仇疑青眼睫微垂，指節(jié)輕點在桌面：“現(xiàn)在吧?！?/br>
    “現(xiàn)在？”

    “你有事？”

    “倒是沒有……”

    “那走吧，”仇疑青率先起身，“正好今夜熱鬧，京城盛景相似，我們走一遍管修竹生前的最后一條路?！?/br>
    “好?！?/br>
    葉白汀跟著仇疑青走出大門，才發(fā)現(xiàn)不對。

    長街燈火璀璨，比之除夕那晚，多了更多的燈籠，街道熱鬧喧囂，往華光里走，皎似月光，亮如白晝，有年輕男女在街道上穿行，女孩子手里多半都提了盞燈，小兔子，小老虎，小狐貍……不一而足。

    “今夜……是上元節(jié)？”

    仇疑青見他視線呆怔，落在路邊小姑娘的花燈上，頓了片刻：“你也喜歡小兔子？”

    葉白汀立刻擺手：“不，沒有，我們辦正事吧?！?/br>
    仇疑青卻已經(jīng)從旁邊攤子上買了個同款小兔子燈，遞給葉白?。骸跋矚g小東西，不丟人?！?/br>
    葉白?。骸?/br>
    他跟手里的小兔子燈面面相覷，指揮使你怎么回事，忘了出門是要辦正事的么！

    第102章 我不需要美人

    葉白汀拎著小兔子燈，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仇疑青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前，一邊走，一邊有模有樣的講說案情。

    “管修竹死在去年的七月初七，那日京城街道也是這般熱鬧，煙花綻放，燈火璀璨，街上人群如織……”仇疑青抬眼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br>
    葉白汀出門時并沒有看時間，和仇疑青聊這件事前，外面天還沒黑，可他們聊了很久，這個時候至少也是酉時末了，大概是晚上七點。

    這個時間出門，又是七夕佳節(jié)，難不成這管修竹佳人有約？

    仇疑青卻道：“這個時間，管修竹離開了官署。”

    葉白?。骸?/br>
    哦，他錯了，這大概不是一個佳人有約的粉紅故事，只是一個九九六社畜的慘烈生活，在這種日子，加班到這種時候。

    “那就是要回家了？”

    “路程最初，的確是往回家走的方向，”仇疑青道，“寫在紙上的信息很少，我們可以試著找一找?！?/br>
    “官署在這附近？”

    “不遠，這里是必經(jīng)之路?！?/br>
    “他回家的路長么？”

    “不短?！?/br>
    葉白汀看了看左右：“工作到這么晚才回家，大概率錯過了飯點，若我是他，大概肚子很餓，第一個看在眼里的，可能是食物……”

    這天又是節(jié)日，家里很忙，能不添麻煩就不添麻煩，自己在外面找點吃的挺好，就算惦記著家人，知道家里會留飯，大約也會買些小食來填填肚子。

    “我猜他會找點東西吃？”

    “餓了？”仇疑青看向小仵作的肚子，“請你吃小餛飩?！?/br>
    葉白?。骸拔覜]有……”

    他就是正經(jīng)說案子，誰知肚子并不配合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咕咕的叫了兩聲，真的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