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誤這一會，去到大堂，倒時間正好。

    廳堂已經(jīng)被申姜盯著，全都準備好了，正北指揮使的長案幾，下首仵作專座，兩側(cè)排開，不給人壓迫感，也保證出不了任何安全問題的錦衣衛(wèi)……

    整個廳堂氣氛凝肅安靜。

    今日坐鎮(zhèn)北鎮(zhèn)撫司審案，仇疑青也換上了錦衣衛(wèi)的飛魚服，不過他官階不同，這飛魚服自也不同，除了一般制式規(guī)定，肩膀上還繡有御賜的龍紋，身份上的震懾感表露無遺。

    很快，隨著申姜唱名，本案相關(guān)人一一列堂，仇疑青當堂坐定。

    “今日緣何請諸位到堂前，諸位心中想必知曉，先有湯貴，樊陌玉兩個死者，皆是背后中箭而亡，□□他殺，再是潘祿中箭，疑似被人滅口，從船到物，再到隱在暗里不為人知的買賣，北鎮(zhèn)撫司上下不敢輕忽，天子震怒——”

    場上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幾乎沒什么表情變化，只在仇疑青提及‘天子震怒’時，放到兩位廠公和江汲洪身上的視線略多了些。

    關(guān)注兩位廠公，是因為本身就是宮里的人，這種消息應該是在場所有人里摸的最透的，關(guān)注江汲洪，是因為他是所有人中官階最高的，除休沐或天子特赦，日日都要早朝的，應該也能摸到幾分圣意？

    這四個字，到底是真的，還是錦衣衛(wèi)在詐他們？

    可惜不管兩位廠公還是江汲洪，都面沉如水，沒有任何波瀾，很是穩(wěn)的住。

    “江大人，”仇疑青也沒含糊，矛頭直接砸向江汲洪，“本使聽聞，皇商雖不是官階派遣，其間流程也有需吏部配合的地方，樊陌玉和潘祿更是，本就是官身，所有調(diào)派任免，都需得你簽章首肯，本使想問，你可知這幾次流程，中間是有紕漏的？”

    江汲洪頓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理解這些話：“敢問指揮使，此話何意？吏部辦事，向來遵循規(guī)則，每一道流程都有專人復核，所謂紕漏是……”

    仇疑青眉鋒凝肅：“江大人不知？”

    江汲洪搖頭：“事關(guān)兇案，指揮使還是莫要開玩笑的好，若早知有疏漏，本官怎么會批復簽章？官員升遷調(diào)派，關(guān)國體，關(guān)民生，茲事體大，錯了，可是要擔罪責的。”

    仇疑青一個眼神，申姜往前一步，手里拿著幾份卷宗，刷一聲攤開，展示給所有人看：“錦衣衛(wèi)衛(wèi)所報，樊陌玉三年前外派考績?yōu)榱迹瑑赡昵耙彩橇?，如何到了你吏部，這考績突然變成優(yōu)，可以加官進爵，調(diào)派重職？”

    “竟如此么？”

    江汲洪似乎不信，接過卷宗看了看，上有錦衣衛(wèi)衛(wèi)所查到的事實佐證，條條紅章手印觸目驚心。

    申姜盯著他：“江大人，就不解釋解釋？”

    豈料江汲洪直接轉(zhuǎn)了頭，看向魏士禮：“本官記得此事由你督辦，因何如此，中間是否有問題，速速當堂釋明！”

    申姜心內(nèi)豁了一聲，我們問你，你問下面人，倒是推的一手好鍋！

    “申千戶，得罪了?！?/br>
    魏士禮接過卷宗，仔細看了一會兒，方才嘆了口氣：“下官想起來了，這個，應該是當?shù)貓箦e了，下官第一次按流程審核時，看到‘良’字，本是按了下去，沒往上報樊陌玉升遷轉(zhuǎn)職一事，因為不合規(guī)矩，但后來接到了新材料，才知是當?shù)佤[了烏龍，報錯了，樊陌玉當應是優(yōu)，這才重新提交，未料錦衣衛(wèi)查到了這個……不知是錦衣衛(wèi)查到了最初的錯誤信息，還是樊陌玉造假，騙過了吏部？”

    這是要把錯全都推到別人身上，當自己不知道呢。

    申姜冷笑一聲：“那這次錯了，這回呢？這回呢？這回呢！”

    一樣一樣，他手每每翻一次，就是一次考績變化，從良變成優(yōu)，甚至從劣變成優(yōu)。

    魏士禮一看，立刻搖頭：“這些不是下官過的手，千戶不若問問方之助！”

    “下官亦不知。”

    方之助似乎料到了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拱了拱手，反應很快：“此事從頭到尾都是魏侍郎負責，下官不過幫忙打了個下手，整理了些文書，并未追問個中細節(jié)……會有越權(quán)嫌疑的?！?/br>
    魏士禮瞇了眼：“是不是你害我！”

    方之助表情淡淡：“怎會？分明是你要害江大人啊?！?/br>
    果然少爺說的沒錯，這事一出來，立刻就得狗咬狗！

    申姜看了眼坐在下首，老神在在的葉白汀，哼了一聲，直接從準備案幾上拿出更多文書，全部都是在外衛(wèi)所執(zhí)指揮使令，查到的東西——

    一些官員的考績，從良變成優(yōu)，從劣變成優(yōu)，不僅有樊陌玉的，還有潘祿的，甚至有其他人的，厚厚一打，只要眼不瞎，都能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么。

    這件事，今天就是要拽出來，就是要拎清楚！

    葉白汀看著江汲洪，目光明亮到銳利：“吏部派官流程無序，疑似存在‘買賣交易’一事，錦衣衛(wèi)已有證據(jù)在堂，江大人真的不辯駁幾句？”

    竟然直接說了出來！

    廳堂瞬間一靜。

    再抬頭看指揮使臉色，全無意外或制止，明顯是早有共識，那將各種細節(jié)呈報天子……再正常不過，天子聽到這種事，還真得震怒！

    朝野上下，官員無數(shù)，所有調(diào)任派遣，基本全部要經(jīng)吏部，吏部膽敢做這樣的事，朝局危矣！

    江汲洪仍然面不改色：“錦衣衛(wèi)指控好無道理，就憑這些，就認定我吏部出了問題？我吏部雖攝官員調(diào)任派遣，但大昭有那么多官，吏部怎可能都認識，便是申千戶這些文書里提過的人，本官亦無交往，不熟識，因何為他們走動，又如何為他們走動？”

    “簡單，有中間人啊。”

    葉白汀目光逼視：“江大人不會以為，錦衣衛(wèi)就拿了這點東西，來迫你說實話吧？你吏部之人常去場所，私下誰和誰見了面，中間事涉銀錢還是其它，之后這些銀錢最后的流向——錦衣衛(wèi)一清二楚。”

    “花船，商行，錢莊，貨品交易……”他一樣一樣，慢條斯理的點出來，“需要我直接報名字么？江大人想要地名，還是人名？可是你得想清楚，錦衣衛(wèi)報了，和你自己說，量刑是兩個概念。”

    江汲洪仍然搖頭：“你所言這些，本官皆不知曉，本官只知，手下每一次簽章，都合理合規(guī)?！?/br>
    葉白汀：“都到這時候了，就別談什么公正公平了吧？你言你所辦之事都公正，所升之人都公平，那其他考績數(shù)年評優(yōu)的，你為何不擇，為何不選？他們的難道不配？”

    江汲洪：“官署事務繁忙，總有先來后到?！?/br>
    “哦，需要排序，那江大人這里的排序資格，又是什么標準呢？”

    “照舊例?！?/br>
    “何種舊例？”

    “那就得問問兩位廠公了，”江汲洪面色仍然不變，“吏部辦事條例大都沿習之前，本官到任后亦是如此，未有任何改變，若說有紕漏……本官此次記得教訓了，但若溯源追責，本官不敢獨攬?！?/br>
    富力行和班和安眼底齊齊一陰，雖未有對視交流，表情神態(tài)已然如出一轍。

    葉白汀就知道不會太順利，這么大的事，江汲洪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為官多年，人老成精，不老實，沒關(guān)系，夏日天光漫長，他們有的是時間耗，所有東西，總要一點一點，全都摳出來！

    “二位廠公？”葉白汀看向兩個公公，微笑，“江大人的話，可都聽到了？可有話說？”

    這明顯甩鍋，拉人下水的行為，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何況玩了半輩子心思的公公？

    富力行手收在小腹，嘆了一聲：“江大人不厚道啊，你吏部的事，因何問咱家？就算行事依照舊例，也是你吏部的舊例，咱家一個閹人，是你吏部的人，還是去過你吏部當過差？”

    江汲洪眼簾微垂：“公公確非吏部人，也未曾在吏部當差，但在先帝年間，曾不止一次指導蒞臨，定下條條規(guī)矩……”

    仇疑青：“不知當年吧，近一兩年，或者就在兩個月前，兩位公公不也給過江大人指導意見？”

    富力行倏的睜圓了眼。

    這是葉白汀第一次看到廠公失態(tài)，不管富力行還是班和安，每次見面都很穩(wěn)，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一臉波瀾不驚，只不過前者總是帶著一副假面，看似諂媚更多，后者從來都是微笑慈善，看起來沒什么鋒芒，這種形于外的驚訝，還是頭一回，好像根本沒有意料到，仇疑青會賣他們？

    這表情解讀出來類似：豁，瞧不出來啊指揮使，你個濃眉大眼的，當時是在騙人，詐我們的供是不是？詐完我們，這回同樣的套路搬到堂前，詐別人來了是不是？和著您兩頭通吃啊！

    葉白汀就看到，仇疑青面向富力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不怎么明顯的弧度，絕對不是什么滿意的微笑，而是在提醒，或是警告——

    就詐了你們，怎樣？北鎮(zhèn)撫司堂前，誰敢放肆！

    富力行眼看著就蔫下去了。

    葉白汀仔細回想，好像是在他和仇疑青深夜聊過‘官位交易’這個可能后，沒過多久，仇疑青那邊的反饋就回來了，說確有此事，真正要沉下心去查，證據(jù)在握，需要一定的時間，比如剛剛申姜拿出來的那些衛(wèi)所回執(zhí)，都是在昨天才收到的，仇疑青怎么可能那么快？

    想來是確定了方向，在沒有找到更多佐證之前，就進宮敲詐兩位廠公了。

    不過東廠廠公還是不行啊，到底年輕了些，你看看人西廠班和安，多鎮(zhèn)定，估計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出了，被賣就是宿命，到現(xiàn)在都神態(tài)平和，一句話都沒說過呢。

    陽光透過窗槅落在廳堂，夏風輕拂枝椏。

    廳堂安靜了許久，江汲洪都沒說話，不知是在考慮其它還是什么，葉白汀便就著仇疑青的方向，看向富力行：“富廠公可愿為證，證明吏部派官一事，存在違規(guī)行為？”

    富力行一怔。

    這個證明，可不是一般的證明，錦衣衛(wèi)這是把他算計進來了?。?/br>
    他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到左邊，再轉(zhuǎn)到右邊，差點想抽自己一嘴巴，叫你欠，瞎出頭！

    不過么……反正有些事跟自己沒關(guān)系，不如就送個人情給北鎮(zhèn)撫司，不送……估計也會被壓著送，錦衣衛(wèi)都知道這么多了，今日恐怕不能善了，吏部走到頭了，不如自己主動幾分，還能多份臉面，當即站出來，氣勢萬千：“咱家愿意！”

    他不但說了，還這么做了，隨手就從胸前掏出一封信，遞上去：“喏，這是一封江大人寫給咱家的信！”

    “分明就是他自己不才，遇到麻煩不知如何處理，來問咱家討主意，這人家吏部的事，咱家一個閹人，怎好涉及？后妃都不能干政，何況咱們，咱家不便多言，就講了些早年的例子給他聽，誰誰誰怎么鉆的空子，后來怎么被懲罰……咱家當真是一片好心，以為他知道這些，好引以為戒，杜絕類似的事發(fā)生，誰知他竟學了人家鉆空子的法子，這么干了！這事可都是江大人自己干的，跟咱家沒關(guān)系！”

    江汲洪的臉黑了：“富廠公慎言！本官并——”

    “慎什么言！這信不是你寫的？”

    “信是本官寫的沒錯，但本官只是詢問而已，并未做過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是如何發(fā)生的！”

    葉白汀適時插話：“遂江大人認可錦衣衛(wèi)判斷，認為吏部派官存在‘交易’，只是不是你辦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頓了片刻，江汲洪道：“是。”

    他眸底微閃：“本官還是那句話，就算有這個想法，怎么實施？本官是有些權(quán)力，可這些人并不認識，途徑何來，如何到信，怎么交付彼此？”

    “倒也不難?！?/br>
    葉白汀將視線轉(zhuǎn)到場中唯一的女人：“敢問姚娘子，江大人可是你的入幕之賓？”

    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讓江汲洪變了臉色。

    可見這個問題有多關(guān)鍵。

    姚娘子卻很大方，紅唇一勾，笑容明媚：“奴家怎么說，當年也是艷冠京城的紅牌，伺候過的客人不算少，便是同江大人睡過幾回，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葉白?。骸拔覇柕牟皇钱斈?，是近來，就比如今年這幾個月，江大人可照顧過你的生意，同你相熟？”

    姚娘子：“那沒有，不熟?！?/br>
    “不熟，為何總往你的花船跑？”

    “瞧公子這話說的，船上少了奴家，不是還有其他姑娘？”

    “可我聽聞，江大人口味不同，好少婦，最好是沒了大夫的……”

    “小公子慎言！”

    江汲洪突然暴怒出聲：“本官私下喜好，與案子無關(guān)！”

    有指揮使在，葉白汀不怕任何人發(fā)火，慢慢悠悠繼續(xù)：“錦衣衛(wèi)查過江大人在花船上的玩樂，除了命案發(fā)現(xiàn)的那兩夜，其它時候很少點姑娘相陪，倒是與姚娘子□□頗多，江大人家中夫人早逝，后院小妾也都是年紀略大的，江大人就是好這一口，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緣何不能說？”

    江汲洪目光不善的看著他。

    葉白汀從容回視：“江大人是不想承認，還是不能承認？姚娘子于你而言，有更重要的用處，是么？你不認識樊陌玉，不認識潘祿，但姚娘子都熟，都認識，是她將人介紹于你的，對不對？”

    第242章 就是嘴硬不認，怎樣

    葉白汀還真不是胡說，姚娘子絕對是本案關(guān)鍵人物，各種人物關(guān)系都是由她串聯(lián)而來，申姜在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就進行了深查，果然，什么收牌子不再接客，此潔身自好，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