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連飯廳都是隔開的，香客們可以在外客區(qū)點(diǎn)齋菜，僧人們在自己的生活區(qū)有專門的飯?zhí)?，不過條件就比較清苦了，遠(yuǎn)不如提供給客人們的，食材上會更豐富。暫住后山院子的人，吃的是和僧人一樣的齋飯，不過用飯地點(diǎn)就更隨意了，也并不和僧人一起。

    總的來說就是，租客只是租客，短暫在此停留，僧人們只提供一些便利，彼此并不熟悉，也談不上交情。

    葉白汀和仇疑青腳步未停，一路從外客區(qū)到僧人飯?zhí)茫酚錾硕加卸Y有節(jié)，不卑不亢，見到錦衣衛(wèi)指揮使也沒有緊張不安，仿佛他們和普通的香客沒什么區(qū)別，會尊敬，會禮讓，會配合做事，但不會害怕。

    在這里走一走，仿佛心都能跟著寧靜下來。

    葉白汀對這里印象很不錯。人的思想狀態(tài)會在行動里有所投射，如果這里僅僅是一個，令人心找到歸處的安靜桃源，那在這里下手殺人，玷污這片安寧的人，行止何等卑劣。

    桌上飯菜很簡單，饅頭，青菜，冬筍還有粥，葉白汀吃得很慢，仇疑青也一樣，中間還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葉白汀都還沒吃完。

    “很喜歡？”他看著小仵作。

    “粥很清甜，熬的時間很長，”葉白汀抬頭看他，“正好也等等你?！?/br>
    寺廟是死者的死亡現(xiàn)場，勘察工作很多，仇疑青自己也有很多統(tǒng)籌指導(dǎo)工作，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僧人們配合工作，他們也不能太過打擾，今日把集中能做的事都做了，稍后就可以減少人手，以便服跟查，以免僧人難做，香客難安。

    遂今日肯定是特別忙的。

    仇疑青摸了下葉白汀的手，還好，不涼：“累不累？”

    葉白汀搖頭：“還好?！?/br>
    一頓飯吃完，飯廳已經(jīng)空了，幾排長桌，除了葉白汀這里，再沒有旁人。

    申姜回來了，嘴里叼著饅頭剛好啃完，見四下無人，還有錦衣衛(wèi)警戒，過來報(bào)告：“我打聽到了，那天賀一鳴還真來過！”

    葉白汀見仇疑青沒一點(diǎn)驚訝之色：“你也知道了？”

    “不難推測，”仇疑青道，“他之前因重大失誤，官降三級，幾日前因功擢升，重新成為刑部郎中，自是走了些路子，想要人脈助他，心思必要用在暗里，人性幽微之處，大考在即，誰家沒個參考后輩，此處文昌靈盛，他會過來求一道簽，很合理?！?/br>
    “竟然升的這么快？”

    官降三級的事，葉白汀知道，這事有他的助力，北鎮(zhèn)撫司正月里辦的戶部案子，當(dāng)年管修竹的死，就是賀一鳴故意倉促結(jié)的案，雖刑部侍郎和刑部郎中不一樣，中間差著層級，可剛受了罰貶了官，立刻又能升一階，賀一鳴可真是好本事。

    “可不是怎的，好像通了吏部尚書的路子，那位有個孫子今年也要參加大考，賀一鳴過來應(yīng)該是賣個殷勤，掛個紅繩求個上上簽的！”

    申姜跳過來，坐在桌邊：“不過他這趟來得快，去的也快，似乎沒想著驚擾任何人，行事非常低調(diào)，我問了一堆人，除了大殿那邊請香祈福解簽的僧人，其他人好像都沒有見過他，如果他真有心做什么事，時間有些倉促，必是有備而來……但這個不重要，稍后我會繼續(xù)跟查細(xì)節(jié)，重要的是另一樁，本次死者郁聞?wù)拢瑥臉巧系粝聛硭に赖氖前?？我剛剛打聽到，三個月前，也有個人從高處跌落，摔死了?！?/br>
    葉白汀手一頓：“還有？”

    申姜：“要是一般的普通人意外，我也不會關(guān)注，但這個人，好像真的和案子有點(diǎn)關(guān)系，黃康，四年前大考出來的進(jìn)士，名次談不上好，卻一放榜就被安排好了官位，還是京中肥差，他和在這里聚會的人基本都認(rèn)識，尤其副官高峻，他們是同年?！?/br>
    葉白汀立刻反應(yīng)道：“他的同年，可不止一位。”

    仇疑青指尖點(diǎn)在桌面：“賀一鳴，也是四年前考中的進(jìn)士。”

    “那豈不是更可疑了！”申姜瞪圓了眼睛，“這個黃康也是墜亡，就在鬧市酒樓，眾目睽睽之下摔死的，和郁聞?wù)滤赖暮喼币荒Ｒ粯?！?/br>
    葉白汀眼梢微瞇：“這件事可曾驚動官府？喪事是怎么辦的？”

    申姜：“鬧事墜亡，動靜太大，京兆尹立刻派了人過去，應(yīng)該是沒查出任何異常，很快撤了封條，說是意外，著家人好生安葬。”

    仇疑青知道葉白汀在想什么：“死者尸身，我想辦法調(diào)來北鎮(zhèn)撫司?！?/br>
    “嗯，”葉白汀點(diǎn)了頭，眼底有微芒閃動，“一并送去仵作房，我來檢驗(yàn)?！?/br>
    夕陽照晚，天色將暗的時候，葉白汀隨仇疑青離開百佛寺，從后山穿過前殿，中途經(jīng)過寺里一株百年老樹，老樹枝干虬結(jié)，枝頭萌出新芽，縱歲月流轉(zhuǎn)，仍生機(jī)盎然，微風(fēng)吹過，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木牌撞擊聲。

    那是寺里用來給香客祈福用的小牌子，每個上面都掛了紅繩，滿滿一樹，都是來人香客心中愿景，也妝點(diǎn)的老樹青春明媚。

    這里rou眼可見，距離最近的塔，就是文昌塔，但凡文人，都會想來拜一拜。

    二人突然齊齊停住腳步，一個沉默，一個嚴(yán)肅。

    申姜等了半晌都不見人動：“怎，怎么了？”

    葉白汀蹙著眉，看向仇疑青：“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仇疑青肅容頜首，說了兩個字：“科舉?！?/br>
    兩條墜亡的人命，在此聚會的人，加上賀一鳴，目前相關(guān)人交往圈子還未最終確定，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diǎn)，就是科舉。

    四年前參加大考的人有黃康，高峻，賀一鳴，黃康死了，高峻做了官，今年是主考官的左右手，參與大考管理，賀一鳴就更不用說了，宦海沉浮，得意比失意多。

    一年前，郁聞?wù)?，于?lián)海，胡安居參加大考，前兩個落榜沒考上，郁聞?wù)聹?zhǔn)備今年再戰(zhàn)，還沒等到大考來，人先死了，于聯(lián)海心灰意冷，做了文吏，胡安居則運(yùn)氣非常好，以之前不顯的才華，一飛沖天進(jìn)了翰林院，點(diǎn)庶吉士，為所有人羨慕。

    再就是今年的主考官耿元忠，是所有人里年紀(jì)最大，官位最高，地位最穩(wěn)的人，他的外家親戚章佑，今年要，不是，是已經(jīng)參加了大考。

    如果他們想多了，所有僅僅是巧合，那就還好，如果不是巧合……豈不是科舉有問題？

    春闈的時間基本是固定的，在每三年的二月，一共三場，初九開始，十八結(jié)束，考官封卷，之后便是緊張的閱卷過程，有時稍快，有時稍慢，但所有的工作都要在一個月之內(nèi)完成，因?yàn)槿率笥遥熳右M(jìn)行殿試，欽點(diǎn)狀元郎，賜瓊林宴。

    加開恩科也是如此，時間流程不會有變化。

    今天是三月初四，大考早已結(jié)束封卷，正在緊張激烈的判卷過程中，尚未放榜，再過十來日，宇安帝就要殿前欽點(diǎn)狀元了。

    現(xiàn)在朝局什么形勢，葉白汀這個外行人都懂，天子位置看起來是穩(wěn)了，但穩(wěn)的很不容易，一點(diǎn)點(diǎn)建立威信，清除以往弊病，為朝廷緩緩增添新鮮血液……威信的建立并不容易，破壞則只需要一擊，如若科舉出了問題，天子殿試生了差錯，好不容易搭建出的局勢崩塌，以后怎么辦？

    宇安帝自被接回皇宮，在各方勢力壓制下小心翼翼，一點(diǎn)點(diǎn)構(gòu)建心中天地，辛苦了這么久，今年算是成果頗豐，讓所有人見證他實(shí)力的一年，他加了恩科，即將大婚，殿試完成的好，便更添光加彩，穩(wěn)固人心，萬一出了事……

    葉白汀都不敢想，如果真有人在暗處……

    “絕不能讓對方得逞！”

    “我們得抓緊時間了?！背鹨汕喑~白汀伸手，“可能要委屈仵作先生，隨本使一騎了?！?/br>
    葉白汀這次沒有拒絕，這次時間非常重要，不可以浪費(fèi)。

    “我們回京！”

    一路疾馳回京，到北鎮(zhèn)撫司時天色已經(jīng)全暗，申姜連家都沒回，從廚下卷了張餅啃著，就出去排查走訪，查幾個相關(guān)人線索，仇疑青也沒停，把葉白汀放下就進(jìn)了宮。

    事情并未發(fā)酵，他們的猜測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但只要有風(fēng)險(xiǎn)，大家就得警惕，這件事，須得報(bào)皇上知曉，一旦……必須有合適的應(yīng)對預(yù)案。

    葉白汀都替皇上頭疼。

    底下各種流程再走，尸體還未送進(jìn)北鎮(zhèn)撫司，他知道過不了多久，自己也該忙了，這幾天恐怕沒空，想起雙胞胎rou乎乎，鬼靈精的小臉，長長嘆了口氣。

    昨天之所以走的那么干脆，是體諒姐夫才來，給別人點(diǎn)一家團(tuán)圓的時間，而且姐夫也說了，將來一段時間會長留京城，他也就不著急，想著這兩天帶雙胞胎過來玩玩，出去逛逛，誰知直接沒空了。

    葉白汀拿起筆，給雙胞胎寫信，厚厚的一打，是他答應(yīng)孩子們講的鬼故事，還叮囑他們要乖乖的，不要惹娘親生氣，爹么，就隨便了……

    等他這邊忙完，立刻去看他們。

    信剛剛寫完，埋在城里不遠(yuǎn)，黃康的尸體就拉回來了，錦衣衛(wèi)過來報(bào)告，說已經(jīng)送去了停尸房。

    葉白汀一看是個臉熟的小兵，就將寫好的信遞給他：“替我送去竹枝樓?！?/br>
    “好的少爺！”

    葉白汀剛走到仵作房，穿上罩袍，戴上手套，就看到了仇疑青。

    “我看你這一眼，”仇疑青走過來，“驗(yàn)完尸再走?！?/br>
    葉白汀指了指天：“……怎么說？”

    仇疑青：“希望我們都想錯了，這只是一個巧合，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怕?！?/br>
    那就是有準(zhǔn)備了？

    外面的事自有對方去忙，葉白汀放寬心，專注自己的工作：“指揮使可準(zhǔn)備好了？我要開始了。”

    仇疑青：“嗯?！?/br>
    葉白汀走到停尸臺前，閉了閉眼睛，集中注意力……

    讓我來看看，你有什么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黃康死在三個月前，正是寒冬臘月，被確定死亡無異常后，下葬很快，他的尸體情況和郁聞?wù)掠行┫嗨?，腐敗肯定是腐敗的，但更明顯的特征是干，部分腐敗嚴(yán)重的地方，皮膚已經(jīng)不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部分干掉的皮膚皺縮變硬，失去彈性，成為略深的褐色，看起來的就是，一半隱隱露出骨頭，一半變黑發(fā)硬，視覺效果相當(dāng)驚人。

    首先最重要的還是死因判定，骨折情況。

    “……死者骨有血蔭，肋骨骨折，肩膀，髖骨，腿骨皆伴有骨折，手臂……粉碎性骨折，頭骨及面部傷情嚴(yán)重，死者應(yīng)該是趴在地上，手臂先落的地？”

    仇疑青在回來的路上，就先后接到了申姜及錦衣衛(wèi)最新的排查消息，對當(dāng)時情況算有了解：“目擊者說人是重重砸在地上，俯臥姿，當(dāng)時手臂就變了形，看起來很奇怪，應(yīng)當(dāng)是手臂先碰到的地面?！?/br>
    “死者可不僅僅是手臂先碰到地面，”葉白汀仔細(xì)驗(yàn)看死者的手，“他手上的骨頭幾乎完全碎了，類似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只有一個解釋——他想拄一下地面?！?/br>
    什么時候，人會想拄一下地面呢？想要借力的時候，想要支撐的時候。

    所以人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意識是清醒的，反應(yīng)動作也是想撐一下，但落下來的高度太高，速度太快，地面太硬，手掌的緩沖根本不夠用，人也跟著沒了。

    “申姜說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摔死，是一個酒樓，他當(dāng)時在幾樓，同誰飲酒？”

    “目前的消息是，五樓，酒樓屋頂，獨(dú)飲，死者是酒后腳滑，不小心摔了下去?！背鹨汕嗦曇粑⒗?，“我看了他的菜單，叫的酒，可不是一個人能吃完的量?！?/br>
    那就是有別人了？又是一位看不見的客人？

    想想百佛寺的‘聚會巧合’，葉白汀看仇疑青，“該不會這個酒樓里，也有個聚宴，參與者有我們的幾位相關(guān)人吧？”

    “不錯，百佛寺里聚會的幾個人，當(dāng)時都在，”仇疑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包括一個月去了百佛寺，沒有參加小聚的，賀一鳴。”

    ……

    賀府。

    一封沒有署名，只加了火印的信，送到了黑檀漆金翹頭長案上。

    水色淺紗映照，仙姑賀壽燭盞燃出華貴香味，賀一鳴批完一卷文書，喝下兩口香茶，拈了枚顏色乳白，層理清晰的龍須酥，只吃一口便放下了，眉心不甚滿意，好像這么精致的東西也難入他的口。

    他漱了下口，拿起信件，撕開火印，慢條斯理的看信——

    只一眼，他就頓住了，之后神色變幻，眸底似有怒海翻濤，轉(zhuǎn)而冷笑連連，猛地一拍桌子。

    他那個‘好弟弟’，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敢沾！

    這般不懂事，別怪我不客氣了。

    第180章 不許欺負(fù)舅舅

    這天晚上的驗(yàn)尸工作，葉白汀并沒能全部完成，一是光線效果不好，燭光昏暗，放再多似乎也不能加強(qiáng)光郊，粗淺的東西可以看，更深的解剖工作無法完成，這個案子很重要，他不敢放松半點(diǎn)。

    二是這天在外面跑了很久，想了很多事，身心俱疲，他非常清楚的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撐不下來。

    仇疑青走后，葉白汀整理過死者的衣服，當(dāng)時遺物，就沒再繼續(xù)了，一邊認(rèn)命的回房休息，命令自己快點(diǎn)休整，一邊提醒自己，之后不能再懶了，起碼的運(yùn)動量得保證，別真到用的時候身體撐不住。

    還有燈光……

    現(xiàn)代的電是別想了，別的辦法呢，能不能想一想？怎樣可以加強(qiáng)光線效果？

    第二天晨起，葉白汀精神百倍，專門去廚下吃了足量早飯，把身體和精力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佳，去了仵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