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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第一仵作 第365節(jié)

    他以為看到的場面會讓他很不愉快,沒想到還好,再一想也是,都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管生前長得如何模樣,現(xiàn)在都是一副白骨,還能有什么?

    他拿出覆尸布,手摸到棺材里,摸黑一兜——

    感覺稍稍有些不對勁。

    以他多年大盜的經(jīng)驗(yàn),這骨頭邊,好像還有東西?

    他手腕一翻,憑著感覺,把這東西也摸了出來,順便放到了覆尸布里,一塊兜了出來……

    葉白汀在車上都快等的望眼欲穿了,終于看到秦艽背著包袱回來:“怎么這么久?”

    “別人要不起夜,也耽誤不了,嗐,別提了,”秦艽將背后包袱放在停尸臺上,“太難受了這活兒,一頓鹿血酒可不夠!”

    葉白汀微笑:“行,你要多少,都給,想要別的,列個單子,我去問指揮使要。”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解開秦艽來的包袱,收拾里頭的骨頭:“這種天氣,你非要喝鹿血酒,也不怕上火?!?/br>
    “喲,少爺現(xiàn)在連上火都懂了?”

    秦艽坐在一邊喝水解渴,調(diào)侃他:“不過你不知道,我們練武之人,都有絕門功夫的,保持筋骨和進(jìn)補(bǔ)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樣,一點(diǎn)鹿血酒,還不至于把我怎么著?!?/br>
    他正想打開桌邊食盒,吃幾塊rou脯,手剛動就停下了,算了,今天剛剛碰過尸體,這馬車?yán)铩院螽嬅婵赡芤膊粫每?,還是回去的路上再吃好了。

    二十四年前的死者,尸體已經(jīng)完全白骨化,骨節(jié)缺少了皮rou聯(lián)系,連接并不是那么緊密,需給自己擺一擺。

    好在葉白汀對這項(xiàng)工作十分熟悉,上手非??焖伲瑪[好一大半時,手微微一頓:“這是……”

    “哦,”秦艽道,“你不是說棺材里有什么,都要拿過來么,我伸手就感覺碰到了點(diǎn)小東西,光線又暗,不確定是什么,怕是死者的骨頭散了,便一起帶過來了……這個,有問題?”

    葉白汀神色凝肅:“不好說,我得看一看?!?/br>
    死者死在二十多年前,中間又曾被挖出,另置棺木安葬,如今僅剩白骨,關(guān)于死亡當(dāng)時的證據(jù)恐怕難尋,他也沒非要秦艽小心保護(hù)所有證據(jù),謹(jǐn)慎些,輕拿輕放就好,沒想到……真有點(diǎn)東西。

    看到少爺一塊塊拼骨頭,這些小碎骨慢慢成了一個人形,就是小小的,大小跟個小貓似的……

    秦艽一怔:“這該不會是……是個小孩吧?”

    葉白汀目光微凝:“就是個嬰兒。”

    秦艽知道錦衣衛(wèi)又在辦一張緊要案子,知道的不多,也沒多問,但因?yàn)榻裉煲袆?,多少也被告知了一點(diǎn)東西……

    “這難道就是,當(dāng)年小產(chǎn)的孩子?懷孕的是宮女蘭露,尤太貴妃其實(shí)并沒有?”

    葉白汀在仔細(xì)觀察尸骨,眼睛和手都很忙,時不時還得湊到燭光前細(xì)看,沒有說話。

    秦艽非常好奇:“這人要是活著,或者剛剛小產(chǎn)了新死,痕跡還能明顯些,能瞧出來懷沒懷過,生沒生過,可現(xiàn)在只有骨頭,怎么看?真的能看得出來?”

    “當(dāng)然?!?/br>
    葉白汀不但看得出來,還當(dāng)場就給了結(jié)論:“這個宮女,并沒有生過孩子?!?/br>
    “啊?”秦艽更驚訝了,“怎么沒生過?證據(jù)這不都擺在一邊呢么,你剛剛擺出來的這個嬰孩,不就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這個嬰兒是誰的孩子,但一定不是她的。”

    葉白汀從盆骨處取出一塊骨頭,指給秦艽看:“女子懷胎,胎兒發(fā)育,及至分娩,這個過程母體很痛苦,恥骨間韌帶會被拉傷出血,在恥骨背面留下永久性凹痕——但凡懷胎生產(chǎn)過的女子,這里,恥骨聯(lián)合邊緣處,骨面會變得粗糙,會有黃豆大小的凹陷坑,在我們仵作一行,這叫分娩傷疤?!?/br>
    秦艽仔細(xì)看了看:“……可這骨頭,好像沒有?”

    “是啊,她什么沒有呢?”葉白汀瞇了眼。

    “沒,沒生過?”秦艽怔住,“那這旁邊不是有個嬰孩?她沒生過,哪來的?還是我找錯地方,挖錯墳了?不對,姓相的小白臉平日看著不靠譜,這種事斷不會撒謊,我也是看準(zhǔn)了名字才挖的……”

    “難不成蘭家人移骨時就搞錯了?孩子是蘭露的,但是起出的尸體錯了,起出了別的什么女人或男人?”

    秦艽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這么復(fù)雜的么!

    葉白汀搖了頭:“絕不可能是男人,尸骨看了這么多,性別我不會看錯,再者,你可還記得相子安說的,蘭露是怎么死的?”

    秦艽:“天子賜死,杖刑?!?/br>
    葉白汀指向尸骨脊柱,髖骨,以及大腿骨:“死者身上骨折痕跡與此刑相符,乃是基本同一時間,外力所致?!?/br>
    “所以人沒錯……”

    秦艽想不通,指著旁邊嬰孩尸骨:“那這孩子哪來的?不是她的?那是誰的?尤太貴妃?尤太貴妃當(dāng)年的確懷了胎,也流了產(chǎn),孩子夭折,沒活下來?那也不應(yīng)該跟一個宮女埋在一起啊,尤太貴妃舍得?先帝舍得?”

    她那時可正在帝寵當(dāng)中,說無情點(diǎn),孩子就是死了,也有利用爭寵價值,輕飄飄往外送不合寵妃的思考邏輯,說有情點(diǎn),一個當(dāng)娘的,死了孩子,那是怎樣的舍不得和難過,恨不得好好送行,盼他來生安穩(wěn),不可能隨隨便便和一個宮女埋在一塊。

    別說寵妃了,普通女子,也不大會把自己孩子和別的女人尸體埋在一起,怎么想的呢?

    葉白汀一時也沒想通。

    現(xiàn)在的事實(shí)是,蘭露未曾有懷胎生產(chǎn)經(jīng)歷,棺木里卻多了個孩子,尤太貴妃當(dāng)年是否有孕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如果蘭露不是因?yàn)閹陀忍F妃假裝懷孕,被挑破,被算計(jì),最后被帝王賜死,她為什么一定要死?為什么會被很多人看到議論,說她肚子大了,像是有孕?誰在引導(dǎo)這些信息?

    秦艽也想到了這點(diǎn):“姓相的說,別人都說這宮女懷孕了,是個人都會想到尤太貴妃假孕,養(yǎng)了個宮女在身邊做局哄騙先帝……可怎么看起來,這蘭露不像偷偷養(yǎng)著藏著,等到時候?yàn)橛荣F妃產(chǎn)子之人,反而像明晃晃的幌子?”

    像是為了引動別人攻擊,擋槍的?

    葉白汀眸底幽深:“尤太貴妃當(dāng)時雖然受寵,有一定權(quán)利,可身邊心腹班子還未搭建起來,如果真的有孕,倒的確需要一個幌子。”

    她本就有了寵妃勢頭,要是再有了孩子,以后如日中天,誰還惹得起?遂有些利益相關(guān)人,可能會不計(jì)一切的想辦法,想各種方法對付她,不讓她成功,她對自己的人,或者心腹班子不滿意,認(rèn)為環(huán)境存在危險時,會做什么?

    自然是找個人,替她受過。

    這個人還要招搖,還要沒心眼,還要聽話,好把控……

    可不就是蘭露?

    若如此,蘭露從到尤太貴妃身邊的那一日,就注定了死亡結(jié)局,所以在她死后,蘭家族人才得到了安撫,突然間變的‘有出息’,還能在風(fēng)頭過后,借高人卜卦的名頭,將蘭露尸骨接回祖墳……

    他們很清楚,如今富貴是怎么來的,從哪里來的。

    至于尤太貴妃為什么會這么做……

    葉白汀垂了眼,若有所思。

    因?yàn)榧埨镆欢ò蛔』?,因?yàn)橛行┘?xì)微東西一定會漏出一星半點(diǎn),在局勢有點(diǎn)危險,不能保證處處都把控的穩(wěn)如泰山,不能斬草除根,所有人殺不完的情況下,怎樣才能保持秘密不外泄?

    答案是——變成利益共同體。

    你捏住了我的把柄是不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知道我在提防什么,那我就想辦法分化你們,勸說你們,引誘你們,不怎么聰明的女兒而已,哪里有你們的榮華富貴重要?殺了她,再把你們拉拔起來,你們?nèi)杖障硎芨玫娜兆樱野岩郧暗哪切〇|西往外說么?

    是要安靜富足,還是要抄家滅門?

    尤太貴妃能從后宮廝殺出來,及至今日,哪怕先帝已逝,還能穩(wěn)穩(wěn)的戳在后宮,一步不挪,就能知道她的本事了。

    蘭家人未必沒有更大的貪心,可對手是尤太貴妃,她必然會恩威并施,殺雞儆猴……治一個小小的蘭家,將所有風(fēng)險掌控在一定范圍內(nèi),并不是什么難事。

    但還是那個問題,這具嬰孩尸骨,小小一團(tuán),明顯就是未足月或才降生的孩子,誰生的?如果是尤太貴妃自己生的,的確沒理由和蘭露埋在一起,難道……

    葉白汀想,尤太貴妃那么聰明,膽子那么大,想要借‘有孕’固寵,為了保證孩子順利出生,會不會除了一個‘幌子’外,還藏起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真正有孕,能幫她做這個局的人。

    只不過當(dāng)時仍然出了意外,計(jì)劃才不如預(yù)期……

    這個人是誰呢?

    他突然想起韓寧侯夫人單氏,仇疑青曾提過,這個時間段,她也滑過胎……

    可不管韓寧侯府,還是單氏本人,都更親近太皇太后,關(guān)系來往都在那邊,與尤太貴妃立場敵對,怎么可能幫她呢?

    葉白汀微微闔眸,腦海里無數(shù)畫面滑過,一樣一樣,全是案件相關(guān)線索,不語很久。

    最后,才低下頭,看嬰孩尸骨。

    骨骼很小,甚至發(fā)育不全,或遺漏了很多,看不出明顯死因,只能根據(jù)身長判斷他真的很小,是個男孩子,骨節(jié)本身狀況無損,一定不是死于明顯外傷……

    他一邊仔細(xì)驗(yàn)看,一邊在尸檢格目上認(rèn)真記錄,直到所有工作結(jié)束,才小心將骨節(jié)擺好:“好了,送回去埋好吧。”

    秦艽站起來,活動了活動手腕:“行,給我兩刻鐘?!?/br>
    這回非常順利,大約也是夜太深了,巡夜人鼾聲震天,別說巡視,醒都不帶醒的。

    秦艽將人骨放回到棺材里,整理齊整,覆上尸布,蓋了棺,釘了釘,重新放回墓坑,將挖出來的土埋上……他活兒做的到位,當(dāng)時起墳時,外面一層浮土專門刨在了一邊,這回再鋪回去,墳的顏色沒什么差別,像從未動過一樣。

    再回到馬車時,葉白汀正坐在車轅等他。

    大約不耐煩馬車?yán)锏臒嵋?,少爺靠著車門,一條腿屈起搭肘,一條腿垂下輕晃,整個人蒙在車頂燈籠的微光里,如珠玉生輝,漫漫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出塵。

    秦艽大步走過去:“少爺,也讓我跟了你吧?!?/br>
    葉白汀正在想案子,反應(yīng)慢了一拍:“嗯?”

    “此前我就說過,做錦衣衛(wèi)的人,感覺很不錯,自由又爽快,我這點(diǎn)本事是家傳手藝,又不想丟開手,將來尋個徒弟就是,大盜的買賣,我洗手不干了,以后司里要是有活兒,盡管叫我……”

    秦艽說完,就覺得不夠干脆:“你連姓相的小白臉都要,我不比他用處多?”

    “好啊,”葉白汀看著他,微微一笑,“你來趕車?!?/br>
    秦艽瞪大眼睛:“我這么大本事,接的第一個任務(wù)竟然是趕車?讓我趕車?”

    葉白汀手撐在下巴上:“所以,你趕不趕?!?/br>
    “……趕?!?/br>
    秦艽別別扭扭的拿起馬鞭,坐在車轅另一側(cè),開始趕車,沒想到?jīng)]過多久,發(fā)現(xiàn)連這個都干不了了,因?yàn)檫@種活都有人跟他搶!

    指揮使來了,不但搶了他的活兒,還把他扔到了車后,叫他走路回去。

    ……cao!

    指揮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個詔獄囚犯??!你不怕我跑么!哪怕讓我去車?yán)镒?!你要押解我的啊?/br>
    葉白汀看到仇疑青很驚喜,尤其是看到他帶過來的小吃,眼睛亮亮的接過來:“你怎么來了!”

    “接你?!?/br>
    馬車再次啟動,車輪滾滾,馬蹄聲聲。

    “查的怎么樣了?”仇疑青問。

    “宮女蘭露沒生過孩子,但棺材里有個孩子,不知道是誰的……”

    葉白汀簡單把結(jié)論說了說,仇疑青沉吟片刻,道:“單氏這邊沒問題,她當(dāng)年的確在同一時間段小產(chǎn),但那個孩子痕跡可查,就在韓寧侯祖墳里。”

    “你挖了?”

    “已命人確認(rèn)?!?/br>
    那就是沒有多出來的孩子……三皇子從哪兒蹦出來的?

    葉白汀凝眉:“難道我們猜錯了,本案與三皇子身世無關(guān)?”

    “不可能,”仇疑青話音篤定,“這么多線索指向,動機(jī)引領(lǐng),環(huán)境錯綜復(fù)雜,只能和他有關(guān)。”